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的笑意凝滯在靨上,淡淡地道,“但愿如姐姐所言�!�
馮淑儀與我交好的確不假,除了眉莊與陵容,史美人固然是借機奉承,淳常在又年幼,能說上半句知心話的也就只有馮淑儀了。
屈指算著玄凌過來的時間,外頭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爭執(zhí)的兩方呼啦啦跪了下來請安接駕。
我會意一笑,方施施然跟于馮淑儀身后出去。
我滿面笑容屈膝請安,玄凌伸手扶了我一把,“你也在這里?”
我道:“正在和淑儀娘娘說話解悶兒呢�!闭f著向華妃欠身施禮,盈盈堆滿笑意:“娘娘金安。”
華妃驟然見我,臉孔霎時雪白,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恭敬道:“娘娘沒聽清嬪妾回皇上的話么,嬪妾在與淑儀娘娘做伴呢�!�
她幾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時掃過槿汐,望向存菊堂,適才的驕色蕩然無存。
槿汐向我道:“小主叫奴婢好找,原來悄沒聲息來了淑儀娘娘這里。奴婢只好先把小主吩咐的東西送來給眉莊小主�!�
我笑吟吟向華妃道:“方才在馮淑儀殿里聽得好大的陣仗,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竟嚇得我不敢出來,當真是失禮了�!闭f著以手撫胸,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似的。
玄凌的目光如常的溫和,只是口氣里隱藏著漫不經心似的冷淡:“華妃不在宓秀宮,在這里做什么?”
華妃強自鎮(zhèn)定,道:“臣妾聽聞有人擅闖存菊堂探視禁足妃嬪,所以特來一看�!�
玄凌淡淡瞧著她,“有皇后的手令么?”
華妃更是窘迫,微微搖頭,口氣已帶了幾分僵硬,“臣妾急著趕來,并沒有來得及求皇后手令。”
玄凌的目光已經有了森然的意味,冷冷道:“朕禁足沈常在時曾經下令非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許探視沈氏,你也忘了么�!彼灶D一頓,“那么你搜宮的結果呢?”
華妃額頭的冷汗涔涔下來,“掌事宮女芳若阻攔,臣妾還未一看究竟�!�
玄凌微微一笑,卻不去看華妃,只對芳若道:“很好,不愧是朕御前的人�!�
芳若直直跪著,大聲道:“奴婢謹遵皇上旨意,不敢有違�!比A妃的神色瞬間一冷,硬撐著腰身站得端正。
玄凌這樣對芳若說話,分明是掃了華妃極大的面子。
馮淑儀出列打圓場道:“華妃娘娘向來做事果決,必是有了證據(jù)才來的。不如還是進存菊堂查上一查,一來娘娘不算白跑了一趟,二來事情也有個交代。皇上意下如何?”
我婉轉看了馮淑儀一眼,她果然是一個聰明人,曉得如何推波助瀾。盈盈拜倒道:“沈常在身受囚禁之苦,若還背上違抗圣旨私相授首是罪名,臣妾也實在不忍得。還請皇上派人入存菊堂查一查,以還沈常在清白�!�
玄凌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喧嘩,自然要查。沈常在雖然戴罪禁足,卻也不能白白教她受辱�!闭f著喚李長:“你帶著幾個得力的小內監(jiān)進去好生瞧一瞧。”
李長應聲去了,大約半炷香時間才出來,恭謹?shù)溃骸爸簧虺T谂c她貼身侍女在內,并無旁人了�!�
華妃臉色愈加蒼白,腳底微微一軟,幸好有宮女連忙扶住了。華妃顫巍巍跪下道:“臣妾惶恐,誤聽人言才引來如此誤會。萬望皇上恕罪�!�
玄凌只是仰頭站著,冷淡道:“朕一向知道后宮流言紛爭不斷,但你協(xié)理六宮多年,竟然無視朕的旨意還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搜宮,未免太叫朕失望�!�
華妃如何禁得住這樣重的話,忙不迭以首叩地,連連謝罪。
玄凌的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來,失望道:“朕原本以為你閉門思過之后已經改過,不想?yún)s是益發(fā)急躁了,竟連以前都不如�!彼恼Z氣陡地一轉,冷冷道:“朕本想復你協(xié)理六宮之權,今日看來,竟是大可不必了�!�
華妃聞言身子一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玄凌,眼神中的不忿與驚怒幾乎要壓抑不住。轉瞬間目光狠狠逼視向我。我不由一凜,卻不肯示弱,只含了一抹幾乎不可覺的得意弧度回視于她。
玄凌不耐煩道:“你好好回你自己宮里去罷,別再生那么多事來。”華妃重重叩首,聲音嚦嚦發(fā)顫:“多謝皇上恩典�!�
玄凌正要拂袖而去,回頭又補充一句,“不許再去見溫儀帝姬,沒的教壞了朕的女兒�!比A妃委屈與震怒交加,幾乎要哭出來,好容易才忍住。我別過頭不去看她,心里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覺。
眉莊啊眉莊,你在存菊堂里聽著,自然也能欣慰一些吧。
正要送玄凌出去,馮淑儀忽然道:“臣妾有一言進于皇上。”
玄凌點頭道:“淑儀你說。”
馮淑儀道:“臣妾想如今沈常在禁足存菊堂,臣妾掌暢安宮主位,自然要為皇上分憂。臣妾想既然已在宮中,沈常在又只是禁足,不知能否請皇上撤去一半守衛(wèi),一則實在無須耗用宮禁戍衛(wèi),二則暢安宮中住有數(shù)位嬪妃,這么多守衛(wèi)在此,不僅不便,也教人看著心內不安�!蔽腋屑さ赝�,她卻只是安寧的神態(tài),如關心一個普通的妃嬪。
