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聽他這樣體貼我的小習(xí)慣,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感動情意,道:“皇上怎么一早就過來了,臣妾還沒梳洗妥當(dāng)呢,亂糟糟的不宜面他笑,“你便梳妝吧,朕在一邊看著就是�!闭f著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著我。
我一笑回頭,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細(xì)細(xì)描摹,因在平素并無事宜,不過是淡掃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玄凌笑道:“朕見旁的女子修面施妝,總是妝前一張臉,妝后一張臉,判若兩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擁一人而如得兩人,雙面佳人,可見皇上艷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著下頜,認(rèn)真瞧著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1)了�!�
我娓娓道:“這話是說虢國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過是擔(dān)待個‘懶’字罷了,膩煩天天在梳妝臺上耗費辰光�!�
我攏起頭發(fā),只挽一個簡單的墮馬髻,擇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筆壽字簪別在髻上。玉本顯溫潤氣度,白色高貴又不張揚,最是適宜平日所用。這樣簡淡的裝束,并非是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著要去眉莊處,她穿得那樣素凈,我若嬌艷了,她嘴上不說什么,卻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卻只把目光牽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恩”一聲,使個眼色讓殿中侍奉的宮女退下,轉(zhuǎn)首問:“什么?”
他也不說話,只起身執(zhí)了妝臺上的眉筆,長身立在我身前,我曉得他的用意,輕聲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歡的便是遠(yuǎn)山黛�!�
他含了四分認(rèn)真,三分笑意,兩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視著我的眼眸,舉了筆一點一點畫得嫻熟。
我心中暖暖一蕩,如斯情致,當(dāng)日在太平行宮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時光易去而改變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道:“你的妝容還是一如從前�!�
我點頭,婉聲道:“四郎可還記得‘姣梨妝’嗎?”
他眼神一動,默默片刻,取毛筆自琺瑯小盒中蘸飽殷紅胭脂勾勒出梨花盛開的形狀,又蘸了亮瑩瑩的銀粉點綴成細(xì)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內(nèi)心的柔軟波折復(fù)被驚動,這么多的事一路經(jīng)歷顛沛而來,我的情懷已非從前�?墒撬嬅紩r那幾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淚。他待我,再涼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計著他,回轉(zhuǎn)身來,終究心里還是有牽掛和不舍的。
我與他,再不堪、再隔閡�;厥组g,往事如煙,到底還是有讓彼此都割舍不下的東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脹脹的,伸手不自覺延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陳雜,酸甜交錯如云涌動。
他輕輕吻上我的額頭,憐惜低嘆,“傻丫頭�!�
或許,我的確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歲,十歲的光陰,他身邊有千嬌百媚、姹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百計,在意的,只是那一點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懷抱依稀還是溫暖的。淡淡衫兒薄薄羅的陽春時節(jié),我們穿得都輕薄,隔著衣衫的體溫,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實。
庭院中花開無數(shù),含紅吐翠,當(dāng)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開了我,輕手拭去我面頰上猶自未干透的淚跡,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傷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沒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帶雨’是什么樣子,特地給四郎看看�!�
他仔細(xì)端詳我,道:“當(dāng)真是如梨花,太簡約清素了。”
我對著銅鏡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掃上一層,紅暈似曉霞將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卻反手折了一朵晶瑩紅潤的并蒂海棠別在髻邊,澹澹而笑:“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保�2)
我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轉(zhuǎn)接口吟誦下去:“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dāng)年少,莫負(fù)好時光。”(2)
他滿面皆是春色笑影,愈發(fā)顯得神姿高徹,指著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與嬛嬛正當(dāng)年少好時光,便如此花共生共發(fā)。”
不知是春晨的涼意還是我心底的涼意,看著發(fā)間雙生而開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熱鬧與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絲之上。與我,與他,畢竟是無關(guān)的。
更何況,彼此年少的好時光,我空負(fù)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與玄凌,又怎是雙生并蒂的?后宮的女子皆如花,而他這一雙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縱興。終究,還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鏡中窺見他興致勃勃的神色,卻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詞。
春光如精工繡作的云錦漫天鋪開。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濃于眉山目水處相映,當(dāng)真是動了心意。
他在我耳邊道:“許久不聞嬛嬛的琴聲了�!�
我側(cè)首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時光》作一曲新歌罷�!�
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離開,我便匆匆去往眉莊的存菊堂。
