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云挽幫不了他,只能一直哭泣。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不希望他來了。
她哪怕慢慢死在這里,也好過現(xiàn)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煎熬。
看著他摔得狠了,那些樹葉,碎石,凌亂的樹枝從洞口震落,砸下來。他翻身將她護(hù)在身下。
用自己的外套裹緊她。
她毫發(fā)無傷。
碎石泥土,卻將他后背衣衫劃破,割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陸承風(fēng)忍痛悶哼。
云挽抽泣捧起他的臉:“你放下我吧,我不要你救我了�!�
他淡淡搖頭,就不肯再說話。
后來,不知道反復(fù)嘗試了多少次。
云挽已經(jīng)昏迷了。
他才終于背著她,舉刀翻了上來。
天雨茫茫。
他跪在地上,維持著背她的姿勢。其實后背很疼,衣服破了,皮肉暴露,血跡被雨水沖淡。她身上的布料,反復(fù)摩擦著傷口,每多堅持一秒,他都快要痛不欲生。
可他不敢放她下來。
就像是一件珍寶,失而復(fù)得,他怕離開她一寸,她就又會消失不見。
“你看,我說我們能上來的�!�
他低低扯唇,聲音溫柔。
她卻沒有了聲響。
陸承風(fēng)身體顫抖起來。
兩分鐘后,他從泥中摸出根長樹枝,背著她,抱著孩子,勉力支撐起身體。
雨水磋磨他臉頰,刺骨寒意,逼得他大腦也清醒了幾分,他踉蹌著往前,幾乎是依靠慣性在走。
十米,二十米,一里,再好的體能,受傷負(fù)重前行,也已經(jīng)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山林渺渺,天地間只剩呼嘯的風(fēng)雨聲。
“滿滿�!彼^頭,云挽乖乖靠在他肩上,臉頰透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凍得發(fā)白。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痛起來:“你別,別睡覺,跟我說說話�!�
沒人回答他。
樹枝劃爛了他的褲腿。
他像是感知不到:“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我們上次吵架之后,就很久沒見了,再見面,你也很忙,總有事做……算算,除了前幾天說過一次,后面都沒好好講過話了�!�
“你這樣對我,不公平,知不知道?”他聲音嘶啞,幾乎發(fā)不出聲,“你不能,總耍我,說好的又不作數(shù)了,我的脾氣,我真的會很生氣的,知不知道?”
可她還是不說話。
好像無論他怎么做,逗她,或者試圖刺激她,她都不會再開口。
她的手也沒法抱緊他,從他肩膀滑落。
漫天大雨,落在她安靜的側(cè)臉上。
陸承風(fēng)突然哽咽起來。
他望著前方的山林,前方的路。
他一生中,從沒有覺得哪條路這么難走,昏天暗地,仿佛看不見希望。
“好,你不肯跟我說話,那就我說,你聽聽�!彼煲暳耍懗酗L(fēng)抿了抿唇,努力擠出聲音,“我前幾天,回了我們在泉城的房子�!�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里,跟我在一起,你從來都過不安穩(wěn),沒有什么安生日子,以前我還能騙自己,總覺得是我自己的事沒解決,等處理完了,就好了。后來我知道,不是�!�
“你懷孕的時候,我們總是吵架,后來也一直在吵架,脾氣上來了,誰也不肯讓誰。我好多次,都想讓你服軟,其實只要你肯服軟,哪怕哭一聲,我就一定心軟的,我這種脾氣,就是會這樣。”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低頭,有時候,明明想跟你和好,也想和你說話了,可我就是……開不了口�!�
他略嘲諷地笑:“難怪你后來,也沒有那么愛我了�!�
“我是不是,很奇怪一個人?要是今天你醒著,這些話,我肯定就不會跟你說了。我真覺得說不出口,就像是魔怔一樣,說出來,我尊嚴(yán)呢,臉面呢,真要說了,你以后,會不會更加看不起我了�!�
她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已經(jīng)不流淚了,睡著了,也就不會哭了。
陸承風(fēng)微微扭過頭,啞聲道:“但是,滿滿,小滿。要是今天,只能活下去一個,拿我換你的命,我愿意的�!�
風(fēng)聲疏狂,他擦不了眼睛雨水,只靜靜地重復(fù)一遍:“我真的愿意的�!�
雨沒有停,天地安靜了。
云挽朦朦朧朧,中途也醒過來幾次,黑夜山林樹影,分外駭人,她卻并不覺得害怕。她不知道在哪里,身上明明很冷,可她沒有那么疼了。
恍惚間,她也聽到過一些聲音,很啞了,不像是風(fēng)聲雨聲,是某種更微弱的,更安靜的,趨近于無聲的聲響。
她低頭,看見不知道是誰在背著她,嘴唇微微翕動。
他的面孔藏匿在遮天蔽日的陰影里,天黑了,他的笑,他的聲,他的身形臉廓,皆格外的模糊。
有時候他也說累了,會抿著唇,嘴唇刺目的蒼白。那種顏色,她看一眼就心疼。
他卻沒有在意,仍是背著她,在泥濘中艱難地前行,臉頰脖頸,全部是傷口,衣服被樹枝撕破,渾然不覺。
云挽心里痛,看著他脖頸的傷,小心翼翼幫他舔了舔,他也像是感受不到了。
這條山路,如此漫長。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她在依稀雨中,看見一條蒼白的路,煌煌燈火,照亮了前方。
也照亮天盡頭。
她趴在他背上,一瞬淚流。
第81章
“你還……能照顧我多久?”
