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照理說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為親眷故或是外戚榮寵之故都不會這樣坐視不理。我朝太后精干不讓須眉,皇帝初登大寶尚且年幼,曾垂簾聽政三年之久,以迅雷之勢從攝政王手中奪回皇權(quán),并親手誅殺攝政王,株連其黨羽,將攝政王的勢力一掃而清,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攝政王一黨清除殆盡之后,太后大病一場,想是心力交瘁,于是起了歸隱頤養(yǎng)之意,從此除了重大的節(jié)慶之外,便長居太后殿閉門不出,專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宮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處置。
此外宮中嬪妃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莊、陵容等人不過是低等宮嬪,并非內(nèi)廷主位,只能被稱為“小主”,住在宮中閣樓院落,無主殿可居。只有從正三品貴嬪起才能稱“主子”或是“娘娘”,有資格成為內(nèi)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宮事宜。后宮妃嬪主位雖說不少,但自從當今皇后自貴妃被冊封為皇后之后,正一品貴淑賢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著虛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誠懇地對我說,以小主的天資容貌,獲得圣眷,臨位四妃,安享榮華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別的事把話題岔了開去。
自圣旨下了以后,母親帶著玉姚忙著為我準備要帶入宮中的體己首飾衣物,既不能帶多了顯得小家子氣,又不能帶少了撐不住場面被人小瞧,還必須樣樣精致大方。這樣挑剔忙碌,也費了不少功夫。家中自陵容住了進來之后,待遇與我一視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為陵容準備。
雖然不能見眉莊,和家人也不得隨意見面,但我與陵容的感情卻日漸篤定。日日形影不離,姐妹相稱,連一支玉簪也輪流插戴。
但是我的心情并不愉快。內(nèi)心焦火旺盛,嘴角長了爛疔,急得陵容和蕭姨娘連夜弄了家鄉(xiāng)的偏方為我涂抹,才漸漸消了下去。
注釋:
(1)、“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西晉時人對武帝司馬炎皇后楊艷的贊語。楊艷:(238--274),晉武帝皇后,字瓊芝,弘農(nóng)華陰人,其父楊文宗曾任曹魏通事郎。泰始十年,病死洛陽,終年37歲,謚號武元皇后。
三、棠梨
進宮前的最后一個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見面送行,爹娘帶著哥哥兩個妹妹來看我。芳若早早帶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余我們哭得淚流滿面。
這一分別,我從此便生活在深宮之中,想見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淚看著玉姚和玉嬈。玉姚剛滿十二歲,剛剛長成。模樣雖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氣,只是性子太過溫和柔弱,優(yōu)柔寡斷,恐怕將來也難成什么氣候。玉嬈還小,才七歲,可是眼中多是靈氣,性子明快活潑,極是伶俐。爹娘說和我幼時長得有七八分像,將來必定也是沉魚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愛她,她對我也是特別親近。
玉姚極力克制自己的哭泣,扶著娘的手垂淚。玉嬈還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著我的脖子哭著道“大姐別離了阿嬈去�!彼齻兡昙o都還小,不能為家中擔待什么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為。雖然只長我四歲,卻已是文武雙全,只待三月后隨軍鎮(zhèn)守邊關(guān),為國家建功立業(yè)。
我凝望娘親,她才四十出頭,只是素日安居家中錦衣玉食保養(yǎng)得好,更顯得年輕些�?墒侨轮畠�(nèi)長子長女都要離開身邊,臉上多了好些寥落傷懷之色,鬢角也添了些許蒼白。她用絹子連連拭著臉上斷續(xù)的淚水,只是淚水如蜿蜒的溪水滾落下來,怎么也拭不凈。
我心酸不已,含淚抱著娘勸道:“娘,我此去是在宮中,不會受多大的委屈。哥哥也是去掙功名,不久就可回來。再不然,兩位妹妹還可以承歡膝下。”娘抱住了我,依舊啜泣不已。
