第31章
樓梯是水泥暗沉的灰色,光禿禿沒有任何緩沖,云挽一瞬間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手心脊背,快速滲出冷汗,黏膩潮濕,她心臟驀地痛成一團(tuán)。
下意識想抓住什么,然而掌心被欄桿的裂痕狠狠劃破,血猛地涌出來,她都沒感受到疼,只是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擋住肚子。
她什么都沒想了,只希望這樣摔下去,不會摔到孩子。
然而預(yù)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她緊緊閉上眼,身體卻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之中。
云挽一怔,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聞到熟悉的,混雜著淡淡油墨香的氣息,眼淚先漫出來。
她下意識喊他名字:“承風(fēng)�!�
他冷著聲嗯。
眼睛睜開,被水糊了一片,看不清他的臉,然而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氣息。
昏沉雨天,他懷里抱著她,面無表情盯著樓梯外,眼瞳森冷陰鷙得可怕。
第24章
信。
云挽被送回臥室,
是助理先送她上來的,陸承風(fēng)還在樓下處理。他助理臉挺冷的,長得兇,
奶奶開門的時候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
云挽心情還沒平復(fù),搖搖頭一瘸一拐進(jìn)臥室。
助理解釋發(fā)生的一幕,
說是和女人起了爭執(zhí),他正好趕到。
“差點摔下樓梯,嚇著了�!�
奶奶瞬時瞪大眼睛:“滿滿,要緊嗎,要去醫(yī)院看嗎?哎呀我就知道那女人沒安好心的。”
云挽腳踝疼得厲害,
軟著聲擺手說不要:“沒真摔著,
就是崴腳了�!�
“那要趕緊敷一下吧?我去給你拿冰塊。”奶奶扶過她,眼神不加掩飾往助理身上打量,“謝謝你送我們滿滿回來,請問你是?”
云挽一愣,看看助理,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事情發(fā)生太快,陸承風(fēng)簡單檢查了她身上,發(fā)現(xiàn)沒有真?zhèn)剑?br />
就喊助理先把她送回了家。以至于云挽都忘了想,要是家里人問起來,她該怎么說。
助理聲音很淡,
公事公辦:“我是陸先生身邊的助理,
您叫我小張就可以�!�
“小張,
陸先生�!蹦棠贪言仆鞊нM(jìn)懷里,
警惕地蹙眉,“哪個陸先生?”
“是我。”
一道聲音從門邊驟然響起,
屋子里三個人抬頭,視線中浮動著微小灰粒,昏朦的天光從他身后披蓋,落到肩頭,他身上只有襯衫,利落一抖,薄西裝外套拎在手中。
助理很熟練退到身后,一只手接過他遞來的車鑰匙:“陸總�!�
陸承風(fēng)淡淡嗯,側(cè)頭垂眼:“把車開出去,別擋著道�!�
“那……那兩個?”
“鐘叔在處理。”他下意識皺了皺眉,“你幫忙看著點�!�
助理應(yīng)是,頷首掩上門走了。
他吩咐下屬的姿態(tài)有風(fēng)度而成熟,梁奶奶沒遇過這樣的人,被震住,一時間不太敢說話。
等房間只剩下他們?nèi)齻,陸承風(fēng)重新投來視線,梁奶奶才警惕地問:“你和我們滿滿是什么關(guān)系啊,同事嗎?”
想想也覺得不太可能,她記得滿滿在雜志社工作,就算是主編主管,應(yīng)該也沒有這種氣場的,他有些凌厲逼人得太過了。
奶奶遲疑兩秒:“還是,老板?”
云挽垂下眼,不說話。
她沒想過這種情況,此刻指尖泛白,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然而陸承風(fēng)倒是容色平靜,看了眼她蒼白的小臉:“她做采訪�!鳖D了頓,“采訪我。”
說得挺含糊的。
梁奶奶卻順理成章誤解:“哦哦,您好您好,原來是工作上的事啊,我都不知道,剛才真是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們家里事,您看笑話了。”
陸承風(fēng)動作僵滯一秒,勾住外套的臂彎緊了緊:“沒有�!�
梁奶奶又看云挽:“滿滿,我去給你拿冰塊�!�
“嗯�!�
梁奶奶把冰袋拿來,云挽接過:“我來就好,奶奶你不是還要疊元寶?要是累了就休息�!�
“誒好,那我不打擾你們講話了。”梁奶奶把兩杯茶放到云挽書桌,“領(lǐng)導(dǎo)您坐吧,我把門帶上了,一會兒我出門,讓滿滿送您。”
陸承風(fēng)頷首:“勞煩�!�
門被掩上,沒多久,大門也傳來關(guān)閉的聲響,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
云挽坐在床邊,單腳點著地毯,崴了的那只不敢落地,只能蜷縮著。
腳踝已經(jīng)紅腫起來,只是所幸不嚴(yán)重,還沒到完全無法走路的程度,估計一兩周也就好了。
她拿著冰袋,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感覺懷孕就是這點不好,很多事不方便做,肚子四個多月,彎腰就已經(jīng)費勁了。
嘗試著把腿屈起來,腿根總碰到肚子,再加上房間里還有個人在,她更加手足無措,尷尬極了。
過了幾秒:“我來�!�
云挽一愣,手里冰袋被拿過去,陸承風(fēng)看了眼她小床:“能坐?”