梁西嶺收到消息,
趕到醫(yī)院時,他妹妹正坐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門前。
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接近清晨。
來的路上,
據(jù)警衛(wèi)說,西南腹地特大自然災(zāi)害,
他妹妹也在其中。
當(dāng)時找到失聯(lián)人員,是四輛警車開道,調(diào)直升機(jī)直飛武警醫(yī)院,請了最好的專家來搶救。
梁西嶺一刻也等不得,睡夢中驚醒,
披上外套就趕了過來。
走廊很混亂,
醫(yī)生警方來來往往。
她背對著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就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大眼睛直愣愣盯著玻璃窗。
好像已經(jīng)呆了,不會哭了。
梁西嶺站在身后不遠(yuǎn)處,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直到監(jiān)護(hù)室有個護(hù)士沖出來。
梁西嶺起初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正打算再站片刻。
然而不過數(shù)秒,那護(hù)士回來了,
她身邊是主任醫(yī)師,護(hù)士低頭焦急小聲說:“病人呼吸不行了……”
梁西嶺駭然一驚。
轉(zhuǎn)眼,凳子上的人站起來,
紅了眼睛:“什么呼吸不行了?”
她哭著道:“你們救救他啊�!�
“滿滿!”梁西嶺大步過去,
強(qiáng)硬把她摟在懷里,
摁住她后背,
“別慌,別慌,
醫(yī)生都在努力了……”
云挽咬唇大哭起來。
她的悲傷如有實質(zhì),幾乎一下子把他淹沒:“哥,哥,他快死了,他要死了。”
梁西嶺心里一痛,緊緊抱住她:“不會,不會死的,這里的醫(yī)生都是最好的,怎么可能會出事,別怕,哥哥在,你別怕。”
“你想想辦法,救救他�!彼蹲×何鲙X的袖子,“我不要他死,我想他活著,只要他能活下來,做什么我都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
梁西嶺閉上眼睛。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他對這位前妹夫,沒有任何好印象。
二代公子,花叢中的浪子,不回家。
每次提起他,都只會徒惹她傷心。
有兩次,因為公事,他隔著人群,也曾遙遙見過他一面。
陸承風(fēng)沒有看到他,男人西裝革履,舉著酒杯,言笑晏晏。他身邊女伴華彩照人,璀璨奪目。
同事看到說:“誒,那是他老婆嗎?”