玄凌略想一想,道:“好罷。只是人在你宮里,你也要費心照應�!�
馮淑儀欣然道:“臣妾允命�!�
我送玄凌走出儀門,他輕輕握一握我的手道:“還好沒有牽連到你。”
我搖頭,“臣妾不會自涉險境,也不愿違背皇上的旨意�!彼难凵裎⑽睾�,我靠近他身邊道:“皇上忙于國事,臣妾已讓人準備了參湯,送去了儀元殿,皇上回去正好可以喝了提神�!�
他微笑,“總是你最體貼。”
我臉上一紅,屈膝恭送他上了明黃車輦去了。
身后華妃眼圈微紅,目光凌厲如箭,恨然道:“本宮一時疏忽,竟中了你的計!”
我只是行禮如儀,“娘娘的話嬪妾不懂。嬪妾只曉得娘娘或許不是疏忽,娘娘是聰明人,應該聽過三國里楊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故事。娘娘您說是么?”
華妃緊握手指,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會擺本宮一局。本宮沒有早早扳倒你,實在是本宮的錯,怨不得別人�!�
我微笑如和美的春風拂面,說話時耳墜上的一顆藍寶石點點碰著脖頸,“娘娘說笑了。后宮中大家同為姐妹服侍皇上,怎么娘娘說起扳倒不扳倒這樣冷人心腸的話來。要是被皇上聽到,又要生氣了呢,也失了娘娘該有的風度啊�!�
華妃一時語塞,她的貼身宮女眼見不好,忙勸道:“時辰不早,請娘娘先回宮安歇吧。”
我不容她分說,不再想和她多說半句,道:“恭送娘娘。”
三十八、浮舟
御前的人辦事最是利索。等我從馮淑儀處離開時,戍守存菊堂的侍衛(wèi)只剩了剛才的一半。
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出去,見夜色已深,又故意繞遠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換了宮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邊返回存菊堂。
其時正是兩班侍衛(wèi)交班的時候,適才被華妃那么一鬧騰,多數(shù)人都是筋疲力盡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衛(wèi),剩下的人也懈怠許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將我送給眉莊的吃食分送給守夜的侍衛(wèi),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藥,不過多時,那些侍衛(wèi)都已經睡意蒙朧了。
悄悄掩身進去,芳若和小連子已經在里頭候著,小連子低聲道:“小主沒有猜錯,小主走后不久,她便從后堂偏門往曹婕妤宮里去了�!�
呼吸一窒,雖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曉,那股驚痛、憤怒和失望交雜的情緒還是洶涌而來,直逼胸口。我悶聲不語,想是臉色極難看,小連子見了大是惶恐,問:“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騰的氣息,靜一靜道:“不用。你只囑咐他們要若無其事才好。”
小連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會親自來審。”
小連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經把船停在荷叢深處,小主回來時應當不會惹人注意。”
我點點頭,見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謝你�!�
芳若眼中隱有淚光,“小主這樣說豈不是要折殺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為小主盡力也是應當?shù)��!闭f著引我往內堂走。
存菊堂是向來走得極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宮里一般。因著玄凌的寵愛,去年的今時,此處便開滿各色菊花,黃菊有金芍藥、黃鶴翎、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剪霞綃、瑙盤、紫羅繖。紅菊有美人紅、海云紅、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玉樓春,色色皆是名貴的品種。如云似霞的菊花叢中,眉莊頰上是新為人婦的羞澀微笑,揉進滿足的光芒,柔聲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嬌。
然而光陰寸短,不過一年時間。菊花凋零了又開,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復于存菊堂中。
宮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葉荒草上有奇異的破碎觸感,入秋時分,草木蕭疏之氣隱隱沖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濕了宮鞋。因為眉莊失寵,合宮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懶,服侍得越發(fā)懈怠,以致雜草叢生、花木凋零,秋風一起,這庭院便倍顯冷落凄涼。只剩了一輪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雜草遍灑清輝。