娘用力拭去眼淚,叮囑道:“時常聽人說‘一入宮門深似�!缃褚草喌搅俗约疑砩�。嬛兒此去要多多心疼自己。后妃間相處更要處處留意,能忍則忍,勿與人爭執(zhí)起事端,尤其是如今宮里得寵的華妃娘娘。將來你若能有福氣做皇上寵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一個好女兒。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緊要,無論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強笑了笑,說:“娘親放心,我全記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養(yǎng)自己�!�
爹爹面色哀傷,沉默不語,只肅然說了一句:“嬛兒,以后你一切榮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滿門的榮辱與你相依了�!�
我用力點了點頭,抬頭看見哥哥仿佛有些思慮,一直隱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這樣猶豫的人,必定是什么要緊的事,便說:“爹娘且?guī)妹脗內(nèi)バ�,嬛兒有幾句話要對哥哥說�!�
爹娘再三叮囑,終是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哥哥不曾想我會主動要留他下來,神情微微錯愕。我溫婉道:“哥哥若有什么話現(xiàn)在可說了�!�
哥哥遲疑一會兒,從袖中取出一張花箋,紙上有淡淡的草藥清香,我一聞便知是誰寫的。哥哥終于開口:“溫實初托我?guī)Ыo你。我已想了兩天,不知是否應該讓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箋說:“哥哥,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嗎?私相授受,對于天子宮嬪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話語漸漸低下去,頗為感慨:“我知道事犯宮禁。只是他這番情意……”
我的聲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見哥哥臉上含愧,緩過神色語氣柔婉:“哥哥難道還不明白嬛兒,實初哥哥并非我內(nèi)心所想之人,嬛兒也無內(nèi)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點頭:“他也知事不可回,不過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實初一向交好,實在不忍看他飽受相思之苦�!彼D一頓,把信箋放我手中,“這封信你自己處置吧�!�
我“恩”一聲,把信撂在桌上,語氣淡漠:“幫我轉(zhuǎn)告溫實初,好生做他的太醫(yī),不用再為我費心�!�
哥哥盯著我:“話我自會傳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會如你所愿�!�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銀簪子剔亮燭芯,輕輕吹去簪上挑出的閃著火星的燭灰。“哥哥把話帶到即可。這是給他一個提醒。做得到于我于他都好。做不到,對我也未必有害無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別,再非昔日�!闭f罷轉(zhuǎn)身取出一件天青色長袍交到哥哥手中,柔聲說:“嬛兒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見它如見嬛兒。邊關(guān)苦寒,宮中艱辛。哥哥與嬛兒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眼中盡是不舍之情,靜靜地望著我。我良久無語,依稀自己還是六七歲小小女童,鬢發(fā)垂髫,哥哥把我放著肩上,馱著我去攀五月里開得最艷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讓浣碧送了哥哥離開�?粗谋秤�,我心中一酸,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我命流朱拿了火盆進來,剛想燒毀溫實初的信箋。忽見信箋背面有極大一滴淚痕,落在芙蓉紅的花箋上似要滲出血來,心中終是不忍。打開了看,只見短短兩行楷字:“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蹦E軟弱拖沓,想是著筆時內(nèi)心難過以至筆下無力。
我心中著惱,竟有這樣自作多情的人,我并不中意于他,他又何曾是我的蕭郎?!隨手將信箋揉成一團拋進火盆中,那花箋即刻被火舌吞卷地一干二凈。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來斟了香片,細聲勸道:“溫大人又惹小姐生氣了么?他情意雖好,卻用不上地方。小姐別要和他一般見識了。”
我飲一口茶,心中煩亂。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起入宮選秀的半月前,他來為我請“平安脈”的事。宮中規(guī)矩御醫(yī)不得皇命不能為皇族以外的人請脈診病,只是他與我家歷來交好,所以私下空閑也常來。那日他坐在我軒中小廳,搭完了脈沉思半晌,突然對我說:“嬛妹妹,若我來提親,你可愿嫁給我?”