此時午日正中,風(fēng)和日麗,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靜無一人,唯見采月一人臥在堂外的庭院的橫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臉上打著盹兒。我見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徑自穿花分柳走了進(jìn)去。
一時走到窗下,隱隱聞得有人語,依稀是溫實初的聲音,倒也不好擅自進(jìn)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見了我要叫喚,于是便擇了棵濃密的樹暫避。
我站在紗窗外,隱隱聽得屋內(nèi)溫實初道:“小主多痰是因為有些體氣燥熱,該吃些雪梨潤一潤也好,要不鴨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燉一燉吃,倒比藥好。終究是藥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還是在于養(yǎng)生�!�
幽幽一聲嘆息,眉莊的聲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離。已經(jīng)在這個不得見人的去處了,你還要我吃梨?誰要梨呢?寧可這樣讓它體氣燥熱好了�!�
風(fēng)寂靜,花飛也是無聲。里頭默默許久,溫實初方道:“這話就像是在賭氣了。那微臣給小主寫個方子,小主按藥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莊發(fā)出一聲幽息的長嘆,恍惚得像是午睡時偶爾的一個浮夢。
庭院中寂寂無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楊柳后,不覺癡癡站住。
淺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椏間輕瀉如水,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屋里一片寂靜,春風(fēng)掠過身后的一株老梨樹,花朵落地,發(fā)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這個尋常的午后,我忽然被這樣幾句再尋常不過的對話打動,不知為何,心里這樣癡癡惘惘,再邁不動一步。
片刻,里頭有人站起桌椅響動之聲,我不愿當(dāng)著眉莊的面與溫實初碰面,更怕溫實初看我的那種目光,忙悄聲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蔥蘢之后。只見眉莊親自送了溫實初出來,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只是強打著精神。
眉莊站在垂花門前,微微笑道:“溫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溫實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勞小主舉動玉步了。只是貴嬪娘娘的藥還在煨著,怕小內(nèi)監(jiān)們不仔細(xì)看著,過了時辰就失了藥性�!�
眉莊眼色微微一滯,復(fù)又笑道:“欣貴嬪撫育帝姬辛勞,她的藥的確是要上心的。”
溫實初諾諾,道:“小主會錯意了。是莞貴嬪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內(nèi)監(jiān)粗手笨腳的,怕是要弄壞,少不得微臣要去看著�!�
眉莊臉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誰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這時候莞貴嬪頗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費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況莞貴嬪如今炙手可熱,宮門的門檻也要被踩破了,我這個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著錦上添花去了�!�
眉莊一番話說得尖銳刻薄,我暗暗心驚,昨日太后宮中知曉華妃復(fù)位一事是我進(jìn)言之后,眉莊對我的不滿竟如此之深了么?溫實初咋然變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莊自己也曉得失言了,見他變色,頗有些悔意。于是緩和了神情,溫言道:“我近來脾氣不好,沖撞大人了。只是我不過也是白說一句罷了,錦上添花無人記,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應(yīng)當(dāng)明白吧。”
溫實初正色道:“延醫(yī)制藥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潛心為小主取藥請脈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錦上添花,只盼望無論是小主也好貴嬪娘娘也好,永無輪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溫實初這話說得懇切,不止眉莊容色震動,我亦是十分動容。溫實初雖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莊之誠,在這個人情冷暖的后宮里,亦是極其難得了。
果然眉莊再無二話,只道:“但愿溫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視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溫實初躬身道:“貴嬪娘娘與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盡心照拂玉體的人,微臣會不惜一切為娘娘和小主盡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別無他念�!�
眉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醫(yī)慢走�!�
溫實初和采月離開,眉莊卻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風(fēng)地里,一語不發(fā)。
我見她如此,心中猛然一驚,莫不是……然而轉(zhuǎn)念一想,眉莊一心只為扳倒華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會糊涂至此?想必是惱恨我進(jìn)言復(fù)位華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樹后繞轉(zhuǎn)出來,只作剛來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風(fēng)口上?等下?lián)淞孙L(fēng)就不好了�!�
眉莊聞言舉眸,見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貴步臨賤地了?不陪著皇上么�!�
我聽她這樣說,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別惱,我今日來正是為了此事,請姐姐聽我一言。”
眉莊拾步上階,緩緩道:“我有些累,要進(jìn)去睡了,醒來還要去太后宮中,你請回吧。”
我益發(fā)著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縱然生氣,也請聽我說幾句吧。難道姐姐都不顧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莊嘆一口氣,望著我道:“你進(jìn)來吧。”
院中橫榻上擱著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莊與我并坐著,兩人皆是默默。我想著緩和氣氛,道:“姐姐宮中怎么連個人影都沒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著?”