她點頭,說能。
他便挨著床沿坐下來,把她受傷的腿輕握住,使了點力氣搭到腿上,冰袋很浸手,陸承風(fēng)僵硬一秒,淡淡道:“有毛巾嗎�!�
她指了指床尾:“那個可以用,我早上才準(zhǔn)備收的�!�
床尾是條粉色的小毛巾,她原本洗臉巾改的,梁家人挺節(jié)儉的,毛巾用久了不會丟,都是當(dāng)成抹布,或者留著做別的。
陸承風(fēng)默不作聲,把毛巾拿來抖開,冰袋裹進(jìn)去,這樣不浸人了,他垂眼把毛巾摁在她腳踝腫的地方:“痛嗎?”
云挽微微搖頭:“這個力道不痛的�!�
他嗯。
陸承風(fēng)冰敷的時候沒表情,就是根據(jù)時間來的,標(biāo)準(zhǔn)教程敷多久,他就照做,不多說,也不多問,挺機(jī)械的。這點他執(zhí)行的倒是挺好,他不讓云挽多問,自己也就不會太關(guān)注她家里的事。
腳踝最初很冰,后面可能是冷習(xí)慣了,慢慢也都沒知覺了。
云挽眼睛有些失神,愣愣地看他。
不得不說,陸承風(fēng)這張臉長得真是好看的,很有欺騙性,他骨相很卓越,深邃立體,皮膚顏色不深不淺,沒半點脂粉氣,挺有男人味的。
睫毛并不濃,倒是在男人里意外地纖長,垂眼看人時候,遮住半扇光,看著很有深情的樣子。
云挽平時最喜歡看的,就是他這雙眼睛。
“看什么呢�!彼洳欢〕雎暋�
云挽嚇了一跳,磕磕巴巴說:“沒什么�!�
他視線睇來,裹著層半明半暗的光暈,她房間窗簾拉著,天色透進(jìn)來很模糊,他身上的凌厲被淡去,竟然只剩幾分溫柔。
陸承風(fēng)靜靜看她好一會,沒說話。
良久,他敷得差不多,忽然說:“你奶奶出去了?”
云挽不知道他問這個干嘛,還是傻愣點頭:“嗯,她下午有點事,爺爺去隔壁棋牌室打麻將了。”
“你哥呢�!�
“他晚上從南京回來�!�
他微微嗯,動作停頓,過幾秒,把冰袋擱在床頭柜:“往里面去。”
她是真聽不懂了:“��?”
“啊什么。”陸承風(fēng)掌心輕握著那條傷腿,“往里面去去,我睡外面�!�
“……”盡管不理解,可云挽還是照做,她撐著床沿往里頭縮,想盡量騰出地方給他。然而床就那么大,她縮到墻角,剩下的床位也不知道夠不夠他睡。
云挽蓋好被子,有點緊張看著他過來,陸承風(fēng)合衣掀開被子,翻身上來靠近,他看角落里的她一眼,伸開手臂:“來�!�
她一愣,慢慢挪動身體挨過去,快要碰到他,他忽然收緊臂膀,把她抱進(jìn)懷里。
他靜靜看她。
云挽還沒說話。
他的吻就細(xì)細(xì)密密落了下來,像羽毛,像雨滴,像薄薄的雪片,印到眉眼間,很快就消融不見。
他睜開眼,瞳孔深邃而沉暗:“怎么和她吵起來了�!�
她呼吸深深地,猶豫道:“她,她是我媽媽,和我爸二十多年前就離婚了,后面她在南邊沿海那里過日子,這兩天忽然找到我們家,又回來了�!�
“回來做什么。”
“說是要給我爸上柱香�!彼軠\,有種別樣的清透優(yōu)柔,“但是,她離開太久了,那么多年也從來沒回來看過,我們家那時候,很窮,不過正常生活吃飯還是負(fù)擔(dān)得起,可沒有用,她還是走了。”
陸承風(fēng)漆黑眼瞳望著她,眼里幾分安靜。
“爸爸因為這件事,受了很大打擊,他總覺得確實是家里太窮,所以很拼命做工,供我和哥哥上學(xué)。可是他身體不好,身體里長了結(jié)石,我們家湊錢動過一次手術(shù),后面可能是沒有在大醫(yī)院做,他恢復(fù)得也不好,陸陸續(xù)續(xù),又做了好幾次手術(shù)。”
他面孔有些微微的波瀾,云挽不用想也知道,他腦海里想起來什么。
那時候她去和他結(jié)婚,他問為什么,她說的理由就是:“爸爸要治病,我們家沒有錢了�!�
陸承風(fēng)是個很多疑的人,他不認(rèn)識她,更加不熟悉她,要是那時候,她就烈火撲身般告訴他,其實還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喜歡他,很愛他,想和他在一起。
他一定會起疑,會把她當(dāng)做別有用心也說不定。
因此那時候她說,她是為了錢,他反而很放心。
除了錢,他什么都給不了。
錢貨兩清的交易,是他最安心的關(guān)系。
陸承風(fēng)說:“你們家覺得,她辜負(fù)了你爸爸,很可能也間接導(dǎo)致了爸爸去世,所以沒有答應(yīng),是嗎�!�
她輕嗯一聲,不知怎么的眼眶發(fā)酸:“我知道我們可能是遷怒,我也知道她做的事不違法,可能我們沒立場這樣……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原諒她�!�
她甚至還忽略了一些事。