我登時一愣,羞得面上紅潮滾滾而來,板了臉道:“溫大人今日的話,甄嬛只當從未聽過�!�
他又是羞愧又是倉皇,連連歉聲說:“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請妹妹息怒。實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宮中應選�!�
我勉強壓下怒氣,喚玢兒:“我累了。送客!”半是驅(qū)趕地把他請了出去。
他離開前雙目直視著我,懇切的對我說:“實初不敢保證別的,但能夠保證一生一世對嬛妹妹好。望妹妹考慮,若是愿意,可讓珩兄轉(zhuǎn)告,我立刻來提親。”
我轉(zhuǎn)過身,只看著身后的烏木雕花刺繡屏風不語。
我再沒理會這件事,也不向爹娘兄長提起。
溫實初實在不是我內(nèi)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為不想入選便隨便把自己嫁了。人生若只有入宮和嫁溫實初這兩條路,我情愿入宮。至少不用對著溫實初這樣一個自幼相熟又不喜歡的男子,與他白首偕老,做一對不歡喜也不生分的夫妻,庸碌一生。我的人生,怎么也不該是一望即知的,至少入宮,還是另一方天地。
我心里煩亂,不顧浣碧勸我入睡,披上云絲披風獨自踱至廊上。
游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春及軒,想了想明日進宮,她肯定要與蕭姨娘說些體己話,不便往她那里去,便轉(zhuǎn)身往園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戀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懷,不由得觸景傷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干丫鬟仆從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繞過哥哥所住的虛朗齋便是我的快雪軒。正走著,忽聽見虛朗齋的角門邊微有悉嗦之聲,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我以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聲詢問,心頭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誰?
我急忙隱到一棵梧桐后。只見陵容癡癡地看著虛朗齋臥房窗前哥哥頎長的身影,如水銀般的月光從梧桐的葉子間漏下來,枝葉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繡落在她身上,越發(fā)顯得弱質(zhì)纖纖,身姿楚楚。她的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她仍絲毫不覺風中絲絲寒意。天氣已是九月中旬,虛朗齋前所植的幾株梧桐都開始落葉。夜深人靜黃葉落索之中隱隱聽見陵容極力壓抑的哭泣聲,頓時心生蕭索之感。縱使陵容對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經(jīng)注定是有緣無份了。夜風襲人,我不知怎的想起了溫實初的那句話,“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于陵容而言,此話倒真真是應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終于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里的燈光,心底暗暗吃驚,我一向自詡聰明過人,竟沒有發(fā)現(xiàn)陵容在短短十幾日中已對我哥哥暗生情愫,這情分還不淺,以至于她臨進宮的前晚還對著哥哥的身影落淚。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飾得太好還是我近日心情不快無暇去注意,我當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么,那不僅是毀了他們自己,更是彌天大禍要殃及安氏和甄氏兩家。
我心里不由得擔心,轉(zhuǎn)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來哥哥應該是不知道陵容對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罷了。只是我應該適當?shù)靥狳c一下陵容,她進宮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誤了她在宮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一夜無話。我睡覺本就輕淺,裝了這多少心事,更是難以入眠。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天色已經(jīng)大亮。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九月十五日,宮中的大隊人馬,執(zhí)禮大臣,內(nèi)監(jiān)宮女浩浩蕩蕩執(zhí)著儀仗來迎接我和陵容入宮。雖說只是宮嬪進宮,排場仍是極盡鋪張,更何況是一個門中抬出了兩位小主,幾十條街道的官民都涌過來看熱鬧。
我含著淚告別了爹娘兄妹,乘轎進宮。當我坐在轎中,耳邊花炮鼓樂聲大作,依稀還能聽見娘與妹妹們隱約的哭泣聲。
流朱和浣碧跟隨我一同入了宮。她們都是我自幼貼身服侍的丫鬟。流朱機敏果決,有應變之才;浣碧心思縝密,溫柔體貼。兩個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宮中的日子少不得她們扶持我周全。在宮中生存,若是身邊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懸崖峭壁邊,時時有粉身碎骨之險。
吉時一到,我在執(zhí)禮大臣的引導下攙著宮女的手下轎。轎子停在了貞順門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宮皇后,只能從偏門進。
