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場,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測。"
玄凌還要說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說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還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開口,玄凌也不再說什么,只叫端妃看著我們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飾物擱在紫檀木盤子里讓衛(wèi)臨搜檢,又請來皇后身邊的劉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帶麝香的脂粉。
不過一盞茶時分,衛(wèi)臨舉起一個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玄凌臉色微變,道:"那個香囊是誰的?"
盤里托著一個金累絲繡花香囊,絹制的袋子輕軟秀美,上用褐綠色彩線繡了柳枝,又用淺綠和鵝黃絲線添上細巧的葉子,底下用棕線拈金線打的絡(luò)子,精美異常。
安陵容的臉色遽然變得雪白如紙,無半分血色。她腳下一軟,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頭來,一雙含淚的大眼睛淚光閃爍,楚楚可憐。
玄凌遏制不住怒氣,拿起香囊厲聲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盡驚嚇的小獸。
玄凌冷著臉問赤芍,"最近有誰常來看你們家小主?"
赤芍磕了個頭道:"只有安貴嬪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東西來,偶爾也陪小主說幾句話。"
玄凌登時大怒,隨手揚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臉上,喝道:"你佩戴裝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雖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擊之力甚大,香囊擲到安陵容的發(fā)髻上,她的發(fā)髻立時墮倒,青絲紛紛散落了下來,滿面狼藉。陵容一臉的倉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氣更盛,"朕一向看你溫順安分,這些年來待你不薄,連出身世家的妃嬪都未必及得上,你還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你自己怎么說?"玄凌胸口起伏未定,眾人也不曾想到會是她,俱是面面相覷,伏地叩首不已。
我暗笑一聲,忙行至玄凌身邊,撫著他的胸口婉聲道:"皇上切莫太生氣了,看氣壞了龍體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衛(wèi)臨,肅然道:"衛(wèi)太醫(yī)可察看清楚了么?這可是大事,關(guān)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嬪清白,斷斷不容有錯。"
衛(wèi)臨躬身行禮,頗有一絲自負,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斷斷不會聞錯的。"
一時間眾人皆是鴉雀無聲,端妃長嘆一聲,悠悠道:"安貴嬪,你何以這樣糊涂呢!"
安陵容也不辯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個玉照宮前只聽得她幽幽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如孤舟嫠婦(1)一般,傷心欲絕。
玄凌見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厭煩,"你還有什么話好說?!這幾年你在朕身邊雖無所出,但是朕也沒有說過你半句,何以你還要心存嫉妒,去害別人的胎兒,當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暈厥了過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
寶鶯和寶鵲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腳亂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氣惱又是失望,一時也不發(fā)話叫身邊的衛(wèi)臨去照看安陵容。
驟然橫斜里沖出一個人來,搶過紫檀木盤子里的香囊,雙手高舉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聲道:"皇上明鑒!"卻是陵容身邊第一得力的宮女寶鵑,她伏在玄凌腳下,高聲道:"皇上明鑒,這香囊雖然是我們家娘娘貼身所用的,也隨身佩戴了兩三年,卻不是我們娘娘自己做的!"
玄凌一時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來的?"
寶鵑把香囊高舉到玄凌面前,哭訴道:"請皇上細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繡活送給皇上,皇上應該看得出來這香囊上的針腳不是娘娘自己的繡功。奴婢記得這
還是前兩年楊芳儀送來的,娘娘瞧著繡樣好看,一直貼身帶著。誰曾想里頭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說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未有生育,太醫(yī)又說里頭有麝香,娘娘才發(fā)
昏暈了過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這香囊里麝香的緣故!"
玄凌一時愕然,一壁叫小廈子去傳楊芳儀來,一壁向衛(wèi)臨道:"糊涂!還不快去看看安貴嬪怎么了。"
端妃退后兩步,不動聲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驚愕,此事之峰回路轉(zhuǎn)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時間連劉德儀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邊不作聲。
楊芳儀很快被叫了來。她也是近年來在玄凌身邊頗為得臉的妃嬪,長得也好,并無妖嬈之氣,卻是有些閨秀風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靜行了禮,向玄凌溫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暫不發(fā)作,只把香囊遞到她面前,道:"這可是你做的香囊?"