譬如小時候,云采情總是打她,踢她,云采情嫌棄她是個姑娘,不愿意照顧她,云采情沒有工作,都是梁建忠打幾份工養(yǎng)家。
梁建忠讓云采情好好照顧女兒,畢竟那年云挽還小。
然而云采情受不了,梁建忠出門,她一不高興,就會揪著她外套扯過來,用手背扇她下巴。
云挽小時候反應(yīng)慢,人懵懵的,起初被打了,也反應(yīng)不過來,后面生理性掉眼淚了,才知道是疼了。
她也不敢對著云采情哭,云采情讓她滾遠(yuǎn)點,她就只好抱著玩偶,噠噠噠跑到梁西嶺房門口縮著,自己玩。
梁西嶺向來沉默,然而心思靈敏,聽到門口有動靜,就知道是她又挨了打,會開門把她抱進(jìn)去,讓她坐在他床上玩。
他給她剝水果吃。
云挽難受得噤聲片刻,說:“我這樣做,做錯了嗎?”
茶色眼睛里,是一種清澈的茫然。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沒法原諒云采情,可是又擔(dān)心是自己別扭,做得太過火。
陸承風(fēng)看她很久都沒吭聲,良久,他扯起被子一角,將她裹緊,密不透風(fēng)壓到懷里:“她對你不好,你也沒必要對她好�!�
云挽眼睛大大地睜著,很多很多的水涌出來。
他抬起手背擦掉。
陸承風(fēng)低聲說:“我以前也遇到過這種事。”
她紅著眼圈看他,沒應(yīng)聲。
他繼續(xù)擦淚,自顧自說:“但不是我媽,我媽對我挺好的,特別好。她挺順著我的,她一家都是,我每次過年回她那邊,都很高興。家里對我嚴(yán)厲點的,你之前也看到了。”
他淡笑:“是我爸。”
“本來挺平衡的,家里一個溫和點,一個嚴(yán)厲點,搭配得挺好,太極端不是要亂套嗎�!标懗酗L(fēng)垂睫,視線被眼睫遮去一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后面,我母親過世了�!�
他淡淡道:“具體就不提了,只是她走后,我和家里老爺子關(guān)系徹底不行,回不去了�!�
“所以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是覺得難受,不要難受,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沒辦法的,走錯了,回不了頭,沒辦法重來的�!�
他聲音籠罩在耳邊,迅速鉆入她耳廓,陸承風(fēng)擦淚的手背繞到鬢邊,她頭發(fā)散了,他默不作聲順到耳后。
那一點微弱的動靜,襯得整個心臟都在震顫地響。她緊繃的情緒壓抑很久,最終沒有真能壓得住。
望著他面龐,云挽手指緊緊揪著他襯衫,淚意決堤般傾瀉而下。
她死死咬住唇瓣,洶涌的淚水,一股一股從眼眶中涌出來,臉頰被沾濕,也沾濕了他的衣裳。
那陣細(xì)弱的哭聲遏制不住,悶悶地從被子,他胸前響起來,小貓兒一樣。
云挽是真的很難過,說不上緣由,只是五臟六腑都很疼。
從小到大,除了梁家人,從來沒有人理解過她。
很多人都告訴她,大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她體會不了。
可是她也想說,她也有自己的痛苦,為什么沒有人體會。
久而久之,她漸漸變得更加封閉,性格愈發(fā)和順,也愈發(fā)不敢爭辯。
他們總是拿道理來壓她。
讓她覺得,她還是當(dāng)年那樣,無理取鬧,最后才會被嫌棄的小女孩。
可是現(xiàn)在,面前這個人,他卻說了不一樣的話。
結(jié)婚很多年,她都很想拿他當(dāng)主心骨,盡管她知道靠誰都是靠不住的,可是人難免在嘗到一點甜頭后,就會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妄想。
覺得一輩子可以依靠他。
他掌心輕輕拍著她后背,就像五月他回來的夜晚,她也哭過一次,當(dāng)時哭,是因為孩子。
當(dāng)時他也是這樣擦淚,哄她。
她還是很好哄,然而或許是想著,畢竟涉及到母親,怕她再難過,陸承風(fēng)難得耐著性子,和她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話。
說到最后,反而是她只會輕嗯。
他還在不停不休。
那些很普通的話語鉆進(jìn)耳膜中,混著血蔓延到心臟里,她曾經(jīng)一遍遍告誡自己,這場婚姻就是場交易而已,契約開始,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她不能太入心,就算曾經(jīng)喜歡,他的話,聽聽也就算。
她不能再加更多籌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