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光下分外耀眼。儀門至正殿只一條兩車寬的漢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池水清明如鏡,滿種白蓮,此時新荷初綻,碧綠圓葉瑩瑩的似能滴出水來,小小的蓮花嬌嫩如小
巧的臉龐,層層綻開如玉盞凌波,數(shù)百朵玉白花簇開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鋪成皓潔冰雪的路途。
玄凌輕笑耳語,“朕曉得你喜歡賞蓮,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門,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宮里,勉強賞玩也罷�!�
此時節(jié)風(fēng)動蓮香,整個未央宮沉浸在荷露清風(fēng)之中,別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為柔儀殿,旁側(cè)各有東西別殿三座,樓閣數(shù)間,環(huán)繞成眾星拱月狀。李長引我與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畫雕彩,居香涂壁,錦幔珠簾,窮極紈麗。隱約聞
得椒香細細,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細雨灑落,四處暈開,無所不及,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迷醉。玄凌輕聲嘆道:“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可當不沒
嬛嬛了�!�
李長忙笑著道:“是呢。論誰再得寵,這些年皇上也沒再賜過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著玄凌,“皇上厚愛,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執(zhí)過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寢殿,如何?”
寢殿便在柔儀殿后,轉(zhuǎn)過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寢殿內(nèi)云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范金為柱礎(chǔ)。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鮫綃
寶羅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fēng)起綃動,如墜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設(shè)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殿中寶頂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明月珠,
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nèi)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
成,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堪比當年潘玉兒步步金蓮之奢靡。如此窮工極麗,饒是我自幼見慣富貴,又在宮中浸淫多年,亦不覺訝然稱驚。
玄凌環(huán)顧許久,頗為滿意,笑道:“佛前蓮花開三朵,又尤以五莖蓮花為珍。佛母誕子而落蓮花,嬛嬛仁性佛心,蓮花最是適宜�!�
我欠身屈膝,謙卑道:“柔儀殿如此奢華,臣妾不敢擅居,還請皇上讓臣妾別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盡是柔迷光華,“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2)蕭寶卷給得起潘妃步步金蓮的盛寵,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壽殿(3)
來。你在外頭為朕受了許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過只能補償萬一罷了�!彼娢译p眉微蹙,柔聲開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蘊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簡素,朕把柔儀
殿比著四妃正殿的規(guī)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著喜歡就是�!彼葡氲叫┦裁矗R煌5溃骸澳銦o需忌憚宮中言語,未央宮種種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著意添
了許多,無人敢妄論�!�
我澹然一笑,“說什么補償呢,皇上言重,皇上與臣妾之間沒有這樣生分的話�!蔽覝赝裱援�,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順從玄凌,也只要情面上過得去便可,何須如此為我大費周章。
我推開珊瑚長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園,遍種奇花異草,十分鮮艷好看,知是平時游賞之處。更有花樹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時夏初,風(fēng)動花落,千朵萬朵,鋪地數(shù)層,唯見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麗。
有和暖的風(fēng)涌過,鮫綃帳內(nèi)別有甜香綿綿透出。見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錯,是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贊嘆之色,不覺含了一縷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國后周娥皇所調(diào),南唐國破后,此法失傳已久,不知皇上何處得來?”
“容兒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筆。也難為她,配了數(shù)千種香料才配得這古方,若換了旁人,必沒有她這分細心。朕有時不能安眠,聞得此香便會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極口夸贊,便知這幾年安陵容如何圣寵不衰,平步青云。我按捺住氣性,只想著要叫溫實初看過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宮的梨香滿院�!�
玄凌微微懊喪,“正為棠梨宮梨樹奇佳卻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長雙掌一擊,有內(nèi)監(jiān)領(lǐng)著宮女魚貫而入,滿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貴身重,奴才好好選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宮�!�
卻聽一聲歡喜的哽咽,“奴才給莞妃娘娘請安�!�
聲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
一行數(shù)十宮女內(nèi)監(jiān),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頭道:“惠貴嬪聽聞娘娘回宮,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著娘娘不慣。”
玄凌聞言慨然,“論起對莞妃的貼心莫若惠貴嬪。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邊由哪個內(nèi)監(jiān)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貴嬪處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點頭,我撥一撥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宮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宮比之棠梨宮勝出百倍,你可喜歡?”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臣妾喜歡皇上親修未央宮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幾分欣慰的喜色來,興致盎然道:“朕為你建未央宮,便要你長樂未央,永無傷悲�!�
永無傷悲么?繁華簇錦之下,誰又了然誰的哀苦之心,紅墻內(nèi)外,只怕他終是要怨我了。
我轉(zhuǎn)首看著他笑,“若只一人長樂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著嬛嬛才好�!�
他神色動容,將我的手攏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先去母后處請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喚了小允子進來,直截了當?shù)溃骸氨緦m回宮,宮中可有異動?”
