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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兩人對視了一眼,孟琬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滿臉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鄭貴妃又捂著臉上的傷疤,繼續(xù)道:“妾受的這點小傷何足掛齒,只是讓那有心之人挑撥了妾與三郎的關(guān)系,還連累廖將軍……”

    皇帝繃著臉道:“廖云錚確有看管軍械不嚴之過,朕罰他也委實不算冤了他。此案既已了結(jié),現(xiàn)鄭弘已被斬首,此事往后休要再提了�!�

    “妾遵命�!编嵸F妃輕輕拭著眼角的淚水。

    孟琬默然站在一旁,一邊回憶那日在會真觀的見聞和衛(wèi)淇這段時間來向她遞來的消息,一邊聽著他們的你一言我一語,大致拼湊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鄭弘因記恨貴妃,盜取了右驍衛(wèi)弓箭,趁著皇后貴妃一行人于宮外祭祀,守衛(wèi)還算松懈,埋伏在山間密林之中行刺殺之舉。不料行蹤被謝玄稷及其手下覺察,只苦于沒有證據(jù),又為避免打草驚蛇,并未第一時間將此事上奏給皇帝。

    貴妃劫后余生,驚魂未定,自是十分迫切地想要揪出幕后兇手。聽聞那只箭出自右驍衛(wèi),第一時間就懷疑上了謝玄稷,少不了在皇帝身邊哭訴,求皇帝處置謝玄稷。

    可事情巧就巧在謝玄稷那邊可能真就發(fā)現(xiàn)了什么關(guān)鍵證據(jù),將刺殺之人就是鄭貴妃親侄子鄭弘的事情捅到了御前,遂讓皇帝開始疑心所謂刺殺不過是鄭貴妃的苦肉計。

    皇帝固然對鄭氏百般偏愛,也縱容謝玄翊朝中拉幫結(jié)派,可不會真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個兒子把另一個兒子陷害致死。但要真的處罰鄭貴妃,他既沒有實打?qū)嵉淖C據(jù),也下不了手。

    大約就是在這種矛盾心理的驅(qū)使下,他一面借賜婚之事安撫相王,卻依舊罷黜了他的摯友廖云錚,另一面授意刑部將會貞觀刺殺一事草草結(jié)案,不再深究幕后主使,卻也有意敲打貴妃,對她想借姻親關(guān)系拉攏姚緹揣著明白裝糊涂。

    結(jié)果就是相王和成王兩派都沒有討到什么好。

    孟琬不住在心里感慨,這帝王之心果然是深不可測。

    她又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到了鄭貴妃白若凝脂的臉頰上,她今日敷了厚厚的香粉,大老遠就能聞見味道,臉上的傷疤卻仍舊清晰可見。

    說起來也正是這一點讓孟琬始終不能確信此事為鄭氏謀劃。

    像鄭貴妃這樣愛惜皮相的人,真的會用自毀容貌的方式博的皇帝信任嗎?

    況且就像皇后說的那樣,那箭射出的位置極險,稍有不慎便會斷送性命。如今與謝玄稷的儲位之爭好像也沒到不得不鋌而走險,以命相博的程度。

    她盯著鄭貴妃思索得出神,完全沒留意到身旁也有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看。待她收回思緒微微轉(zhuǎn)了個頭,冷不防被謝玄稷嚇了一跳,好在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鄭貴妃身上,無人注意到她的失態(tài)。

    孟琬悄聲道:“嚇死我了,你這么盯著我做什么?”

    “那你這么心虛做什么?”謝玄稷無聲地問。

    孟琬不說話了。

    因為隨著鄭貴妃緩緩起身,眾人的目光又追逐著她的身影朝孟琬他們兩個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剛剛還是梨花帶雨的鄭貴妃此刻已止住了淚水,抬手招來了謝玄翊身后那個清秀的小宮女,吩咐道:“月濃,將本宮送給相王和相王妃的禮物呈上來吧,聊表本宮做長輩的心意�!�

    月濃頷首應(yīng)是,將懷中的兩個匣子依次打開。

    其中一個檀香浮雕匣子里裝的是一個青色的酒杯,看著也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鄭貴妃解釋道:“此杯看似平平無奇,其實里頭可大有門道。”

    她對晁月濃使了個眼色,叫她給在場眾人演示。

    晁月濃走到皇帝身前,目光落在案上的酒壺上,輕聲問:“奴婢可否借陛下之物一用?”