楊芳儀仔細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幾年前送給安貴嬪的。作為回禮,安貴嬪也送了臣妾一個扇墜子。"說著解下手中團扇上的玉色小扇墜子,遞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發(fā)白,緊緊捏住那枚扇墜子負手在身后。玄凌面無表情,只問:"你可看清了,這香囊真是你做的?沒有假手于旁人么?"
楊芳儀越發(fā)不解,只恭順答道:"是。當年安姐姐送了扇墜子給臣妾,臣妾為表感激,是親手做的。"
寶鵑發(fā)瘋一樣指著楊芳儀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為你,娘娘怎么會一直沒有孩子!"
楊芳儀不解其意,只是看見寶鵑那樣的神情,也是駭然驚懼,連連退步,指著寶鵑驚道:"你……你說什么?怎敢對我這樣無禮?"
楊芳儀這樣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猶未全信,遲疑道:"夢笙,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楊芳儀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寶鵑一臉護主的激憤與忠義,道:"楊芳儀適才說了,這香囊是她親手所制,并無旁人插手。若不是楊芳儀下的麝香讓我們娘娘一直未孕,難道會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寶鵑的這一聲質(zhì)問讓玄凌神色大為震動,怒色愈盛。楊芳儀張口結(jié)舌,道:"臣妾沒有要害安貴嬪��!"
正當此時,陵容在衛(wèi)臨的銀針扎穴下"哎呦"一聲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她淚眼迷蒙,輕輕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頗有愧色,"容兒,你可好些了么?"
他這句話甫一出口,我與端妃對視一眼,皆知今日這一番功夫算是白費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發(fā)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蹺,若真是楊芳儀所為,她何必坦然承認是自己所為?推脫干凈豈不更好!"
寶鵑忙道:"娘娘細想,咱們都知道這香囊是楊芳儀親手做的,她無可抵賴。若一口推得干凈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認了,還可推說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瑟瑟不已的楊芳儀,輕聲向玄凌道:"楊芳儀雖然是親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或許到了安貴嬪手里后又有旁人碰過也未可知,未必是楊芳儀做的手腳。"
陵容倚在玄凌懷中,似被勁風撲過的柔柳,柔弱無依,"臣妾所有貼身佩戴的飾物一向都是由寶鵑打理,她很穩(wěn)重,絕不會有什么閃失的。"
寶鵑亦道:"這個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歡,若不是隨身佩戴著,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會有旁人碰到的,連寶鶯和寶鵲也不會。"
如此一說,矛頭更是直指楊芳儀,叫她百口莫辯,楊芳儀慌得睜大了眼睛連連辯解。玄凌恍若未聞,一手抱著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頭發(fā)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訴朕這香囊是楊氏送給你的?叫朕這樣誤會你"
安陵容依舊垂淚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顧著自己傷心了。"她盈盈拜倒,漣漣淚痕洗去嬌艷粉妝,"臣妾命薄,無福為皇上誕育子
嗣,還因自己的緣故險些牽連了徐婕妤腹中胎兒。幸好劉德儀對麝香敏感而發(fā)覺得早,若真是傷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該萬死。"
玄凌的怒意在這句話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轉(zhuǎn)頭向李長道:"把楊氏帶下去吧。"
李長恭謹?shù)溃?quot;請旨……"
玄凌的話語簡短而沒有溫度,"褫奪位份,先關(guān)進復香軒。"李長大氣不敢喘一聲,忙張羅著小內(nèi)監(jiān)帶著已經(jīng)嚇呆了的楊芳儀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緒,柔聲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驚,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幾句?"