小允子微微低頭,“那起子娘娘小主說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他沉思片刻,“聽說為了大修未央宮,外臣們紛擾不止,上書皇上,連老相國極力反對,說……”
我回過味來,驟然輕笑,伸手看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漫不經(jīng)心道:“說本宮廢妃之身回宮已是聞所未聞,又如此張揚奢靡,是禍亂后宮的妖孽禍水,是不是?”
小允子賠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們只會滿口酸話,拿人做筏子顯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聽這些話,要緊的是——”她目光微轉(zhuǎn),只朝頤寧宮方向看去。
我連連冷笑道:“未央宮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沒聽得方才說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么?我正想著她如何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興博了賢良的名兒,一壁叫外頭的人只以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這般,更落實我禍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勸道:“娘娘知道厲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緊呢。”我點頭,只叫槿汐去請了溫實初來。
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鵝梨帳中香取了出來給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氣道:“娘娘安心,這里頭并沒有麝香一類傷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慮,“本宮也是萬事小心為上�!�
“娘娘小心是應(yīng)當?shù)模彼韵胍幌�,“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時并無大忌,只是點此香時房中斷斷不可放有依蘭花�!�
我疑惑,“依蘭無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兩者相克么?”
他臉上一紅,微微躊躇,“倒不是相克,只是兩物相遇會使身熱情動……”
我不覺面紅耳赤,肅然道:“宮中不許妃嬪擅用媚藥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況依蘭花更是少見了�!蔽掖笫遣缓靡馑�,撥著香爐中半透明的晶瑩香
料,轉(zhuǎn)了話頭道:“這鵝梨帳中香十分難得,須以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細銼,鵝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簽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
勻,梨汁干,才得香味純郁。如缺了一分功夫,這香味便不純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這失傳已久的古方,不這些年擅專圣寵并非沒有道理�!�
“既然失傳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悵然撫過珊瑚欄桿,輕輕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時,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一次,如今人去樓空,即便書在也被蟲蟻咬盡了。”
溫實初溫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傷感之言,以免憂思傷身。聽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么不怕沒有來日。”
我一時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靜下心思等玄凌回來。
如此一夜溫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床梳妝,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禮儀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
我笑而不語,只叫挽了一個宮妝最尋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并一朵苗銀蝴蝶押發(fā)。衣裳也刻意往低調(diào)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紋錦
滾寬黛青領(lǐng)口對襟長衣。剪裁合身簡潔,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lǐng)刺繡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繡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
我才打扮停當,已聽見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軟枕上,瞧著我笑道:“怎么起的這樣早,是換了地方睡不慣么?”
我轉(zhuǎn)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剛剛回宮,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請安才是�!�
玄凌打個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還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對鏡扶正蝴蝶押發(fā),恬靜微笑,“這有什么呢,臣妾候著皇后起來是應(yīng)該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經(jīng)好了許多了,若還在病中,臣妾應(yīng)當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頗有贊賞之意,柔聲道:“即便皇后還病著,哪里用得著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闭f話間,宮女已經(jīng)魚貫而入,服侍著玄凌梳洗更衣。
我喚浣碧來,“昨日皇上賞了許多補品來,太醫(yī)院也進了不少滋補養(yǎng)眼的佳品,你去幫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給皇后娘娘�!变奖梯p快應(yīng)了,轉(zhuǎn)身去準備。
玄凌一邊捂臉一邊道:“皇后那里什么沒有,你自己吃著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體,“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盡一點自己的心意罷了�;噬弦膊辉S么?”