再轉已入了內室,見眉莊站立門口,遠遠便向我伸出手來,眼中一熱,一滴淚幾乎就要墜下,忙快跑幾步上前,牢牢與她握住了雙手。
眉莊的手異常的冰冷。我還未說話,眼前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落下來啜泣不已。眉莊亦是嗚咽,仔仔細細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強笑道:“還好。還好。芳若傳話進來總說你很好,我還不信�,F(xiàn)在看來,我也放心了�!�
我強撐起笑容道:“我沒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語間芳若已退出去把風,眉莊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豐盈,一雙手瘦嶙嶙緊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進內室。
進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覺空氣中浸滿了一種腐朽的味道。眉莊見我的神氣,幽悲一笑道:“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驚:“話雖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宮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過分!”
眉莊伸手一支支點燃室內紅燭,道:“華妃勢盛,那些奴才哪一個不是慣會見風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踐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連今日也捱不到了�!闭f著一滴淚墜下,正巧落如燃燒的燭火間,“嗤”一聲輕響,滾起一縷嗆人的白煙。
那燭火想來是極劣質的,燃燒時有股子刺鼻的煤煙味,眉莊禁不住咳嗽起來,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帳帷顏色晦暗曖昧,連茶壺也像是不干凈的樣子。我仔細用絹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來,對著燭光一看,慶幸雖不是什么好茶但也勉強能喝。
見眉莊一飲而盡,我才慢慢道:“你別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盡早放你出來�!边@話說得沒有底氣,我難免心虛。玄凌什么時候放眉莊,我卻是連一點底都沒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寬慰于她,但求能夠疏解她郁悶的心結。
眉莊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彎下弦月照著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瀉,堂外的草木荒疏氣味緩緩涌進。燭火一跳一躍,幽滅不定間散發(fā)蠟油的刺鼻氣味,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于燭臺之上,似一聲幽怨的嘆息,映著沾染了凋敗灰塵的重重錦繡帷簾,似我和眉莊此刻荒涼的心境,幽迷在昏暗的光線中。
半日,眉莊似乎心緒平復了些,才靜靜道:“我聽芳若說你沒有因為我的事受牽連,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現(xiàn)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難鳴了�!彼灶D一頓,怔怔望著窗外因無人打理而枯萎的滿地菊花,片刻才回轉神來,淡淡問道:“皇上很喜歡陵容么?”
我一時微愣,隨即道:“算不得特別好。但也遠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眉莊淡淡“恩”一聲,“那也算很不錯了。只是陵容膽小怕事,雖然得寵,但是有什么事還得你來拿主意。”
我答應了,見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氣,到底保重自己要緊。今日你可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也算為你出了一口氣。”
眉莊點頭道:“聽見了。只是她未必這么好對付�!�
我不由嘆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我的目光漸漸往下,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終于忍不住問道:“當日你懷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眉莊凄然一笑:“人人都說我佯孕爭寵,難道你也這么以為?”眉莊下意識地撫摸著平坦的腹部道:“以我當日的恩寵何必再要假裝懷孕費盡心機來爭寵?”
