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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溫實初和衛(wèi)臨在一盞茶的功夫后到來,溫實初把一把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已經(jīng)皺了起來,衛(wèi)臨更是叫立時切了參片含著。

    我一聽用參便知道不好,也不敢當(dāng)著徐婕妤的面露出顏色來,只道:“溫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當(dāng)年本宮的朧月帝姬早產(chǎn),溫大人都能保得本宮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順順利利�!蔽铱谥袑捨�,心下卻也不免憂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么還不過來?別叫那些偷懶的奴才們路上耽擱了。”

    徐婕妤雖然傷心,然而初次臨產(chǎn)總是害怕,知道早有宮女去請玄凌,眸光不自覺地總盯著朱漆門外流連。

    內(nèi)堂已經(jīng)亂作一團,徐婕妤極力克制的呻吟越來越痛苦幽長。浣碧再四進來請我,道:“宮里的產(chǎn)婆已到了,熱水也燒好了,小姐快出去吧,產(chǎn)房見血是不吉利的�!�

    我縱然擔(dān)憂,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guī)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別害怕,本宮就在外頭看著,有那么多太醫(yī)在,不會叫你和孩子出半點差錯�!毙戽兼ニ坪鯖]有聽見,只死死盯著門口進出的宮人,似乎在專心致志傾等著什么。

    我無可奈何地默默嘆息了一聲,欲轉(zhuǎn)身的一刻,忽然感覺廣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聲音哀婉而冰冷,似煙花散落于地的冰涼余灰,“皇上不會來了,是不是?”她驟然“咯”地冷笑一聲,疲倦地合上雙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懶,是他舍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里,卻連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溫婉而知書達理的,恰如一盞清茶裊裊,我從未見她如此神態(tài),不覺身上一涼,想要安慰幾句,卻更知玄凌不來什么都是于事無補,只得將她冰冷瘦削的手輕輕放進被中。

    溫實初見如此情狀也是心知肚明,溫言道:“娘娘快出去吧!這里交給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紅,低低道:“你盡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溫實初默默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不會不顧子息,只怕被人癡纏住了,娘娘再請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來,我沉聲道:“有了上次安貴嬪的例,想來皇上不會耽誤。只是你再親自去催一催吧,皇上來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應(yīng),卻聽宮門外腳步喧鬧,玄凌已然到了。我心頭一松,忙屈膝行禮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虛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經(jīng)生了么?要不要緊?”

    我才要說話,地聽一把溫和雍容的聲音緩緩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過擔(dān)心。”

    我這才發(fā)覺皇后也跟在玄凌后頭,相比我的焦灼,她卻是沉穩(wěn)鎮(zhèn)定多了。我本想將徐婕妤的情狀回稟,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醫(yī),怕說不準(zhǔn)情狀,皇上可以召衛(wèi)太醫(yī)親自問一問。”

    他“嗯”一聲,看著我笑道:“倒是你先過來了�!闭f著轉(zhuǎn)頭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腳程慢了。”

    我只作不覺皇后的尷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過來一看才曉得要臨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邊絞著手指的劉德儀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劉德儀與徐婕妤同住玉照宮,應(yīng)該多多上心的�!�

    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我柔和道:“回稟皇后,劉德儀從未有生育,這個節(jié)骨眼上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要娘娘來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們也安心了�!被屎笊钌钜恍�,當(dāng)下也不多言。

    頃刻間衛(wèi)臨已經(jīng)到了,回話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腳要選出來了�!�

    玄凌臉色大變,急道:“怎么會這樣?!”

    我心下大驚,不由與浣碧對視了一眼。

    衛(wèi)臨以寥寥一語對之,“小主動了胎氣以致如此。”衛(wèi)臨說到“動了胎氣”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輕聲道:“今日晉封榮更衣,是朕心急了一點。若不然......”