梁西嶺死死捏緊拳頭。
那時候他真的不懂,他妹妹這么多年,為什么死心塌地要喜歡他。
他想,恐怕在他眼里,他們不過土中沙,燈下塵,連和他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人視財如命,貪生怕死,他嗤之以鼻。
所以云挽離婚,他連怒氣也不剩了,只想這場鬧劇快點結(jié)束。
然而可笑的是,她離婚的這兩年多,他竟然開始漸漸對這個人有了改觀。
覺得他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無恥不堪。
甚至天災(zāi)暴雨降臨眼前,他還有勇氣沖進(jìn)山林。
他身邊警衛(wèi)說:“據(jù)說找到的時候,人幾乎已經(jīng)沒有氣了,想不到他是怎么出來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背著人,最后根本站不住,是一點一點,從山坡下爬上來的�!�
“很長一道血痕,血蜿蜒了數(shù)十米,濃得雨都沖不掉。”
梁西嶺嘴唇微微顫抖。
警衛(wèi)摸不透他心思,也就不說了。然而只有梁西嶺自己知道,聽到的那一刻,他心里有多么震撼。
他盯著眼前重癥監(jiān)護(hù)室,頭一次好好審視病床上躺著的人,戴著氧氣罩的,他的前妹夫。
頭一次覺得,他妹妹死心眼這么多年,可能不算選錯人。
云挽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盯著心跳檢測儀上規(guī)律的波動。她窩在梁西嶺身邊,乖巧得就像從前。
“你后面。”梁西嶺停頓了會兒,還是問她,“留下來照顧他?”
她紅著眼,點點頭。
梁西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那……”
“哥�!彼椭^,盯著蒼白的足尖,“我記得你受傷那一年,我過不了心里那個坎,總覺得是因為我和他結(jié)婚,才害了你,所以也是在武警醫(yī)院,我哭著求他說,只要你能救我哥,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能答應(yīng)你。”
“后來,我就和他離婚了�!�
梁西嶺一陣沉默。
云挽略笑了笑:“現(xiàn)在還是在武警醫(yī)院,他在里面,你在外面,而我說的話,竟然也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
她說,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云挽抬頭,淚眼潸然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小聲說:“可能我就是那么失敗,總是重蹈覆轍,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早就很成熟,很理性,也能把他忘了,但是我卻偏偏忘不掉�!�
“我不想和他分開了。”她想起山林里搖曳的黑暗,眼淚砸在地板,“我害怕�!�
早就預(yù)料到的答案,梁西嶺并不意外。
他沉默了會,從口袋里摸出紙巾,給她擦了擦淚:“道什么歉,想跟他再復(fù)合,就再復(fù)合好了,沒什么好哭的�!�
她心里卻一陣陣收縮:“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很不清醒�!痹仆齑瓜卵�,“要是你想罵我,你罵我吧�!�
梁西嶺要被她氣笑了,冷笑了兩聲才氣順:“我罵你,我罵你什么?你小時候不就是死心眼?認(rèn)準(zhǔn)的事別人說什么都不聽,當(dāng)時讓你別嫁人的,聽了嗎?后來還懷小孩。生完孩子離婚,我說我攔著他,不讓他再來家樓下吧,你又聽了嗎?”
云挽低著腦袋搖搖頭。
“那不就是了?”梁西嶺說,“現(xiàn)在又跟我來這套,我說什么你會放心上?”
“哥。”
梁西嶺指著重癥監(jiān)護(hù)室:“那是個瘋子�!�
他又恨鐵不成鋼指云挽:“你就是個傻子。也挺好的,傻子和瘋子,你倆也挺配的,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她被訓(xùn)得不講話了。
梁西嶺嘆口氣,語調(diào)緩和下來:“你喜歡就去做,別管別人怎么說,哥哥就希望你高興�!�
這么多年,其實他看得明白,她沒什么高興的時候。
他伸手,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揉她頭發(fā),只能拍了拍她的手:“家里現(xiàn)在也能替你兜底了,你也有工作,難道比別人差嗎?實在不行,過不下去就把他甩了,再找一個,有什么的�!�
清晨的日光微微透出來,魚肚白模糊溫柔。
云挽思索了會兒,輕輕點了點頭:“嗯�!�
*
陸承風(fēng)意識不太清醒。
像是在做噩夢,一個接一個的噩夢,從山頂滑落,被雨水淹沒,那樣恐怖的畫面,他摔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掙扎著醒不過來。
后來終于有醒轉(zhuǎn)的跡象,他又覺得痛,渾身劇痛。
整個身體被攤開熨平,骨頭碎了,他像是個破掉的風(fēng)箱,喘氣都很費力。
他不知道是為什么。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了痛覺,這些痛,混雜在更大的痛苦中,他發(fā)現(xiàn)不了了。
指尖能稍微動彈以后,他偶爾也能聽到隱約的哭聲。
像貓兒被燙傷了,在舔毛,哆哆嗦嗦的,也安安靜靜的。
他驀地心里很難受,說不出緣由,就是覺得疼,很疼很疼,約莫比他骨頭重新碎了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