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當日之寵,有孕也是遲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舉�!�
眉莊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你明白就好�!�
“姐姐,她們故意讓你以為自己懷孕,得到一切風光與寵愛,然后再指證你佯孕爭寵�!蔽覈@口氣,將所猜測的說與她聽:“恐怕從江太醫(yī)給你的方子開始,到他舉薦劉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甕,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適時揭破�!�
眉莊道:“她們一開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羅網(wǎng)�!彼o緊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兩行清淚從她哀傷悲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褲出來,我還不曉得自己其實并沒有身孕�!泵记f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長,悲憤之下只聞得“喀”一聲輕響,那水蔥似的指甲齊齊斷了下來,我唬了一跳,眉莊眼中盡是雪亮的恨色,“她們竟拿皇嗣的事來設計我!”
想起眉莊聽聞懷孕后的喜不自勝,我不由黯然。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個孩子,安慰冷清夜里的寂寞,鞏固君王的恩寵和家族的榮耀。
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無益。你可曉得,連我也差點著了她們的道兒。本還想再扶持華妃協(xié)理六宮,資源熊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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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里頭聽得清楚�!泵记f凄惶道:“我已經不中用了,但愿不要連累你們才好�!闭f罷側身拭淚道:“能救我脫離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萬不要勉強。你一人獨撐大局也要小心才是,萬萬不能落到我這般地步……”
我心口一熱越發(fā)想哭,怕惹眉莊更傷心,終于仰面強忍住。
昏寐的殿內,古樹的枝葉影影的在窗紗上悠然搖擺,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蟲的鳴叫在深夜里越發(fā)孤凄清冷,直觸的心頭一陣陣凄惶。
我極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說不下去。玄凌對眉莊的舉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啊!我終于抑制不住心底對前塵往事的失望與悲哀,緩緩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許他的確不是你我的良人……咱們昔年誠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
“良人?!”眉莊冷笑出來,幾近刺耳,“連齊人的妻妾都曉得所謂‘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終身的……”眉莊緊咬嘴唇,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讓你我仰望依靠!”眉莊的聲音愈見凄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負里,“昔年我與你同伴閨中,長日閑閑,不過是期望將來能嫁得如意郎君,從今后與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并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1)�?v然我知道一朝要嫁與君王,雖不敢奢望俏語嬌聲滿空閨,如刀斷水分不開,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憐惜我。”
眉莊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頭的酸楚,這些話,是昔年閨閣里的戲語,亦是韶齡女子最真摯的企盼……
我勉強含淚勸道:“你放心,她們陷害你的事我已著人去查,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會好好補償你,還你清白的�!�
眉莊哀傷的笑容在月光下隱隱有不屑之意,“補償?這些日子的冤和痛,豈非他能補償?shù)昧说�。把我捧于手心,又棄如蔽屐,皇上……他當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br />
心頭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懼襲來,只是茫茫然說不出來,只覺得一顆心在眉莊的話語中如一葉浮舟顛簸于浪尖,終于漸漸沉下去,沉下去……
眉莊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許這話你今朝聽來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復道:“這昔日尊榮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著想的明白,君恩——不過如是�!彼粗矣訌碗s難言的神情,淡淡道:“不過皇上對你是很好的,不至于將來有我這一日。只是你不必勸我,出去也只是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噬稀彼淅湟恍�,不再說下去。
我欲再說,芳若已來叩門,低聲在外道:“請小主快些出來,侍衛(wèi)的藥力快過,被發(fā)現(xiàn)就不好辦了�!�
我慌忙拭一拭淚,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設法相救于你�!�
眉莊緊一緊我的手,“你也保重!”