才下轎便見眉莊和陵容,懸著的一顆心登時安慰不少。因顧著規(guī)矩并不能說話,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這一日的天氣很好,勝過于我選秀那日,碧藍一泓,萬里無云。秋日上午的陽光帶著溫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從貞順門外看紫奧城的后宮,盡是飛檐卷翹,金黃水綠兩色的琉璃華瓦在陽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一派富貴祥和的盛世華麗之氣。
我心中默默:這就是我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我不自禁地抬起頭,仰望天空,一群南飛的大雁嘶鳴著飛過碧藍如水的天空。
貞順門外早有穿暗紅衣袍的內(nèi)侍恭候,在鑾儀衛(wèi)和羽林侍衛(wèi)的簇擁下引著我和幾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宮室走。進了貞順門,過了御街從夾道往西轉(zhuǎn)去,兩邊高大的朱壁宮墻如赤色巨龍,蜿蜒望不見底。其間大小殿宇錯落,連綿不絕。走了約一盞茶的時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宮殿的匾額上三個赤金大字:棠梨宮。
棠梨宮是后宮中小小一座宮室,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極僻靜的一個地方,是個兩進的院落。進門過了一個空闊的院子便是正殿瑩心堂,瑩心堂后有個小花園。兩邊是東西配殿,南邊是飲綠軒,供嬪妃夏日避暑居住。正殿、兩廂配殿的前廊與飲綠軒的后廊相連接,形成一個四合院�,撔奶们坝袃芍昃薮蟮奈鞲L�,雖不在春令花季,但結(jié)了滿株累累的珊瑚紅果實,配著經(jīng)了風露蒼翠的葉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樹,皆是新貢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ㄩ_繁盛,簇簇金黃綴于葉間,馥郁芬芳。遠遠聞見便如癡如醉,心曠神怡。堂后花園遍植梨樹,現(xiàn)已入秋,一到春天花開似雪,香氣怡人,是難得的美景。難怪叫“棠梨宮”,果然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掃視兩邊規(guī)規(guī)矩矩跪著的內(nèi)監(jiān)宮女們一眼,微微頷首,隨口問:“是新移的桂花?”
身邊攙扶我的宮女恭謹?shù)鼗卮穑骸盎屎蠓愿溃瑢m中新進貴人,所居宮室多種桂花,以示新貴入主,內(nèi)宮吉慶。”
我心想,吉慶是好的,只是皇后這么做太過隆重了一點,仿佛在刻意張耀什么。面上卻不動聲色,由著她們小心地扶著我進了正殿坐下。
瑩心堂正間,迎面是地平臺,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前,設(shè)了蟠龍寶座、香幾、宮扇、香亭,上懸先皇隆慶帝御書的“茂修�;荨必翌~。這里是皇上臨幸時正式接駕的地方。
我在正間坐下,流朱浣碧侍立兩旁。有兩名小宮女獻上茶來。棠梨宮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康祿海和掌事宮女崔槿汐進西正間里,向我叩頭請安,口中說著:“奴才棠梨宮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正七品執(zhí)守侍康祿海參見莞貴人,愿莞貴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宮掌事宮女正七品順人崔槿汐參見莞貴人,愿莞貴人如意吉祥�!�
我看了他們倆一眼,康祿海三十出頭,一看就是精明的人,兩只眼睛滴溜溜地會轉(zhuǎn)。崔槿汐三十上下,容長臉兒,皮膚白凈,雙目黑亮頗有神采,很是穩(wěn)重端厚。我一眼見了就喜歡。
他們倆參拜完畢,又率其他在我名下當差的四名內(nèi)監(jiān)和六名宮女向我磕頭正式參見,一一報名。我緩緩地喝著六安茶,看著上頭的花梨木雕花飛罩,只默默地不說話。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種很有效的威懾。果然,他們低眉垂首,連大氣也不敢出,整個瑩心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
茶喝了兩口,我才含著笑意命他們起來。
我合著青瓷蓋碗,也不看他們,只緩緩地對他們說:“今后,你們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當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過……”我抬頭冷冷地掃視了一眼,說道:“做奴才最要緊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著旁的歪門邪道,這顆腦袋是長不安穩(wěn)的!當然了,若你們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們�!�
站在地下的人神色陡地一凜,口中道:“奴才們決不敢做半點對不起小主的事,必當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我滿意地笑了笑,說一句“賞”,流朱、浣碧拿了預先準備好的銀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內(nèi)監(jiān)宮女諾諾謝恩。
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現(xiàn)下是鎮(zhèn)住了他們。我知道,今后若要管住他們老實服帖地侍候辦事,就得制住他們。不能成為軟弱無能被下人蒙騙欺哄的主子。
槿汐上前說:“小主今日也累了,請先隨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引我去參見本宮主位么?”