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這樣素凈,朕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
我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只是妃嬪而已,皇后母儀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該安守本分,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何況天下間最華貴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過于奢華呢�!�
玄凌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道:“若后宮諸位妃嬪都似你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錯你�!�
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玄凌腰間,盈盈望著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聽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發(fā)低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尷尬,外頭有些話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臣妾的確不配住未央宮……”
他示意我噤聲,溫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話不必記在心里,朕只是想竭力補償你這些年的苦楚。”
我輕輕點一點頭,送走玄凌,梳洗妥當,便帶著槿汐與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陽殿。
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著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愛的牡丹盛開如繁錦,反射著清亮露光,姹紫嫣紅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輕笑道:“比起我第一次來時,昭陽殿可是華麗了不少,大有氣象一新的感覺。”
浣碧嘴角揚一揚,露出幾分不屑與恨意,“小姐當日初來之時乃是華妃當權(quán),皇后節(jié)節(jié)退后,如今后宮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獨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頷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沒了芍藥,牡丹就開得這樣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沒有了光彩�!蔽艺徽滦洌霸蹅冞M去罷�!�
話音剛落,卻見一個小宮女打了湘妃細簾出來,瞧著我打量了兩眼,好奇道:“這位小主是誰,從前倒也沒見過。”
話還沒說完,剪秋已經(jīng)聞聲而來,“啪”一擊拍在那小宮女后頸,喝道:“眼皮子淺的糊涂東西,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嘴里胡咀什么小主。”
我冷眼看著,見她教訓(xùn)完,方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緊事,告訴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見禮道:“是奴婢不好,沒好好教導(dǎo)著這些不懂事的�!彼R煌�,“也難怪她們眼皮子淺,娘娘離宮時她們還沒進宮來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氣才好。”
我滿心不悅,然而也不發(fā)作,只是和氣微笑,“本宮怎么會和她們置氣呢,皇后可起來了么?”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呢,娘娘來得好早,請進去先坐坐吧。”
皇后宮中照例是從不焚香的。青金瑞獸雕漆鳳椅邊有一架�?谇啻纱蟾�,里頭湃著新鮮的香櫞,甜絲絲的果香沁人心脾。我進去坐了一盞茶時分,聞得香風(fēng)
細細,珠翠之聲玲玲微動,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妝,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覺端莊肅穆。今日家常裝束一看,果然臉色有些黃黃的。一別四年,皇后雖然保養(yǎng)
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細紋,即便不笑也顯而易見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恭祝娘娘鳳體康健,千歲金安�!�
皇后縱然意外,卻也十分客氣,“莞妃起來吧,剪秋看茶�!币娢易铝�,又道:“今兒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沒想到莞妃這樣早就過來了。”
我恭謹?shù)溃骸俺兼獎倓偦貙m,一心想來給皇后請安。本該昨日一回宮就來的,因而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皇后按著刺金袖口,和顏悅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勞碌從甘露寺回來,是該好好歇息。反正日后日日都要見的,請安也不急在一時�!闭f話間眼神深深從我隆起的小腹上掠過,很快又恢復(fù)那種雍容恬淡的姿態(tài)。
我欠身道:“皇后關(guān)懷,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禮數(shù)�!�
皇后打量我兩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簡凈,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頭,見皇后今日穿著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金線繡制的牡丹花在紗緞裙子上彩光絢爛,與淺金云紋的中衣相映生輝。與我的簡約裝束相比,自然是雍容華貴的。也可見皇后即便日常裝束亦是一絲不茍,克盡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著,“多謝皇后娘娘夸獎。皇后母儀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輝,臣妾怎敢與日月爭輝呢。”
皇后眸中盡是溫和的笑意,“數(shù)年不見,莞妃還是那么會說話。”
我喚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記皇后一直以來對臣妾的關(guān)懷,因此日日祝禱,奉了佛珠在佛前開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給娘娘,保佑娘娘歲歲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shù)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貴重難得,又難雕琢,這一串卻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每顆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頭都精雕細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還墜了一塊大拇指寬的蝙蝠形水綠翠玉串墜。
皇后對著日光細細瞧了,贊道:“果然是好東西。枷楠香木氣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細,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實在有心了�!被屎笮σ饕骺次乙谎�,“東西還在其次,要緊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聰慧,知道終有一日還能與本宮再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來娘娘總有去祝禱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蔽抑t卑低首,“臣妾的一點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納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臉龐上有些緋紅的不諧,垂珠簾抹額上的赤金珠子流轉(zhuǎn)下明麗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帶了一抹光影的陰翳,道:“本宮記得莞妃出宮之時并沒帶多少東西,怎么甘露寺中也有這樣貴重的東西么?”