玄凌遲疑片刻,望著懷中弱不禁風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兒回去,等下再回來看徐婕妤,這里先叫太醫(yī)先好生看著。"
我莞爾一笑,道:"這也是應該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驚嚇呢。"又喚寶鵑,"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見她們都走了,劉德儀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氣溫和道:"沒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讓衛(wèi)太醫(yī)幫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劉德儀點一點頭,回轉(zhuǎn)身去,忽然失聲道:"徐婕妤……"
不知何時,徐婕妤已經(jīng)半倚在玉照宮門內(nèi)。她在禁足之中,無旨不得出玉照宮半步,但她到底也沒出宮門,算不得違抗圣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涼的微笑,
駐足看著玄凌擁著陵容離開的身影,眼下的一點淚痣鮮紅如血珠一般。她玉蘭色的輕紗薄衣被風揚起如霧,身形單薄如紙,倚靠在朱漆大門的陰影里,凄楚得似一片
無人注目的落葉。
我一時不忍,上前攙住她的手,道:"婕妤受驚了,好好進去歇息吧,免得傷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邊綻開,聲音哀涼如冬日里凝結(jié)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嬪妾受驚了,皇上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心口拂過一絲淺薄的難過,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會來看你的,婕妤別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比哭泣更叫人傷感:"那么,今日懷著孩子受驚的究竟是嬪妾呢,還是安貴嬪?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嬪妾的啊……"
她的傷懷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難過,心思牽動。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純,為情所動。我招手讓竹茹取了一件披風出來,親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聲道:"妹妹進去吧,傷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撫著自己的肚子,動作輕緩而柔軟,低低道:"是,我只有這個孩子了。"話未說完,身子往后一個趔趄,已經(jīng)暈了過去。
幸好衛(wèi)臨就在近旁,我與端妃也顧不得嫌隙,手忙腳亂扶了徐婕妤進空翠堂。衛(wèi)臨搭一搭脈,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低聲向我道:"婕妤小主脈象混亂微弱,是受了打擊心智受損的緣故,且伴有胎動不安之像。只怕孩子會保不住,大人的母體也會損傷……"
端妃慨嘆一聲,痛惜道:"又是一個可憐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醫(yī),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溫實初來,你們一同來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兒……"我直瞪著衛(wèi)臨,"本宮要你拿命來抵!"
衛(wèi)臨一驚,忙道:"微臣必當竭盡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盡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們母子兩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請溫太醫(yī)一同到此斟酌。"
我頭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請溫太醫(yī)到空翠堂,就說本宮以當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給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驚動,轉(zhuǎn)瞬平靜了下去,道:"有太醫(yī)在這里,咱們就別在旁吵擾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黃芩,"趕緊去回稟皇上一聲,說徐婕妤不大好,請皇上即刻來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現(xiàn)在在她那里,黃芩一個宮女怎么能請得來,不如叫黃芩把話傳給李長,叫李長去請。"
端妃點頭道:"黃芩,你可要記牢,快去吧。"說著看我一眼,道:"你隨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頭萬緒,亦道:"我也有話對姐姐說。"
端妃微微頷首,徑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幾句,才選了另一條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時,端妃已經(jīng)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裊裊之間,讓人渾然忘卻了方才的種種心機較量,緊繃的神經(jīng)也漸漸松弛下來。
端妃喝的是一盞檳榔參草茶,她徐徐飲了一口,見我神色凝重,便對吉祥道:"去煮一劑桑菊涼茶來。"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氣。"
我反問:"姐姐不生氣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氣歸生氣,我也只當看好戲罷了。這一次雖不能助你扳倒她,卻又何必認真生氣呢?"她嘆,"只可憐了楊芳儀,無端背了這個黑鍋。"
"我與楊芳儀并不熟識,也不了解她為人。姐姐認為她當真無辜?"