槿汐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棠梨宮尚無主位,如今是貴人位份最高�!�
我剛想問宮中還住著什么人,槿汐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東配殿住著淳常在,是四日前進的宮;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進宮已經(jīng)三年。稍候就會來與貴人小主相見�!�
我含笑說一句“知道了”。
瑩心堂兩邊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紗櫥和花梨木雕并蒂蓮花琉璃碧紗櫥之后分別是東西暖閣。東暖閣是皇帝駕幸時平時休息的地方,西暖閣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寢殿則是在瑩心堂后堂。
槿汐扶著我進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雕萬福萬壽邊框鑲大琉璃隔斷,分成正次兩間,布置得十分雅致。
我和言悅色地問槿汐:“崔順人是哪里人?在宮中當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說:“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賤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來,笑說:“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沒拘束慣了的,咱們名分上雖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長,經(jīng)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來說話�!�
她這才起身,滿臉感激之情,恭聲答道:“小主這樣說真是折殺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進宮當差,先前是服侍欽仁太妃的。因做事還不算笨手笨腳,才被指了過來。”
我的笑意越發(fā)濃,語氣溫和:“你是服侍過太妃的,必然是個穩(wěn)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個心。以后宮中雜事就有勞你和康公公料理了�!�
她面色微微發(fā)紅,懇切地說:“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定當盡心竭力�!�
我轉(zhuǎn)頭喚來浣碧,說:“拿一對金鐲子來賞崔順人�!庇謬阡奖棠昧隋V金元寶額外賞給康祿海。
康祿海受寵若驚地進來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謝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宮中瑣事。
四、華妃世蘭
才睡過午覺,猶自帶著慵懶之意。槿汐帶著宮女品兒、佩兒和晶清、菊清服侍我穿衣起床。她們四個的年紀都不大,品兒佩兒十四五的樣子,晶清和菊清大些,有十八了,跟著槿汐學規(guī)矩學伺候主子,也是很機靈的樣子。
才穿戴完畢,內(nèi)監(jiān)小印子在門外報史美人和淳常在來看我。
史美人身材修長,很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鼻子,長得很是美麗。只是她眉宇間神色有些寂寥,想來在宮中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對我卻甚是客氣,甚至,還有點討好的意味。淳常在年紀尚小,才十三歲,個子嬌小,天真爛漫,臉上還帶著稚氣。大家十分客氣地見了禮,坐下飲茶。
史美人雖然位份雖然比我低,但終究比我年長,又早進宮,我對她很是禮讓,口口聲聲喚她“史姐姐”,又讓人拿了點心來一起坐著吃。淳常在年紀小,又剛進宮,還怯生生的,便讓人換了鮮牛奶茶給她,又多拿糖包、糖餅、炸馓子、酥兒印、芙蓉餅等樣子好看的甜食給她。她果然十分歡喜,過不得片刻,已經(jīng)十分親熱地喊我“莞姐姐”了。
我真心喜歡她,想起家中的玉姚和玉嬈,備覺親切。她們起身辭出的時候,我還特特讓品兒拿了一包糕點帶給她。
看她們各自回了寢宮,我淡淡的對槿汐說:“史美人的確美麗�!�
她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極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眼見無人,方走近我身畔說,說了一句:“華妃娘娘才貌雙全,寵冠后宮�!蔽倚闹邪蒂澦斞陨餍�,這一句雖是貌似牛頭不對馬嘴,但我心中已是了然史美人的確已不受寵愛。