我柔婉垂首,低聲道:“臣妾出宮時還有些私蓄,以此傾囊進奉娘娘也是應(yīng)該的�!�
皇后笑得親切,“如此本宮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頭的宮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進來,色色齊全,朵朵開得正盛,一應(yīng)盛在一面大荷葉式的粉彩牡丹紋瓷盤里。繡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請娘娘簪花�!�
我曉得是簪花的時候到了,見皇后伸手揀了一朵大紅盛開的牡丹,我忙按著從前的規(guī)矩,從皇后手里接過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禮數(shù)倒周全,從前服侍本宮簪花的規(guī)矩倒一點都沒錯�!�
我謙卑地躬著身子道:“服侍皇后是應(yīng)當?shù)模兼桓彝浟艘?guī)矩�!�
皇后看著我,笑意微斂道:“一晃四年,瞧著莞妃的樣子,在甘露寺里來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見風(fēng)韻了,當真連歲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宮人老珠黃了。”
皇后說得客氣,然而話中隱有自傷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儀天下,如這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若娘娘說自己人老珠黃,那臣妾便是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蔽以俣冗凳�,“若是因為臣妾而讓皇后出此傷感之語,那就是臣妾罪該萬死了�!�
皇后停頓片刻,方笑道:“本宮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莞妃不必這樣誠惶誠恐�!闭f著又嗔身邊的宮女,“染冬還不快扶莞妃起來�!�
我陪笑道:“皇后說起保養(yǎng)容顏一道,昨日臣妾回宮,見太醫(yī)院送來珍珠養(yǎng)容丸和白術(shù)增顏膏,臣妾見都是好東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來獻給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宮怎么會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盤中供上的東西,道:“都是好東西,莞妃剛一回來太醫(yī)院就如此有心,可見是皇上預(yù)先吩咐了�!�
我神色謙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這些東西養(yǎng)著。其實臣妾姿容粗陋,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無濟于事,還不如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愛,妃子恭順。仿佛我與皇后一直和睦,并無半分嫌隙。
閑話間,各宮妃嬪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東西下首,我緊跟著端妃坐下,敬妃之后便是剛進了昭儀的胡蘊蓉,依次坐下。嬪妃間互相見過禮,皇后
道:“莞妃初初回宮,位份僅在本宮之下,與端妃、敬妃并列三妃。端妃與敬妃也就罷了,其余各位妹妹這幾日里就該去莞妃宮里向莞妃請安見禮了。”
我顯赫回宮,聲勢隆重,又懷著身孕,嬪妃們莫不恭謹答應(yīng),唯有胡昭儀小巧的下頜微微一揚,轉(zhuǎn)眼看向了別處。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來了,敬妃你也該多帶著朧月帝姬去莞妃宮里走走,到底莞妃是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產(chǎn)之后,朧月帝姬也該送回柔儀殿去,你這個養(yǎng)娘再親,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zhuǎn),不覺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環(huán)顧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滟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沒來?”