    “拿去吧。”皇帝也對這東西很感興趣,刻意傾過身湊近去看。

    晁月濃將酒倒入這青色酒杯中,杯中隨后便緩緩升起了白霧,不一會兒,里頭的酒水竟沸騰翻滾起來。

    吉勛“哎呀”一聲,激動道:“這可是那傳聞中的自暖杯?”

    “吉翁好眼力,”鄭貴妃笑了笑,邀功似的又看了皇帝一眼,介紹道,“此物原為唐明皇所有,安史之亂后流落到了民間,被一位富商收為傳家寶。不久以前有人將此物進獻給妾,妾一看,如此寶物,妾怎敢私藏?既逢相王大婚,此物贈予三郎,正和時宜�!�

    “貴妃有心了�!被实鄣�。

    眼見謝玄稷沒有受禮謝恩的意思,鄭貴妃不過淡淡一笑,又讓晁月濃把另一件禮物呈出來。

    送給孟琬的是一件珍珠云肩,由數(shù)千顆珍珠串綴成魚網(wǎng)模樣,顆顆都是鳥卵般大小,瑩潤飽滿,華貴非凡。

    孟琬一眼便認出上頭的珍珠是已被仁宗朝禁止進貢的東珠。

    前世孟琬垂簾聽政之后,有官員想要巴結(jié)諂媚,給她送了八顆東珠,品相還沒有眼前的好。隨侍的嬤嬤打開匣子的瞬間就面露異色,叫來詢問方知這東珠在國朝早已被禁止。

    東珠為北境獨有,因其生長水域酷寒,數(shù)年方能長成,故而珠質(zhì)晶瑩透亮,顆粒碩大飽滿。

    每逢四月東珠成熟之時,采珠奴只喝過一壺暖身的酒,就得在嘴上插上蘆葦筒,赤身潛入徹骨的河水之中捕撈蚌蛤,凍死的,淹死的采珠奴不計其數(shù),便是不死也落下一身的殘疾,所以當?shù)啬卸≡S多都活不過三十歲。

    仁宗聽聞此事后痛心不已,即刻下旨,再不許向?qū)m中進獻東珠。

    自此國朝不尚東珠,改尚更易捕采的南珠。

    孟琬當初也覺得為采這么些珠子草菅人命委實太過惡劣,不僅沒有提拔那位官員,反而直接將他貶到了嶺南瘴癘之地。

    她不由好奇,這東珠得八顆已屬不易,鄭貴妃是從哪弄出的數(shù)千顆?

    貴妃連給自己親女兒平嘉公主的婚服都只用南珠,為什么會舍得把東珠送給她?

    她雖是個極謹慎的性子,不會隨意冒犯上意,可此刻也不敢收這燙手山芋。

    幸而皇帝乍然看到這么多東珠也覺得稀罕,先她一步開口問道:“這是東珠?朕記得此珠仁宗朝就已經(jīng)絕跡了,你從哪弄來這么多?”

    吉勛淡聲糾正:“陛下記錯了,并非絕跡,只是宮里不得見。”

    皇后熟悉宮規(guī)禮儀,向皇帝解釋道:“當年仁宗皇帝嫌此珠太過耗費人力,不愿興此奢靡之風,遂禁止內(nèi)廷使用東珠�!�

    皇帝眉宇間隱隱透出厭煩之色,詰問鄭貴妃:“既違祖制,你弄這些個東西給孟氏做什么?”

    鄭貴妃從容應(yīng)道:“當年仁宗朝禁東珠,皆因當?shù)毓賳T捕撈不得法,這才傷及采珠人的性命�?扇缃癖本巢芍樵缫巡毁M人力,怎么還會有皇后娘娘說的那些事?”

    “那貴妃娘娘倒是說一說而今北境如何采珠?”謝玄稷突然冷聲開口。

    鄭貴妃竟沒露半點惱怒之色,照常對著皇帝回答了這個問題:“北境多天鵝,以河蚌為食。每逢隆冬,河里常結(jié)數(shù)尺的冰,人力難以穿鑿�?赡翘禊Z偏偏還能取到河蚌,將珍珠留于腹中,北壬人擅長打獵,牧民打獵打到了天鵝,便也就就順道獲得此珠。只是這北壬蠻子從前并不知這等好東西,白白同那內(nèi)臟一起扔掉了,當真是可惜。還是一些去到北壬的漢人,仗著胡人不識貨,低價把天鵝嗉囊買了來,這才叫妾白揀了這么大便宜�!�

    皇帝頷首道:“既如此,相王妃就收下吧。”

    “父皇,”謝玄稷冷睇了一眼鄭貴妃,態(tài)度極其輕蔑,“貴妃所言非是實。”

    皇帝沉著臉道:“相王,不可無禮。”

    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孟琬下意識攥住謝玄稷的手,這回卻被他撥了開。

    他直跪下去,正色道:“父皇,北壬從無食用天鵝的習俗,哪里來這么多天鵝嗉囊賣給貴妃?”