    皇后心平氣和的話在深夜風(fēng)露中聽來格外平靜,“沒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點不是,在宮里晉封嬪妃是最尋常不過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來,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輕了,難免沉不住氣些。”

    眾人皆不敢說話,良久良久,只聽得風(fēng)穿越枯萎枝丫的聲音。我胸口幾個起伏,到底把怒氣壓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風(fēng)來�!变奖堂Π岩患浗q銜珠披風(fēng)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來了不僅臣妾等能安心,里頭的徐婕妤更能安心�!蔽铱谖歉彳浶�,“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順?biāo)�。�?br />
    玄凌沉靜些許,鎮(zhèn)聲向衛(wèi)臨道:“你和溫實初盡力去為徐婕妤接生,再難再兇險的你們也不是沒見過。當(dāng)年呂昭容能順利產(chǎn)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決然,“絕不能保不住�!�

    衛(wèi)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如一朵靜靜凌風(fēng)綻放的高貴牡丹,從容不迫。她愈是這般平靜篤定,我愈是擔(dān)憂。徐婕妤凄厲的叫聲,更覺不忍耳聞。

    皇后默默搖一搖頭,覷著玄凌的神色低婉道:“聽著徐婕妤吃這樣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開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賢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聽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對徐婕妤的評價,心中更是不忿。我見玄凌只是默不作聲,心知皇后的言語雖然對徐婕妤加意貶損,然而對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嘗不是一種開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寵,若再被皇后言語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結(jié)。

    當(dāng)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綠玉髓曲金別針,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塵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書達理,并非一味愛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動胎氣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緣故,若真是鉆了牛角尖為榮更衣一事生氣,只怕也不到今日才發(fā)作了�;噬险f是不是呢?”說罷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這是頭一胎,又受了上回險些滑胎的驚嚇,心里不知多害怕呢�;噬弦膊恢o來玉照宮,連帶著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聽說心里著急的緊,當(dāng)下就趕過來了�!�

    我心下曉得他是從擁翠閣過來,路途遙遠難免耽擱,當(dāng)下只轉(zhuǎn)頭向桔梗道:“快到里頭跟你小姐說皇上到了,請她安心就是�!�

    一旁劉德儀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順產(chǎn),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消息的事,外頭夜涼,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經(jīng)叫宮人們準(zhǔn)備好茶水了�!�

    玄凌點一點頭,道:“徐婕妤生產(chǎn),朕是定要在這里等消息的�!彼找晃瘴业氖郑崧暤溃骸澳阕约阂矐阎碓�,倒是辛苦你了�!毙枵Z中頗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個什么,朕真是經(jīng)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辭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軟,愈發(fā)想躲懶了�!�

    玄凌諄諄囑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宮去吧。”

    出了玉照宮,但覺涼風(fēng)習(xí)習(xí)拂面,沉悶的心胸也稍稍開朗些。我愿坐轎輦,只扶著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宮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宮人。宮里的規(guī)矩,妃嬪臨產(chǎn),只得帝后和位份貴重的妃子才可入內(nèi)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頭。各宮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親自守候,卻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讓貼身心腹隨時回報消息。

    宮人們遠遠見浣碧扶了我出來,慌忙跪行讓路。我只溫和道一聲“起來”,目不斜視緩緩離去。漢白玉階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澤,我穩(wěn)步走下,羅紗衣裙拂過地面有優(yōu)雅柔緩的輕聲,長長的裙裾軟軟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允子在前頭領(lǐng)著小內(nèi)監(jiān)們打燈。夜風(fēng)沉寂,浣碧的衣帶被風(fēng)撲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掙扎著的一口氣,良久,她同情地嘆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憐�!�

    我默然片刻,嘆道:“更可憐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處境可憐,若然糊涂些倒也不會傷心如斯了。徐婕妤聰慧靈秀,其實于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說到聰慧,難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澤卻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濟,論到恩寵小姐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低首撫弄著手指上的海水藍玉戒指,“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我倒情愿生于山野做個村婦,無知無覺一輩子。”我回頭遙望,宮宇飛檐重重,并不華麗恢弘的玉照宮掩映其中,絲毫不起眼。

    浣碧眉頭微擰,“這么一鬧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著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宮呢。”

    夜涼如水漫上肌膚,我迎風(fēng)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費了那么大的功夫還是沒弄下這孩子,那就只等著今日見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個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還在后頭呢�!蔽覈@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樣了?”

    浣碧低首道:“那么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還是帝姬?”