胡昭儀俏臉一揚,掩唇笑道:“滟常在身子嬌弱,不是頭疼腦熱,就是這里疼那里痛的,這樣嬌貴的身子難怪老不能來向皇后請安�!�
福嬪性子最敦厚和善,又與滟常在居處鄰近,便道:“回娘娘的話,聽說滟常在一早起來不舒服,是而不能來向皇后請安了�!�
胡昭儀搖一搖團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說得如何?”說罷往案幾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嬪性子最好,不僅與祥嬪相處相安無事,連最難相處的滟常在也能說話,可見真真是個好人�!�
我心中一驚,胡昭儀說話怎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妾”,反而以“我”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胡昭儀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福嬪微微紅了臉低頭下去,祥嬪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見慣了爭風(fēng)吃醋之事,當下也不理會,只溫言向福嬪道:“既然如此,就叫太醫(yī)好好照應(yīng)著,滟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闭f著目
光溫和轉(zhuǎn)到我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xué)著莞妃。莞妃已為皇上生下朧月帝姬,如今又身懷有孕,能為皇家綿延子嗣。莞妃,你有著身子要好好養(yǎng)著才是,少走動多歇
息,即便到了本宮面前,能免的禮數(shù)也就免了吧,有什么不舒服的趕緊要叫太醫(yī)�!�
我忙起身謝過,眾人聞言,皆是默然低頭,各懷心事。
胡昭儀媚眼一飛,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氣,是人人都學(xué)的來的么�!�
我挽一挽發(fā)上的流蘇,笑道:“昭儀有和睦帝姬,這福氣也是眾人難得的啊。”再說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來,眾人也就散了。
注釋:
(1)、湯沐邑:一指周代供諸侯朝見天子時住宿并沐浴齋戒的封地。二指國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賦稅的私邑。
(2)、出自李商隱的《隋宮守歲》,詠隋煬帝宮中守歲的奢侈,有:“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睗h成帝時趙飛燕住在昭陽殿,后來多以“昭陽”指皇后或者寵妃;金蓮花貼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3)、潘妃是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小名玉兒。蕭寶卷當皇帝的時候,為潘妃興建的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窮奢極欲,在宮中鑿金蓮花以貼地,讓潘妃在上面行走,稱為“此步步生蓮花也”。
十、瀾依
我懶怠坐軟轎,便打發(fā)了抬轎的內(nèi)監(jiān)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著,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頭服侍。
上林苑風(fēng)光依舊,恍如還是昨日,只是奇花異草更見繁盛,液池邊青柳亦更見青翠柔長。而側(cè)首望去,太液池中千葉白蓮方始開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樣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瑩白嬌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滿湖蓮花。
一路上新進宮嬪一一叩首行禮,我含笑吩咐了起來,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著輕聲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開越多,咱們宮里的如花女子也越來越多了�!�
槿汐低語道:“方才在皇后宮中請安,奴婢留神著娘娘離宮后頭一次選秀是選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連著非選秀入宮的滟常在和胡昭儀,四年共進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場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動,“并無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鯉池邊陪我逗著錦鯉喂食,在我耳邊沉穩(wěn)道:“奴婢已經(jīng)向小允子打聽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頭的傅婕妤,或死或廢,無一幸免。而這些人,或者是太過得寵,或者是善于爭寵做過了頭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觸在涼涼的漢白玉欄桿上微微發(fā)涼,千鯉池中千尾錦鯉為著撒下去的魚食爭相搶奪,千頭攢動,如無數(shù)紅蕊綻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輕聲嘆息,“乾元十二年入宮的妃嬪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揚一揚絹子,微微冷笑:“難怪要三年選秀一次,否則宮里可不是空蕩蕩沒人了�!�
涼風(fēng)習(xí)習(xí),帶著水汽的郁郁清新,將近旁的蓮花清芬一浪浪浮過來,清涼安適。知春亭畔的杏樹上杏花早已落盡,唯見枝頭綴滿杏子青青,一個個小巧可愛,樹梢間偶爾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轉(zhuǎn)的歡快鳥鳴。
我扶著浣碧的手坐在亭內(nèi)歇息,隨口道:“總覺得上林苑里的鳥兒多了好些,從前沒這樣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