端妃點頭,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聲道:"楊芳儀性子很好。"她停一停,"連螞蟻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寵是很應該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記錄,不覺感嘆,"她飛來橫禍,只怕是因為得寵的緣故吧。"
端妃臉上泛起凄楚的冷笑,"這些年里,連你、連過去了的華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寵的妃嬪都沒有好下場。屹立不倒的唯有一個安陵容,可見她的厲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這一招連消帶打、借刀殺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嘆弗如。"
"的確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計良久,她自然不會早早就料到咱們突然發(fā)難,能如此機變至此,是咱們小覷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著端妃窗外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來一般。我雙唇微動,輕輕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禍楊芳儀。
"我轉(zhuǎn)過臉來,緩緩道出心頭所想,"我早告訴過姐姐,她香囊中的氣味和她從前給我舒痕膠完全一樣,所以我斷定有麝香在里頭。"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我
沉痛道:"我當年小產(chǎn)固然有華妃之失,然而歸根結(jié)底卻在舒痕膠上。"我見端妃凝神細聽,便接著道:"所以我再次聞到這個氣味的時候,比誰都害怕,也更警
覺。每次安陵容與我說話的時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著這個香囊。而不與我接近的時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這個香囊。所以我揣測,她佩戴這香囊不過是想故
計重施而已。能讓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發(fā)現(xiàn)時,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楊芳儀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無論我是否落胎,楊芳儀都遲早會被陷
害,只不過是一箭雙雕和一箭一雕的區(qū)別罷了。"
端妃明了,她彈一彈指甲,默然道:"我們原本是要劉德儀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沒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為楊芳儀所贈,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
危害別的妃嬪的胎兒。如此重罪之下,楊芳儀根本百口莫辯。因為孩子才是后宮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誰也不會覺得一個受寵的妃嬪會自己帶著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黃葉一般,"所以,不僅能除去得寵的楊芳儀,連安陵容自己也會更得憐惜而固寵,當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端妃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可是否除去楊芳儀,對安陵容來說并非是緊要的事。"
我攏一攏寬大的衣袖,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坐姿,輕聲道:"姐姐這樣聰明,豈不聞借刀殺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縷涼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漸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懶懶揚了揚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宮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攜的緣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們算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本來這事該讓敬妃幫你,怎么倒來找我?"
我輕輕一笑,"敬妃與我一向親近,又有朧月的一層關(guān)系,倒是束手束腳的叫人疑心。而姐姐從來甚少理事,偶爾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這樣說,心里卻隱隱不快,有一層緣故并未向端妃說出口,便是敬妃已經(jīng)一連數(shù)日不曾將朧月帶來柔儀殿了,卻聞得她向皇后請安的時候多了起來。
端妃"嗯"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詳,是該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時候你這樣緊張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樣子。"
我輕輕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見徐婕妤對皇上的樣子,就像看見從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樣都是頗負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沒有你這般得寵了。有時候我瞧瞧她的樣子,也真是可憐。"她望向窗外陰陰欲雨的天色,嘆道:"也不知道她這頭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顧忌著天象也不多過問。"
有劇烈的風四處涌動,烏云在天空蕩滌如潮,似乎醞釀著一場夏季常見的暴風雨。我幽幽嘆息了一聲,再無他話。
注釋:
(1)、出自蘇軾《赤壁賦》。原句為"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兮嫠婦"。嫠婦指寡婦,以此來形容哭聲的悲傷感人。
二十一、夜雨
雷雨是在夜幕降臨時分落下的,瀟瀟的清涼大雨澆退了不少悶熱壓抑之氣。我橫臥在榻上聽著急雨如注,敲得窗欞與庭院中的芭蕉嘩嘩作響。我心中煩亂不堪,一心記掛著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勸住了我,"萬一娘娘也傷了身子,不是更加親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見竹茹滿身是雨地跑了進來,慌亂道:"我們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溫太醫(yī)和衛(wèi)太醫(yī)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問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宮了?"
竹茹滿身是水,從裙角淅瀝滴落,頭發(fā)都粘成了幾綹粘在雪白的臉上。她急得快要哭出來,"沒有,黃芩去了好幾趟了,連李公公都沒有辦法�;噬现辉诰按旱钍刂操F嬪,怕還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著唇道:"皇后身體不適,奴婢根本進不了鳳儀宮。"
我沉思片刻,喚過槿汐,"叫人打傘備下車轎,取我的披風來,咱們?nèi)ヒ娞蟆?quot;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請眉莊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兒去請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見玄凌稟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趕緊回空翠堂去守著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這樣跑出來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臉色發(fā)青,道:"劉德儀偷偷放奴婢出來報信的,小主出了事咱們做奴婢的還有好么?拼一拼罷了!"