眉莊轉(zhuǎn)首看著別處,道:“今日是宮中發(fā)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讓他們一齊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處家大業(yè)大,人人都上趕著去。連內(nèi)務(wù)府主事的姜公公都親自上門去送奴才們的衣裳�!�
我臉上有些訕訕的下不來,道:“我曉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寵幸。那么姐姐這樣說我,是為了華妃復(fù)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誰愿意捧著殺了自己孩子的仇敵上位,也請姐姐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亞于姐姐,難道可以容忍么?”
眉莊頗有觸動,黑幽幽的眸子中攢起清亮的光束,看著我道:“那是為了什么?”
我一時語塞,這其中的緣故,我可以告訴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當(dāng)要如何?而眉莊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時三刻性子上來,誰又?jǐn)r得�。慷蝗A妃知道他復(fù)位的緣由以及小產(chǎn)、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與玄凌翻臉的日子即刻就要到來。
我思索沉吟,瞻前顧后,到底也不敢全說了出來,只說:“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復(fù)慕容世蘭華妃之位,只怕將來形勢有變,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縱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歡心,恐來日還是無力阻擋�!�
眉莊不解,神氣便有些不耐煩,冷冷道:“她今日是華妃,明日成夫人豈非更加簡單。”我欲再說,她卻擺一擺手,阻了我的話,道:“好了好了。你總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話不投機(jī)半句多了�!�
她頓一頓,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見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勢強,才要以華妃去討好他們?”
我聽到此處,滿心滿肺說不出的委屈難過,喚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兒就是這般不堪么?她并沒有忘了當(dāng)日是怎樣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莊眼角頗有不忍之態(tài),欲伸手握住我手撫慰,猶疑片刻,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她眼神有些許的游離,輕輕道:“嬛兒。從小我們就在一處,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個溫婉賢良。你攻舞藝,我便著琴技,從來也不遜色于你的。后來一起入宮,你總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現(xiàn)在不寵愛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彼鋈荒裢�,嘴角溢上一縷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如今我看著你,總覺得我和你差了許多。你有皇上的寵愛,有溫太醫(yī)的愛慕,有嫂嫂可以常進(jìn)宮來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臉。樣樣皆是得意的了�!彼穆曇粲l(fā)輕微,仿若風(fēng)聲嗚嗚,“可是我,卻是什么也沒有的�!�
她這樣說,頃刻間,我與她,皆是無言了。
身前的老梨樹開了滿滿香花,不負(fù)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樹的冰雪皎玉。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白色輕霧籠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樣好,天色明凈,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語明如翦,婉轉(zhuǎn)滴瀝的流鶯飛起時驚動了天際下流轉(zhuǎn)的晴絲裊裊,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輕賤了。
而眉莊,她是那樣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個眼神,無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她與我坐得那樣近,依稀是小時候,她和我并頭坐著,一起疊了紙船玩。那時的水真明凈,跟天是一樣的顏色,眉莊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紙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說了,這船放水里漂得遠(yuǎn),以后就嫁得遠(yuǎn),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臉,“眉姐姐不羞,就想著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惱,只說:“嬛兒,咱們的船要放得一樣遠(yuǎn),以后便嫁去一處,最好是兄弟倆,咱們就可以和現(xiàn)在一樣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認(rèn)真起來,認(rèn)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給別人兄弟,眉姐姐嫁來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莊歪頭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滿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別處,還是不能在一起呀�!�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時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栩栩生動難以忘卻。可此刻眉莊在我眼前,卻只覺得我與她隔了那么遠(yuǎn),從來沒有這樣遙遠(yuǎn)過。
春天這樣好,可我心里,只覺得一層一層發(fā)涼。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這樣靜了半日,眉莊搖一搖頭,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有生分不生分這一說。”她的眼瞼緩緩垂下,“你回去罷。無事也不必再來了。”
我無奈轉(zhuǎn)頭,輕聲道:“姐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
眉莊仰頭看著天,唏噓道:“或許罷。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澀難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黃連在口中,那樣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澀。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門外想起一事。雖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會有人對她說,于是又轉(zhuǎn)身道:“姐姐,恕我饒舌一句。這宮里,有些感情是不該有的。比如,別的男人的感情�!�
眉莊聞得此話,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燙了一般,著意打量著我。她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我不是傻子,也沒有糊涂!這話,好好留著去勸你的溫太醫(yī)吧。于我,你算是白說了�!�
眉莊的話擲地有聲,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歡我來打擾,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來吧�!�
她轉(zhuǎn)過身,留給我一個冰涼的背脊,沒有再回頭。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過滿地梨花堆積,迤邐出一道淚痕似的痕跡。我緩緩走出存菊堂,這個地方,我將許久不能來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門“吱呀”微弱著一聲關(guān)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注釋:
(1)、楊貴妃有三位姐姐,皆國色,也應(yīng)召人宮,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每月各贈脂粉費十萬錢。虢國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麗質(zhì)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國夫人》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宛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詞《好時光》。
六十八、桃花流水去
自眉莊處歸來,我便終日有些悶悶的,那日去皇后宮中請安,眉莊不久便先辭了告退。我見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頗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見機(jī)知意,溫言道:“沈容華最近對人總是這個樣子,莞貴嬪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強微笑,道:“大約是時氣所感,眉姐姐的身子總不大好,所以有些懶懶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時氣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嬌貴,得要好好保養(yǎng),別和端妃一樣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猶還可以,一朝提及,我驟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對我說的華妃小產(chǎn)一事是皇后親自所調(diào)的藥,端妃不過是枉擔(dān)了虛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動,暗暗心驚�;屎笠幌蛉蚀扔H厚,并不苛待嬪妃以及她們所出的子女,雖然我小產(chǎn)之后她也不過是袖手旁觀,又薦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飲茶,微微舉眸窺視皇后,但見她一雙與玉白纖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極鮮艷的一片片紅,如劍荷的花瓣。雙手尾指套的金鑲玉護(hù)甲上嵌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動,便如虹彩輝煌劃過。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雙手,是如何調(diào)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澀湯藥。盡管那是華妃的孩子,身為天下之母卻為保全夫君的皇位親手做這樣的事,是怎樣的愛或殘忍?
我惶惑,若是設(shè)身處地?fù)Q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湯藥里加入一味紅花或是別的?而這紅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紅的指甲是同樣的顏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貴嬪怎么在發(fā)呆了?不必為沈容華的身體耿耿于懷了。聽說貴嬪宮中海棠花開得極好,今日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宮中閑坐吧�!�
我忙回過神,笑道:“皇后與諸位姐姐雅興,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閣中四面帷簾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jìn),充盈內(nèi)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莊而不肅,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的雙頰盈滿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當(dāng)日指了這棠梨宮給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賞呢,正該多謝皇后娘娘�!�
皇后著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zhuǎn)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一手指著我笑道:“咱們合宮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說話最讓人聽著舒服�!�
欣貴嬪抿嘴兒一笑:“我們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里咬著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比绱艘徽f,眾人皆笑了出來。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聽在心有別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這話又像是拐著彎兒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xì)聲細(xì)氣道:“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人就覺著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她的笑微有些訕訕的,隨手自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道:“好甜呵�!蔽椅⑽⑺材�,瞧著她但笑不語。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我進(jìn)封貴嬪之后也未曾著意加以修葺,只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皇后帶著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云鬟霧鬢,香風(fēng)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xù)續(xù)不斷。
正熱鬧著,忽聞得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nèi)監(jiān)一同喧嘩起來,皇后隱然蹙眉,我壓住不快之色,低聲問槿汐道:“什么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jìn)一人來。我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不曉得皇后娘娘在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聲:“貴嬪娘娘——”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氣又急又心疼,忙著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現(xiàn)放著皇后和幾位娘娘在這里,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么體統(tǒng)!”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鬧成這樣?!”