    吉勛看皇帝臉色不大好,趕忙出來打圓場,又給謝玄稷使眼色,“相王殿下從未到過北境,不知北境風俗,一時弄錯了也有可能。相王殿下,既是貴妃的好意,殿下就收下吧�!�

    謝玄稷卻沒有領(lǐng)吉勛的情,反而接著他的話繼續(xù)陳情:“兒臣雖未到過北壬,卻有故舊剛從北壬回來。他昨日正同兒臣說起此事,說北壬邊境百姓為這捕這天鵝殺鵝取珠早已是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皇帝眉毛一凜,重復了一遍:“怨聲載道?”

    謝玄稷面不改色道:“父皇有所不知,天鵝須由一種名為海東青的猛禽捕獵,所以要捕天鵝就先得要捕到海東青�?蛇@海東青哪里是這么容易抓的?上面催著要珍珠,底下的人也就只有向老百姓多征苛捐雜稅。交不出來,就只能拼了命去抓海東青抵扣�!�

    “而且不但我大齊北境子民為繳納賦稅須抓捕海東青,北壬百姓為繳納給大齊的歲貢也須抓捕海東青,這幾個月間已不知多少冤魂葬送于這海東青之口。他們非為珍珠而死,卻是因這珍珠而死。不單單是大齊百姓怨聲載道,連北壬百姓也因此仇視大齊,致使邊境風波不斷�!�

    皇后聽了這話亦驚詫不已,立刻下拜勸諫,懇切道:“若誠如三郎所說,珍珠索得龍宮貧,膏腴刮下蒼生背,妾以為陛下理當遵循祖宗之法,儉以養(yǎng)德�!�

    鄭貴妃冷笑道:“三郎怎么替北壬人操心起來了,他們可汗拿不出歲貢盤剝百姓,那去問他們可汗啊?怎么還替北壬人怪起我們大齊來了?這不過是北壬蠻子騷擾我大齊邊境的借口,三郎怕是白打了這么多年仗,連這都看不明白?”

    她陰陽怪氣地嘲諷完謝玄稷一番,又面朝著皇帝嬌聲抱怨道:“至于相王所說的大齊子民也因此喪生,這的確不假,可絕沒有相王夸大的那么厲害。便是尋常莊稼人也有暑天熱死的,出海捕魚的漁民也有翻了船的,就是運送幾株花花草草入京,也保不齊路上會遇見盜匪。那要橫怕豎怕,都關(guān)在家里喝西北風吧,保準餓不死。”

    謝玄稷被這論調(diào)氣得七竅生煙,立時駁斥道:“這濫捕海東青怎可和農(nóng)耕漁牧相提并論?至于那花草奇珍,更是搜刮民脂民膏而來。貴妃既送這自暖杯邀寵,又知它來歷,怎不知若無明皇晚年驕奢淫逸,寵信奸佞,哪來的安祿山史思明之亂?”

    “大膽!”皇帝怒目圓睜,臉上如凝寒霜,“相王,是誰教你說的這些話?”

    素心

    隨著皇帝怒不可遏的質(zhì)問聲落下,所有宮人都伏跪在地,各個宛如木偶泥胎,大氣也不敢出。

    殿內(nèi)一片寂然。

    便是始作俑者鄭貴妃,見皇帝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此刻也知趣地閉上了嘴,生怕受這池魚之殃。

    也難怪皇帝會如此動怒。

    方才謝玄稷的那些話已不單是在指責鄭貴妃欺上瞞下,更是將矛頭對準了皇帝和他的“逐春使”。

    饒是孟琬這樣前世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見此情狀都不免汗毛倒豎。

    孟琬雖早知謝玄稷愛意氣用事,前世就是因為與皇帝方方面面不對付,這才多年不得寵幸�?伤龥]想到的是他竟真會在這么多人面前用如此激烈的言辭抨擊皇帝,一點顏面也沒給對方留。

    心驚之余,她亦不免有些恍惚。

    原來日后那個心思縝密,城府深沉的監(jiān)國攝政王在這樣十八九歲的年紀,也不過只是一個隨心而動,不計得失的少年郎。

    其實謝玄稷本意不可能是故意要皇帝難堪,也并不想在大喜的日子和人有口舌之爭。只不過是聽到貴妃如此明目張膽地作偽,一個忍不住,這才出言反駁。他學的是魏征,包拯那樣的諍臣那一套,由自暖杯思及到前朝舊事,便正好借古諷今,勸止皇帝奢靡鋪張。

    可這話聽在皇帝耳朵里就不是這么回事了。

    將他與晚年的唐明皇作比,不明擺著是在說他昏聵誤國嗎?