門外芳若又催促了兩聲,我依依不舍地叮囑了兩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秋日的夜色隨著薄的霧氣蔓延于紫奧城的層層殿宇與宮室之中,仿佛最隱秘的一雙手,在黑夜里探尋這這深宮里每一個陰冷或繁華的角落或樓閣里的秘密與陰謀,隨時隨地,叫人不知所措。
我輕悄避開宮中巡夜的侍衛(wèi),來到小連子預先幫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著曲折石徑潛入藕花深處。
小小的一只不系舟,在我上船時輕微搖晃漾開水波。只覺舟身偏重,一時也不以為意,只解開了系舟的繩子。正要劃動船槳,忽然聽見有成列的侍衛(wèi)經過時靴底磔磔的聲響。一時慌亂,便往狹小的船艙里躲去。
忽地腳下軟綿綿一滑,似乎踏在了一個溫熱的物事上,我大驚之下幾乎叫不出聲來,那物事卻“哎呦”大喚了一聲。
是個男人的聲音!并且似乎熟悉,我還來不及出聲,已聽得岸上有人喝道:“誰在舟里?!”
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竄于胸腔之內。我閉目低呼,暗暗叫苦——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今日所布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費了,連眉莊也脫不了干系!
然而黑暗逼仄的船艙里有清亮的眸光閃過,似是驚訝又似意外,一只手緊緊捂住了我的嘴,探出半身與艙外,懶懶道:“誰在打擾本王的好夢?”
聲音不大,卻把岸上適才氣勢洶洶的聲音壓得無影無蹤,有人賠笑著道:“卑職不曉得六王爺在此,實在打擾,請王爺恕罪�!�
玄清似乎不耐煩,打一個哈欠揮手道:“去去。沒的攪了本王的興致。”
玄清向來不拘慣了,無人會介意他為何會深夜在此,何況他太液池上的鏤月開云館是他的舊居,每來后宮拜見太后,不便出宮時便住在那里
,遠離了嬪妃居處。
岸上的人好像急急去了,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方道:“出來吧�!�
我“嗚嗚”幾聲,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捂著我的嘴,慌忙放開了。我掀開船艙上懸著的簾子向外一瞧,臉上卻是熱辣辣燙地似要燒起來。
他好像也不自在,微微窘迫,轉瞬發(fā)現(xiàn)我異常的裝束卻并不多問,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說話,忙忙點頭,似乎要借此來消散自己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他用力一撐,船已徐徐離岸丈許,漸漸向太液池中央劃去。慢慢行得遠了,一顆狂跳的心方緩緩安穩(wěn)下來。
紫奧城所在的京都比太平行宮地勢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氣并未因為初秋的到來而全部消退。連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開的久些。然而終究已經是近九月的天氣,太液池十里荷花彌漫著一種開到極盛近乎頹敗的靡靡甜香,倒是荷葉與菱葉、蘆葦?shù)牟萑~清香別致清郁。十里風荷輕曳于煙水間,殿閣樓臺掩映于風霧中,遠處絹紅宮燈倒影水中,湖水綺艷如同流光,四處輕漾起華美軟緩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滿船星輝中徜徉,恍然間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間。
見舟尾堆滿荷花,我微覺疑惑,出言問道:“已是八月末的時節(jié),連蓮蓬也不多了,為何還有這許多新開荷花可供王爺采摘?”
他徐徐劃動船槳,頎長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動,蕭蕭肅肅如松下風,散漫道:“許是今夏最后一攏荷花了。小王夜訪藕花深處,驚動鷗鷺,才得這些許回去插瓶清養(yǎng)�!�
我仰視清明月光,“王爺喜歡荷花?”
“予獨愛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瀲而不妖�!彼麥匚男ρ浴�
流水潺湲流過我與他偶爾零星的話語,舟過,分開于舟側的浮萍復又歸攏,似從未分開一樣。
我見已經無人,便從船艙中鉆出,坐在船頭。我的鼻子甚是靈敏,聞得有清幽香氣不似荷花,遂問道:“似乎是杜若的氣味?只是不該是這個季節(jié)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靈的鼻子,是小王所有�!彼耙暼玢^彎月,清淺微笑似剪水而過的一縷清風,帶起水波上月影點點如銀,“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寫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壓住心底些微吃驚,“王爺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語,手上加勁,小舟行得快了起來。
見玄清意態(tài)閑閑,劃槳而行,素衣廣袖隨著手勢高低翩然而動,甚是高遠。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爺乘不系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閑雅適哪�!�
他亦報以清淡微笑,回首望我道:“莊子云‘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3)清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富貴閑人一個,只好遨游與興�!焙龆冻鲱B色:“不意今日能與美同舟。竟讓小王有與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曉王爺本意,嬪妾必然要生氣。請王爺勿要再拿嬪妾與西施相比。”
玄清輕漠一笑,大有不以為然之色,“怎么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為西施是亡國禍水?”