    “都與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后半生也可平靜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長大�!蔽覀�(cè)首仰一仰發(fā)酸的脖子,微揚唇角,“只是私心來論,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飛快地看我一眼,“這事奴婢與小姐思量的一樣。雖說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爭寵的依靠,可是奴婢想咱們回宮已是眾矢之的,總得有人在前頭擋一擋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瞼,“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論,她這般愛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里有點分量,也算成全她一點癡心罷。”

    浣碧的手倏地一縮,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過,您既然回來,就已經(jīng)沒有心了�!�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我屏息,面色沉靜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該如何做我都不會遲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來,那么就是命該我要成為眾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們以后籌謀費心的日子更多著呢�!币股兄茉饩吧[隱綽綽,白日里的風(fēng)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內(nèi)不免黯然嘆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心中如斯想著,口中也不免悵然若失,“咱們哪里還能奢求有平靜的日子呢,不過是活一日斗一日罷了。”

    白露生愁,玉階生怨,宮廷錦輝繁繡中的陰毒哀怨永遠無窮無盡。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點,傷感中透出一絲纏綿,“咱們最好的日子,已經(jīng)在凌云峰過完了�!�

    月光清綿若他的目光,五內(nèi)纏綿如凌云峰頂終年不散的裊裊云霧,不覺喃喃,“那樣的好日子......”往事的豐盈與美好燦爛在眼前,我終究還是無言了。

    永巷的轉(zhuǎn)角處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儀殿的必經(jīng)之路�?諝饫镆老∮胁菽舅ノ⒅畷r才漫生出的清冷所處,如乳如煙的月色之下,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濃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視線。

    浣碧環(huán)顧四周,皺眉道:“白天還覺得景致不錯,一到夜里就覺得這兒陰森森的,咱們早些回去吧。”

    我點頭笑道:“日日來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我忽然凝視駐足道:“仿佛是什么花的氣味,這樣香?”

    空氣里淡淡彌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氣,浣碧輕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歡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漸次疑惑起來,“這里附近并沒種金扇合歡呀�!�

    我話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隱約的一聲輕笑,我正疑惑間,一聲幽長綿軟的貓叫卻無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靜夜里聽來格外毛骨悚然。

    不過是瞬間,左右起伏不定的貓叫一聲勝一聲凄厲地響了起來。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幾絲月光照亮,隱隱看見墻頭瓦上站立著數(shù)十只貓,弓背豎毛,仿似受了極大的驚嚇,低聲嗚嗚不已。小允子“嗐”了一聲,駭然道:“哪里突然來了這樣多的貓!還不快護著娘娘!”

    我驟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駭?shù)煤关Q,緊緊抓著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將要沖出口的尖叫。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只墨色的黑貓從永巷的墻頭直躍而下,穩(wěn)穩(wěn)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它凌厲撲來,仿佛被一拳狠狠擊中的感覺,整個人不覺向后踉蹌了兩步,那種飛撲而來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懼痛得我彎下了腰。浣碧一張俏臉嚇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樣了?!”

    我只覺得雙足自小腹以下酸軟不已,腰肢間痛不可當(dāng),那種熟悉的溫?zé)岬耐锤须S著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見扶不動我,一時驚怒交加、氣急敗壞,一腳朝黑貓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腳去勢凌厲,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氣。那黑貓被他一腳踢得飛起撞在朱紅宮墻上,有沉悶的聲響夾雜著凄厲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聲,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開來。

    我厭惡地轉(zhuǎn)過頭,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腹部,下墜般的疼痛讓我越來越心慌。我極力掙扎著扶住墻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快去找溫實初......”

    溫實初到來時我已輾轉(zhuǎn)在柔儀殿內(nèi)殿的床榻上。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huán)一層一層陷進我的身體骨骼,環(huán)環(huán)收攏迫緊。我陷在柔軟如云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半昏半醒間的疼痛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眼前如蒙了一層白紗,看出來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隱隱綽綽覺得有無數(shù)人影在身前晃動。

    八月中旬的天氣,溫實初的額頭全是晶亮如黃豆的汁珠,他顧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邊道:“娘娘別害怕,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腳,心疼道:“什么時候了娘娘還在意這些。”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發(fā)緊,我的聲音干澀,勉強笑道:“你是太醫(yī),怎么急成這個樣子?更叫我不安心。”

    溫實初“嗐”了一聲,也顧不得要拿絹子舉袖便去擦。他見四周忙亂,趁著把脈的時分悄聲道:“看脈象不是吃了催產(chǎn)藥的緣故,怎會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按捺著痛楚道:“大約是今晚事多損了心氣,左右日子到了,生下來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張合,知道也問不出什么,只得道:“皇上一聽急得不得了,丟開了玉照宮趕來了�!�

    我腹中絞痛,一時無力說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滯納間隱隱聞得爐中催產(chǎn)香料里夾雜了薄荷的氣味,清亮苦澀地刺激著我昏沉的頭腦。溫實初臉上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他不時抬袖云擦,卻總也擦不凈的樣子。

    他回頭利落吩咐隨侍的產(chǎn)婆道:“去看看催產(chǎn)的湯藥好了沒?記得要煎得濃濃的才好讓娘娘入口�!彼D一頓,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道:“皇上不便進來,有句話微臣不得不問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測,娘娘要自保還是保胎兒?”