    還是說這個兒子翅膀硬了,倚仗著身上那點軍功,如今竟想來教他這個老子怎么當皇帝了?

    皇帝平生最恨臣下沽名釣譽,邀買人心,見謝玄稷就這么直挺挺地跪著,也不謝罪,也不說話,一副文死諫的模樣,不禁怒從心頭起,逼問道:“朕問你話呢,是誰指使你來朕跟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的?是御史中丞,太傅,還是皇后?”

    這樣刺耳的話說出來,皇后臉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她只微微直起身子,抬頭就要回話,卻不想皇帝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不等皇后開口,抄起那只自暖杯就朝謝玄稷重重砸了過去。

    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只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杯口正中謝玄稷的額角,登時鮮血長流。

    孟琬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謝玄稷卻不吭一聲,甚至臉色都未變化分毫,仍定定望著皇帝,沒有半分要退卻的意思。

    皇帝也愣住了,顯然是沒料到謝玄稷居然真的不閃避。

    他本只是摔杯發(fā)泄一下怨氣,不成想極怒之下失了手。此刻看到謝玄稷頭上真見了血,也不覺有些后悔。但他向來最看重面子,臉上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照舊冷道:“朕沒想傷你,誰叫你自己不躲開�!�

    謝玄稷平靜道:“兒臣適才言行無狀,甘受父皇責罰。”

    皇帝冷哼一聲,語氣總算稍微和軟了下來,“知道自己言行無狀,還不算是無可救藥。你下去讓太醫(yī)給你處理一下吧,這樣血淋淋的,給旁人看見像什么話�!�

    他又吩咐吉勛:“吉勛,去府庫里取兩瓶西域進貢的金瘡藥賜給相王,留心著點,別讓相王破了相了�!�

    這對皇帝而言算是極大的讓步了。

    皇后隨即施禮謝恩:“多謝陛下。”

    吉勛走到謝玄稷身旁,矮下身道:“相王殿下,請隨老奴到偏殿去上藥吧�!�

    謝玄稷卻沒有順著這個臺階走下去的意思,還梗著脖子,紋絲不動。他調(diào)整了好跪姿,挺直了背脊,竟又把話題重新引回了極其危險的方向。

    他反問皇帝:“父皇方才問何人指使兒臣,現(xiàn)下還要兒臣作答嗎?”

    皇帝想不到他會是這般油鹽不進,可他剛剛才發(fā)了通大的火,此刻連生氣都生不動了。他雙手抱在胸前,冷眼俯視著謝玄稷道:“你倒給朕說說看�!�

    “‘逐春使’誤國,此乃天下所共知。父皇若非要問是何人指使,那兒臣便回答父皇——是滿街的餓殍,凍死的白骨,失怙的孩提�!�

    謝玄稷仰起頭,語調(diào)緩慢而堅定,一字一句猶如火星濺在引線上。

    皇帝怒極反笑,接連說了好幾句“甚好”,一指皇后,冷笑著問:“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皇后一言不發(fā)。

    鄭貴妃今日鬧了這遭,其實已經(jīng)對這個結(jié)果十分滿意了。過猶不及,她本打算點到為止即可,可見謝玄稷這般倔頭倔腦的樣子,哪里能耐得住不再煽風點火。

    她又插言道:“而今四境之內(nèi),無有災(zāi)荒。內(nèi)帑豐盈,糧食布匹充足,可供全京城男女老少十年之需。相王方才說的那些話,未免太過聳人聽聞了吧�!�

    說罷淡掃了一眼端跪在地上的皇后,嘆道:“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三郎,也是姐姐當初狠得下心,早早就放三郎去南境那樣遠的地方。蠻荒之地呆久了,對中原之事不熟悉也就罷了,還偏偏沾染了一些個胡人習氣�!�

    她笑了笑,又自顧自說道:“不過這也不礙事,三郎還年輕,如今回了京,跟在陛下身邊,日子長了,總能慢慢改過來。”

    皇后漠然直視前方,面無表情道:“相王到何處去,任什么職,自有陛下決斷,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說了算的。至于太湖石的事,貴妃何不等三郎把話說完?”