我輕輕搖頭,曼聲道:“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達理,又何故說剛才的話�!�
輕攏荷花,芳香盈盈于懷,“范蠡是西施愛侶。西施一介女兒身,卻被心愛之人親手送去吳國為妃,何等薄命傷情�?v然后來摒棄前嫌與之泛舟太湖,想來心境也已不是當日苧羅村浣紗的少女情懷了吧。綺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與敵國君王為妃,老來重回他身邊,可嘆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樣的驚嘆劃過,唇角含笑,眼中滿是鎖不住的驚喜,“史書或嘆西施或罵吳王,從無人責范蠡。清亦從未聽過如此高論�!彼鋈蝗鲩_船槳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嘆弗如�!�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小舟輕晃,我一驚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覺不好意思:“嬪妾只是以己度人,閨閣妄言,王爺見笑�!�
許是船身搖晃的緣故,忽然有東西自他懷中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渾然未覺,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對西施是傾心以待�!�
我點頭喟嘆,“是。夫差是傾一國之力去愛一個女人。是愛,而非寵。若只是寵,他不會付出如斯代價,只是于帝王而言,這太奢侈�!�
他似襟懷掩抑,感嘆道:“寵而不愛,這是對女子最大的輕侮�!�
心中突地一動,他說從未聽過我這般言論。而他的話,我又何曾聽別人說過,豁然間似乎胸腔之中大開大合,眉莊的話與他的話交雜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說不話來。
宮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寵可保朝夕,又有誰敢奢求過愛�?v使我曾抱有過一絲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驀地轉頭,目光似流光清淺掠過我臉龐,“婕妤似乎心有所觸,是肺腑之慨�!�
蘭舟凌波,劃入藕花深處,清風徐來,月光下白鷺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紅鯉出水濺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對,片刻復又如常微笑:“王爺多心了,嬪妾只是就事論事,也是感嘆西施紅顏命薄�!�
我不曉得,為什么有時候他說的話總叫我觸動到說不出話來。微微低頭,見湖水濃滑若暗色的綢無聲漾過,身上穿著的宮女裙裝是素凈的月白色,映著流波似的月光隱隱生藍。有素雅一色落于裙上,卻見一枚鎖繡納紗的衿纓(4)兀自有柔和光澤。
銀絲流蘇,玳瑁料珠,顯見是男子所佩的物事,應該是眼前那個人的。本當立即還給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見他重取了船槳劃行并不注意,便悄悄打開一看。
衿纓輕若無物,幾朵杜若已被風干,似半透明的黃蝶,依舊保留高貴姿態(tài),幽幽香氣不絕如縷。我會心微笑,杜若是高潔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纓還他,見有柔軟一片紅色收于袋底,隨手摸索出來對著月光一看,幾乎要驚得呆在當?shù)�。素白掌心上輕飄一抹正是我除夕當夜掛于倚梅園梅樹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態(tài)笑貌纖毫畢現(xiàn)。任何人只消仔細一看都曉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幾乎不知所措。只覺得腦中縷縷響起《山鬼》之調,迷迷茫茫似從彼岸而來,隔著虛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復詠嘆一句他剛才所說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撐舟前行,偶爾贊嘆月光如銀,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虛,一瞬間辨不清方才與我高談闊論的那人是不是細心收藏了我的小像與杜若一并珍藏的那人。直到發(fā)髻上那支鏨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過來。鏨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賜珠寶中的一件,我瞧著手工好,款式也別致,便別在了發(fā)髻上,連換作宮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誰想它打磨的這樣光滑,頭發(fā)一松幾乎受不住。乍然一見這簪子,立時想起自己是玄凌寵妃的事實,倉促間迅速決定還是裝作不知最好。極力鎮(zhèn)定收拾好心緒,把杜若與小像放于衿纓中收好,才平靜喚他,“王爺似乎掉了隨身的衿纓。”
他接過道一聲“多謝”,隨即小心翼翼放入懷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打開看過。仿佛我看與不看都是不要緊的事,他只管珍愛這衿纓之中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