    我倏地一驚,狠狠掙扎著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臨產(chǎn)的人,手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著,失聲道:“溫實初,我以我們十?dāng)?shù)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到我的孩子�!�

    他頓一頓,霎時面孔雪白,頹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來問你一問�!�

    我心力疲乏,見他如此神情亦不覺心軟,“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這一樁呢?”不過是一瞬,我昂起頭,厲聲道:“我只要你記�。鼙5米∥覀兡缸尤耸亲詈貌贿^!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則,你便讓我活了下來,我雖然身為妃嬪不得自成說,但你知道的,若失去這了個孩子,我必然會做出比自盡慘烈百倍的事情來。今日你雖叫我活了下來,到時也必定會后悔萬分!”我大口喘息著,“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說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氣惱,臉色鐵青叱道:“什么時候了還說這樣沒輕重的話,不怕不吉利么?!”

    溫實初一向溫和敦厚,甚少這般對我疾言厲色,我曉得他是氣極了,一時也低了頭,啞聲喚過槿汐道:“皇后也來了么?”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宮守著徐婕妤,皇上帶著端妃娘娘來的�!�

    胸腔一陣氣息翻騰,失聲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宮,只怕徐婕妤的胎會保不住�!�

    浣碧急得頓足,“小姐瘋魔了,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去顧別人么?!”

    我橫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氣息越來越沉重,每一呼吸幾乎都牽扯著腹中的陣痛,身體要裂開來一般。我沉聲道:“槿汐,既然皇上來了,你就去回稟,說本宮若然有什么不測,請皇上不要顧念多年情分,斷斷不要猶豫,必得舍母保子�!蔽翌D一頓,咬唇道:“再稟告皇上,若本宮當(dāng)真無福養(yǎng)育子女,但請皇后收養(yǎng)這苦命孩兒,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關(guān)愛�!�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稟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槿汐到底沉著,微一凝神已然明白過來,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語,如何能調(diào)虎離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云了,很快進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無恙,否則要太醫(yī)院一同陪葬。不過皇上已命人去請皇后速速來未央宮照應(yīng)�!�

    我微微松一口氣,“槿汐,你必然把話說得極穩(wěn)妥�!�

    槿汐低眉順目,“奴婢只說娘娘再三請皇上斷斷不要猶疑,切莫顧念 年情分。”我心上一松,只覺身上力氣也用盡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強道:“那么徐婕妤那邊誰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請去了玉照宮�!遍认陨攒P躇,頗有擔(dān)憂之意,“聽說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過去了�!�

    端妃行事沉穩(wěn),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覺長嘆,“我已經(jīng)盡力,徐婕妤能否無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憐了......”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沖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掙開來。溫實初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chǎn)婆道:“杵在這里做什么,娘娘胎動已經(jīng)發(fā)作得這樣厲害,還不上催產(chǎn)藥來!”

    我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云絲被的指節(jié)擰得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呼喚。

    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仿佛還是在凌云峰禪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風(fēng)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飛花如雨。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jié)為好。

    春深似海。鳳凰于飛,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終于成真。

    然而,榴花開處照宮闈,那明艷刺目的鮮紅刺得我大夢初醒,原來種種命運與深情,都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開,百轉(zhuǎn)千回,終無回頭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膩濕了頭發(fā),昏昧中宮人的話語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趕來了,陪著皇上著急呢,叫奴婢進來囑咐娘娘安心生產(chǎn)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來,皇上臉色都青了,可見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稍稍清醒一些,隱約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內(nèi)殿的門倏然被打開,有人疾奔而進。我正心中詫異何人敢在柔儀殿如斯大膽,卻聽得周遭宮人們的驚呼不亞于我內(nèi)心的驚詫,“產(chǎn)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進來?!”

    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嬛兒,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淚來,依稀還是年幼時,每到年關(guān)或是避暑時節(jié),眉莊總是這樣笑吟吟解落披風(fēng)踏進我的快雪軒,“嬛兒,是我來了�!�

    一顆心好似塵埃落定,漫漫滋生出無數(shù)重安穩(wěn)妥帖來。還好,還好,無論人世如何變遷,眉莊總是在這里,在這里陪我一起。

    費盡無數(shù)力氣,終于睜開了眼睛,心酸不盡卻先安慰笑了出來。眉莊大約走得急,鬢角散亂,衣襟上流蘇糾結(jié)。她是那般端莊的女兒家,總是步步生蓮,足不驚塵,一顰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穩(wěn)重閨訓(xùn),何曾這樣驚惶失了分寸過?