我暗自點頭,道:"你倒是個有志氣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夠,奴婢先告退了。"說罷轉(zhuǎn)身又沖進了雨里。
我換過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頤寧宮前,正巧眉莊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說了經(jīng)過,眉莊微一沉吟,道:"這事關(guān)系她們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觀。"當下便讓白苓去敲宮門。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撐著傘趕來,頓足道:"啟稟娘娘,復香軒傳來的消息,楊氏吞金自殺了。"
我大驚失色,"還能救么?"
花宜搖頭道:"宮女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子都涼了。"
眉莊揚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轉(zhuǎn)機也無,怎么她倒先尋了短見!"
我想起從前麗貴嬪與芳嬪的情形,亦是惻然不已,道:"又是一個枉死的,這后宮里又添一縷新魂了。"
眉莊道:"她已被廢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嬪妃之禮厚葬,真是可憐。"
此時風雨之聲大作,太后的頤寧宮外樹木森森,在風雨蕭條的漆黑夜里聽來似有嗚咽之聲依稀穿過,伴著冷風涼雨,如孤魂無依的幽泣,格外悲涼凄厲。冷
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著傘也是無濟于事。我身上一個激靈,轉(zhuǎn)頭叮囑花宜:"去告訴通明殿的法師,叫他們悄悄為楊氏超度了吧。"
眉莊惋惜地搖了搖頭,攜著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來的正是芳若,她滿面詫異,"這么大的風雨,兩位娘娘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我淺笑中帶了一抹焦慮,"請姑姑去通傳一聲,說臣妾有要事要面見太后。"
芳若見我的神情便知要緊,連忙進去了,片刻后又出來道:"太后請兩位娘娘進去說話。"
夜來風雨凄凄,太后早已臥床將養(yǎng),見我與眉莊衣衫頭發(fā)上皆是水珠,不覺心疼責備,"有什么話不能明日說,這樣下著大雨,眉兒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著身孕,出了事叫誰擔待著。"我與眉莊慌忙跪下,太后皺了皺眉道:"動不動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來。"
我與眉莊謝過,斟酌著如何開口不會讓太后著急受驚,又能說清事情的嚴重。眉莊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趕來驚擾太后,只因太醫(yī)說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厲害,皇上又忙于政務一時趕不過去,因而只能來求告太后。"
太后疲軟的容顏微微一震,脫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緊?"
眉莊忙勸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溫太醫(yī)和衛(wèi)太醫(yī)都在玉照宮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聲道:"若真的太醫(yī)都在就能無事,你們又何必深夜冒雨前來?"太后的目光中閃過一輪清湛的精光,"徐婕妤雖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應如常,為何還會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將今日發(fā)生之事揀要緊的講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處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這后宮里可真熱鬧,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發(fā)生這許多事。好好一個楊芳儀,真是可憐孩子。"
太后說話時仿佛漫不經(jīng)心,面上只帶著一位老婦人所應有的恬淡笑容。側(cè)殿的小銀吊子上滾著太后日常飲用的湯藥,嘟嘟地翻滾著,伴隨著熱氣溢出滿室的
草藥甘香。這一切在這樣的雨夜里,仿佛是溫熱而恬靜的。然而我望著太后的神色,不覺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莊,亦是一臉的噤若寒蟬,只默不作聲。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視子嗣,即便有什么國家要事也會放下了趕去,怎么還不見消息?"我低一低頭,越發(fā)不敢說話。太后看我一眼,便問眉莊:"莞妃顧忌皇上,你是不顧忌的,你來說。"
眉莊簡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見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輕哼一聲,向?qū)O姑姑道:"從前看安氏倒還謹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樣子來了。"說著便叫孫姑姑,"扶哀家起來,咱們一同去看看。"
我與眉莊一聽太后親自要去,忙勸道:"外頭風雨大,太后鳳體尚未痊愈,實在不宜外行。"
眉莊又道:"或者太后派孫姑姑去瞧也是一樣的,若這般親自勞動,又著了風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聞,已叫小宮女服侍著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緊,只是宮里不能再出一個傅如吟了。"太后語氣平淡,然而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肅殺之意。
太后的鳳輦到達玉照宮之時,玄凌也恰巧趕到。見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來了?這么大的雨,不如兒臣送母后回宮。"見我亦陪在身邊,雖當著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著身孕,這樣風里來雨里去的,若傷了孩子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