難怪她剛才看我的神色頗為古怪,嫉妒中夾雜著企盼,語氣很是謙卑。多半是盼望我獲寵后借著與我同住一宮的方便能分得些許君恩。我微微搖頭,只覺得她可憐,不愿再去想她。
獨自進晚膳,看見槿汐領(lǐng)著流朱浣碧垂手侍立一旁,門外雖站了一干宮女內(nèi)監(jiān),卻是鴉雀之聲不聞,連重些的呼吸聲也聽不見,暗道宮中規(guī)矩嚴謹,非尋�?杀取�
用完了膳,有小宮女用烏漆小茶盤捧上茶來。芳若姑姑曾說過宮中用膳完畢奉上的第一盅茶是漱口用的,以解飯食后口中油膩。果然又捧過漱盂來讓我漱了口,這才奉上喝的茶水。我抿了一口,笑著說:“飯菜先別撤下去。你們也別干站著了,就著這些菜吃了。別為了伺候我把自己個兒給餓壞了�!�
幾個人忙著謝了恩端了去吃。
我自顧自走進暖閣歪著歇息,望著對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緒茫然如潮,紛紛擾擾仿佛椅搭上繡著的散碎不盡的花紋。
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完畢,用過早膳,門外的康祿海尖細著嗓音高聲稟報有黃門內(nèi)侍江福海來傳旨。我急忙起身去瑩心堂正間接旨,心知黃門內(nèi)侍是專門服侍皇后的內(nèi)監(jiān),必是有懿旨到了。
恭謹?shù)毓蛳�,聽懿旨:“奉皇后懿旨,傳新晉宮嬪于三日后卯時至鳳儀宮昭陽殿參見皇后及后宮嬪妃。”
芳若姑姑說過,只有參見了后妃,才能安排侍寢。這三天權(quán)作讓新晉宮嬪適應宮中起居。
我忙接了旨,命槿汐好生送了出去。
黃門內(nèi)侍剛走,又報華妃有賞賜下來。
華妃的宮中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周寧海上前施禮請了安,揮手命身后的小內(nèi)監(jiān)抬上三大盒禮物,笑逐顏開地對我說:“華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將這些禮物賞賜給小主�!�
我滿面笑容地說:“多謝娘娘美意。請公公向娘娘轉(zhuǎn)達臣妾的謝意。公公,請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寧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轉(zhuǎn)達。奴才還要趕著去別的小主那里,實在沒這功夫,辜負莞貴人盛情了。”
我看了浣碧一眼,她立刻拿出兩個元寶送上。我笑著說:“有勞公公。那就不耽誤公公的正事了�!敝軐幒kp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著辭去。
品兒和佩兒打開盒子,盒中盡是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品兒喜滋滋地說:“恭喜小主。華主子對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蔽覓咭谎燮渌�,臉上也多是喜色,遂命內(nèi)監(jiān)抬著收入庫房登記。
眼見眾人紛紛散了,流朱跟上來說:“才剛打聽了,除了眉莊小主與小姐的相差無幾,別的小主那里并無這樣厚重的賞賜�!�
我嘴角的笑意漸漸退去,流朱看我臉色,小聲地說:“華妃娘娘這樣厚賞,恐怕是想拉攏眉莊小主和小姐您�!�
我看著朱紅窗欞上糊著的厚密的棉紙,沉聲道:“是不是這個意思還言之過早�!�
華妃的賞賜一到,麗貴嬪和曹容華的賞賜隨后就到了。我從槿汐處已經(jīng)得知麗貴嬪和曹容華是華妃的心腹,一路由華妃悉心培植提拔上來,在皇帝那里也有幾分寵愛。雖不能和華妃并論,但比起其他嬪妃已是好了很多。
其他嬪妃的賞賜也源源不斷地送來,一上午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等過了晌午,我已感覺疲累。只吩咐槿汐、流朱和浣碧三人在正間接收禮物,自己則穿著家常服色在暖閣次間的窗下看書�?戳艘粫䞍海垡婈柟庵饾u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幾上投下金紅斑駁的光影,人也有些懶懶的。忽聽見門外報沈小儀來看我,心中登時歡喜,擱下書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間,眉莊已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口中說:“妹妹好悠閑�!�
我笑著說:“剛進宮的人哪有什么忙的?”假意嗔怪道:“眉姐姐也不早來看我,害我悶得慌!”