    溫實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擋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狽,驚向眉莊道:“淑媛娘娘如何來了?”他略略往前一步,“產(chǎn)房血腥如何沒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氣是輕而焦灼的。大約是熟不拘禮,他的口氣有熟稔的輕責(zé)。床帳上的鏤空刺繡銀線珍珠水蓮花紋在如晝明亮的燭光下熒光閃爍,仿佛是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聲,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混亂中莫名覺得溫實初的責(zé)備與勸阻中有隱隱的溫存和關(guān)懷。

    我暗暗嘆氣,許是對溫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來了。

    城的聲音是有別于對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攔不住本宮,溫大人以為還能勸本宮離了這里么?”

    溫實初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委婉,“娘娘懷著身孕是千金之體,多少也要當(dāng)心些�!�

    “大人若愿意,這話大可去說與外頭的皇上與皇后聽,想必他們更能入耳。本宮若是忌諱就不會闖進柔儀殿,既進來了就沒打算出去�!泵记f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幾許春水般婉漫的關(guān)切,亦有幾絲沉沉秋水般的自責(zé),“從前你生朧月時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我在甘露寺受盡委屈時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如今我若再不能,豈非辜負我們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于枕間。她吃力在我榻邊伏下,菊花凜冽的香氣漾著她溫暖的氣息蘊在耳邊,她纖細的手澈白如玉,隱隱有淺青色的血脈流轉(zhuǎn),溫?zé)岬馗采衔业哪橆a,“嬛兒,我一直在這里陪著你。”

    痛楚的輾轉(zhuǎn)間,腦海中驟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話語。這樣的話,近在身前的溫實初說過,一門之隔的玄凌說過,紅墻阻隔外的玄清亦說過。然而此刻,卻是眉莊的言語最貼心貼肺,十?dāng)?shù)年情誼,總比拗不過命運的情愛更不離不棄。

    多年隱忍的不訴離傷,多年習(xí)慣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此刻終于松弛了身心,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聲音和煦如風(fēng),“很快,很快就好了。”淚眼迷蒙的瞬間,瞧見眉莊欲橫未橫的眼波,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嗔怒,卻別有柳枝搖曳的柔婉,向溫實初道:“兩碗催產(chǎn)藥喂下去了還不見動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用重藥么?”

    溫實初跺一跺腳,不覺長嘆,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預(yù)備下的催產(chǎn)藥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否則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會親自送來,就為防著有這一日。只是......到底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切切不能輕用�!�

    眉莊的側(cè)臉在燭火明媚下瑩然如玉,更兼玉的潤涌起與清冽,她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溫實初的雙眼,“既是男兒身,做事何必這樣畏首畏尾!哪怕藥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時,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權(quán)宜為之!你一向護著嬛兒如同性命一樣,如今節(jié)骨眼上怎么倒猶豫起來了?!”眉莊待溫實初一向客氣,幾曾這般厲色說話。她大約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緩一緩神氣,憂道:“王府的東西自是好的,我只擔(dān)心總好不過宮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沒成家立業(yè),何來留心這些,只怕吃下去無濟于事!”

    溫實初滿面紫脹,只低了頭默默不語,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沒有見過,自然是極好的物事,數(shù)月前就交到了我手里。”溫實初不自覺地看我一眼,很快別過頭去,斂衣道:“煩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幾味藥就來�!�

    我聽得清河王府四字,心頭驟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許。溫實初寥寥幾語,我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原來......原來......他傷心離京避開這傷心地時,也早早為我做好了萬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暈眩中精疲力竭。

    第三十四章 雙生

    仿佛是過了一世那樣久,久得都不愿睜開眼來�;昶怯幸凰查g的游離,身體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燭光刺得我甫睜開的雙眼澀澀發(fā)痛,下意識地伸手要擋,已聽得浣碧的聲音歡喜叫了起來,“小姐醒了!”

    視線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時認不出來。我什么都顧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樁,只含糊著道:“孩子!孩子呢?”