嫂嫂被人攙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面上風(fēng)塵仆仆,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松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發(fā)散亂披在身后,雖然凌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fēng)范猶未散盡。嫂嫂見皇后和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我,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我勸道:“嫂嫂有話好好說罷,何苦來�!庇谑敲认H自安置了她坐下,我問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說了來,必定回為你做主的。”
嫂嫂大聲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yīng)允,族中共同議定。
我一驚,與皇后互視一眼,忙問道:“這是為什么緣故呢?”
嫂嫂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jìn)來的侍婢道:“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著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shù)淖铀帽闳タ此托┭a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dāng)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墒墙袢找辉缇刽[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產(chǎn)了。少爺大怒馬上就下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松露出幾條紫青傷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這是怎么回事?”
嫂嫂見實在瞞不過,抽抽噎噎道:“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貴嬪在一旁“嗨”了一聲,快言快語道:“這算什么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胚子。甄夫人這還有著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顏悅色道:“欣貴嬪性子急,不過有句話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還是個未知之?dāng)?shù),怎么好貿(mào)然就休妻。何況那個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難道少夫人肚子里那個就不是么?這也未免太魯莽了�!�
陵容默然聽了許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罷�!�
陵容方說完這一句,外頭小連子進(jìn)來道:“啟稟各位娘娘。外頭侍衛(wèi)說甄大人來了,急著求見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連子道:“是我們娘娘的兄長甄大人�!�
嫂嫂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進(jìn)宮來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聽得哥哥來了,不由柳眉倒豎,道:“這個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宮里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別慌。他來得正好,看本宮如何給他一個明白�!蔽蚁蚧屎蟮溃骸澳锬锸呛髮m之主,這件事既然鬧到了這里,就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鬧到了眼前,本宮也不能撒手不關(guān)。去請了甄大人進(jìn)來吧�!毕肓讼胗盅a充一句,“要兵甲盡卸。”
小連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貴嬪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們不宜無故會見外男,先退居內(nèi)堂了。”
皇后頷首道:“好。且去里頭避一避吧�!闭f著我便讓浣碧引了她們?nèi)齻進(jìn)內(nèi)堂休息,她們的宮女也自尾隨進(jìn)去。
嫂嫂見了哥哥氣勢洶洶進(jìn)來,先怯了幾分,起來行了妻子見夫的禮儀。哥哥卻掉頭不顧,只向皇后和我行禮。
皇后見如此也皺了眉頭,一時也未發(fā)作資源熊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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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不聞則已,一聽之下瞬間變色道:“娘娘是臣的親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難道佳儀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親生孩子么?!”
我自幼備受各個疼愛,進(jìn)宮后兄妹間亦多了幾分君臣之禮,何曾被哥哥這樣當(dāng)面頂撞過。登時怒道:“哥哥說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婦、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怎好說是旁人!那么哥哥眼里只有那個煙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強壓住惱怒,道:“何況這孩子怎么掉的還不清楚。嫂嫂從無大過、又有著身孕,難道哥哥忍心將她驅(qū)逐出門成為棄婦?”
?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從懷中掏出一紙雪白紙張,往嫂嫂面前一擲:“這是休書!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愛妾幼子,我不愿在見你這蛇蝎婦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聲嚴(yán)肅道:“本宮與貴嬪面前,甄大人也該注意言行。不該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謹(jǐn)記皇后娘娘教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