眉莊笑言:“你還悶得慌?怕是接賞賜接得手軟吧�!�
我笑意淡下來,見身邊只剩眉莊的貼身丫鬟采月在,才說:“姐姐難道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有這些事的?”
眉莊攜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聲說:“我得的賞賜也不少,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搖了,惹其他新晉的宮嬪側(cè)目�!�
我微微嘆了一聲:“我知道。也只有自己好自為之了�!�
聊了一會兒,康祿海進來問:“晚膳已經(jīng)備好了,貴人是現(xiàn)在用呢還是等下再傳�!�
我道:“即刻傳吧,熱熱的才好。我與小儀小主一起用。”
眉莊笑說:“來看看你,還擾你一頓飯�!�
我看著她說:“姐姐陪我吃才熱鬧呢,我看著姐姐能多吃一碗飯下去�!�
眉莊奇道:“這是怎么說?”
我眼睛一眨,學著講席夫子的樣子,虛捋著胡子說:“豈不聞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眉莊笑著啐我:“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
寂然飯畢,與眉莊一起坐在燈下看繡花樣子。
一抬頭見安陵容笑吟吟地站在碧紗櫥下,心里驚喜,連忙招她一起坐下,一面嗔怪外面的內(nèi)監(jiān)怎么不通報。陵容微微有些窘迫,道:“莞姐姐別怪他們,是我不讓他們傳的,想讓姐姐驚喜,不料卻讓姐姐惱了,是陵容的錯�!�
我急忙笑道:“你哪里來的錯,你是好意。我不過白說他們一句,你別急�!�
陵容這才展顏笑了,一同坐下。她對眉莊說:“方才去暢安宮看姐姐,想與姐姐一同過來拜會莞姐姐,不料姐姐存菊堂的宮女說姐姐先過來了,可是妹妹晚了一步。”
眉莊笑道:“一點不晚,正好一起看繡花樣子呢,嬛妹妹的手巧得很�!蔽夷樕衔⑽⒁患t,不接她的話。
浣碧斟了茶來:“安選侍請用茶。浣碧知道選侍不愛喝六安茶,特意換了香片�!�
陵容笑著說:“多謝你費心記著�!�
浣碧福了福說:“陵容小主與眉莊小主與我家小姐情如姐妹,奴婢安敢不用心呢?”
眉莊笑起來:“好一張巧嘴!果然是你身邊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臉上更紅:“眉姐姐向來愛拿我取笑。她哪里伶俐呢,不過是服侍的我久了比別人多長著點記性罷了。”
眉莊道:“自然是自幼服侍咱們的丫頭體貼些�!庇謫柫耆荩骸澳悴]帶貼身丫鬟進來,如今伺候你的宮女有幾個?服侍的好不好?”
陵容答道:“好是還好,有四個,只不過有兩個才十二,也指望不上她們做什么。好在我也是極省事的,也夠了�!�
我皺了皺眉:“這點子人手怎么夠?帶出去也不像話!”
喚了屋外的槿汐進來,道:“先去回稟了皇后娘娘,再把我名下滿十八的宮女指一個過去伺候安選侍�!�
槿汐答應了,過了些時候又過來回:“奴婢指了菊清,她曾在四執(zhí)庫當差,人還算穩(wěn)當。”
我點點頭,讓她下去,對陵容說:“待會兒讓她跟你回去。你有什么不夠的,盡來告訴我和眉姐姐�!�
眉莊點頭說:“有我們的自然也有你的,放心。今日新得了些賞賜,有幾匹緞子正合你穿,等下差人送去你明瑟居�!�
陵容很是感激:“姐姐們的情誼陵容只有心領(lǐng)了。”
我接口說:“這有什么呢?你我姐妹在這宮中互相照顧是應當?shù)��!?br />
我們?nèi)嘶ハ嗄曇恍�,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六只手緊緊交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