    渾身的力氣仿佛用盡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余音,殿內(nèi)仿佛有無數(shù)人跪了下來,歡天喜地地磕頭賀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雙生子�!�

    我愈加牽念,才一掙扎便覺得頭暈不已,浣碧與花宜忙扶了我坐起來,塞了幾床軟被讓我靠著。唇舌間還殘余著催產(chǎn)藥的苦澀,舌尖陣陣發(fā)麻,槿汐早端了一盞紅棗銀耳湯盈然立在床前。我焦急地四處張望,“都是皇子還是都是帝姬?”

    那明黃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蒙蒙發(fā)花,他朗笑的聲音里有無盡歡欣與滿足,擁我入懷道:“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帝姬!嬛嬛,你送給了朕一對龍鳳呈祥�!�

    有無窮無盡的喜悅彌漫上心田,仿佛整顆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滿滿騰騰被為人母親的狂喜包裹住。我急切道:“孩子呢?快抱來讓我瞧一瞧!”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語調(diào)都是飛揚的,“皇子出生得早些。乳娘抱去喂奶了,片刻就能過來�!�

    心下一松,整個人都如浸潤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輕松愉悅。須臾才想起是在人前,欠身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兒�!�

    玄凌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兒,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勞。”

    我掩袖低嗔道:“皇上,那么多人在呢�!�

    玄凌絲毫不以為意,劍眉軒然長揚,“你是朕身邊第一要緊之人,騰與你新近些又有誰敢妄論?”

    我見眾人皆在近旁,獨不見方才尚在身邊的溫實初與眉莊,不覺問道:“眉莊姐姐方才還在,怎的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連溫太醫(yī)也不在?”

    玄凌撫一撫我的眉心,笑道:“還說一轉(zhuǎn)身呢,你足有半個時辰才醒。淑媛跟著皇后去看顧燕宜了,她那里倒還沒好消息過來!”

    浣碧在旁笑盈盈接口道:“溫大人如何敢走呢?在后頭親自看著煎藥呢�!�

    我溫婉而笑,“臣妾沒有大礙,與其勞溫大人親自看著煎藥,不如讓溫大人也去玉照宮看顧吧。徐婕妤也不知怎么樣了?”

    玄凌微一躊躇,柔聲道:“你自己才產(chǎn)育完又牽掛操心。衛(wèi)臨在玉照宮,若溫實初也走了,誰照顧你與朕的孩子呢?”

    有裙幅微動的聲音,卻見一個半老婦人先走了進來,未語先笑:“奴婢給皇上道喜、給娘娘道喜�!�

    我仔細一看,正是太后身邊的孫姑姑,忙笑道:“姑姑來了�!�

    孫姑姑指一指身后宮女手中捧著的賀禮,笑容滿面,“太后聽聞娘娘產(chǎn)育,母子三人平安,歡喜得不得了。太后本要親自來看娘娘的,奈何夜深露重,只得先遣奴婢來問候娘娘、看望皇子與帝姬。”

    我見跟在孫姑姑身后的宮女手中皆端著滋補養(yǎng)身之物,只笑著謝過,“太后有心,請姑姑代本宮多謝太后。”我懇然道:“若太后真為了本宮深夜移動鳳駕,豈不是折煞本宮。明日本宮就叫乳母抱著皇子與小帝姬去給太后請安。”

    玄凌只含笑聽著,忽然打量著孫姑姑笑道:“姑姑這一身衣裳倒很有心思�!蔽疫@才留心去瞧,孫姑姑穿著暗紅繡百子圖案刻絲緞袍,十分應(yīng)景。

    孫姑姑不覺含笑,“皇上和娘娘大喜,奴婢自然要討巧兒。今日娘娘的喜事可是宮里頭一樁的,也盼皇上和娘娘將來多子多福,我大周朝福澤綿延、萬年長青�!�

    玄凌笑著撫掌道:“姑姑當(dāng)真好口彩。”說罷就要賞賜。

    孫姑姑抿嘴一笑,福一福道:“多謝皇上夸獎。奴婢不敢要什么賞賜,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福氣,能占個頭彩先瞧一瞧皇子與小帝姬,也好回去向太后回話�!�

    我含笑道:“這個是自然的�!闭f罷轉(zhuǎn)頭吩咐槿汐,“想必在乳母那里喝飽了,快去抱來給姑姑看,說來本宮也還沒看過呢。”

    乳母平娘與鐘娘不過都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誠實的樣子,皆是內(nèi)務(wù)府早早 出來數(shù)十人里再三甄選的,又暗中留意了兩三月才肯留在身邊。如此精挑細選,只防著一著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禍起蕭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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