    謝玄稷沒有搭理鄭貴妃,朝那太湖石看了一眼,繼續(xù)說道:“兒臣原也好奇,太湖石從江南運往京城,途徑一千二百余里水路,五百里旱路,所過州縣數(shù)以百計,所涉驛館不下二百余處。出發(fā)時由十隊人馬護送,每隊人馬三十余人,每至一處替換便要更換腳夫,船只抑或馬匹。水路不通,便鑿運河,陸路狹窄,即拆城門。光運送一塊石頭抵京,不算那毀林造船,拆墻挖渠的花費,少說也要一萬余貫�!�

    說到激動處,他的聲音不覺越來越高,“一萬貫銅錢,這乃是三百戶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所需。若將這些銀錢用來購置戰(zhàn)馬,招募兵丁,或可組建一支兩千多人的精銳騎兵。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運往京城,分文不取自國庫�?擅恳淮无D(zhuǎn)運下來,每個‘逐春使’兜里都鼓鼓囊囊的。兒臣請問,這錢財都是哪里來的,又都去了哪里?”

    鄭貴妃啞然。

    皇帝含怒道:“相王的意思是要朕不運這石頭,把這節(jié)余下來的銀錢都交給你訓練親兵?”

    謝玄稷自然聽出了皇帝在猜忌什么,低首道:“兒臣絕無此意�!�

    皇帝指著謝玄稷鼻子的手指顫抖不止,“朕原先只當你是桀驁難馴,竟不知你心中有如此多算計。滿口仁義,心中卻獨獨沒有‘君父’二字,你的臣道,孝道都學到哪里去了?”

    剛熄下來的火眼瞧著又要燒起來了,孟琬也顧不得許多,趕緊搶在謝玄稷說出讓皇帝更加惱怒的話之前先開口說道:“父皇,兒臣嘗聞庶民之孝,承順顏色,天家之孝,安國定家。為‘逐春使’之事,民間確實多有非議,有累陛下清名。相王殿下情急之下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也是關(guān)心則亂的緣故�!�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覺察其間的冷意稍稍散去,這才放心地繼續(xù)說道:“況古語有言,君明則臣直。陛下若非明主慈父,夫君又怎敢直言極諫?”

    皇帝當然知道孟琬是在恭維他,最后那聲貌似失禮的“夫君”更是擺出一副小女兒情態(tài)向他示弱,意在要他顧念二人新婚不再同自己的夫君計較。

    皇帝對這類軟話是很受用的,可總還需再做做樣子,于是板著臉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朕不寬恕相王那就不是明君不是慈父了?”

    “兒臣不敢,”孟琬恭謹?shù)溃爸皇莾撼家詾�,今日之事既非相王之過,亦非貴妃之過。只是因為彼此之間消息不通達,這才生了誤會。所以,兒臣此番并非是為求父皇寬恕夫婿,而是要向陛下道喜�!�

    皇帝被她說得滿腹疑惑,遂問:“朕喜從何來�。俊�

    孟琬是胡謅慣了的人,糊弄人的長篇大論總能信手拈來。

    她含笑道:“兒臣以為,君明臣直,社稷之幸,此為一喜。貴妃娘娘不知太湖石公案的原委也是因長居內(nèi)闈,一心只放在陛下身上,不曾結(jié)交外臣,過問外朝之事的緣故。后宮與外朝互不通問,各居其所,此為第二喜。再者,陛下明察秋毫,糾貪墨之事,上承天意,下順民心,此為……”

    “好了,”皇帝打斷了她未說完的奉承之辭,“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此事朕會交由有司核查,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再提這些讓人不快的事情了�!�

    皇帝拂袖轉(zhuǎn)身,視線掠過滾落在地上沾著血跡的杯子和晁月濃手中的珍珠云肩,頓覺煩躁不已。

    他招來一個小黃門,交代道:“這些個不吉利的東西,該砸的就砸了,該燒的就燒了,以后不要讓朕在宮里見到�!�

    小黃門唯唯諾諾地應(yīng)是。

    冷冽的目光再度投向謝玄稷,皇帝沉聲問:“相王,如此你可滿意了?”

    謝玄稷只道:“兒臣不敢。”

    一場危機看似消弭于無形,可直至走出宮門,孟琬都還是心有余悸。

    心口甚至還彌漫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沮喪。

    她雖早知鄭貴妃手段凌厲,也明白在你死我活的權(quán)位斗爭面前,沒有人能永遠做一個善人�?v使自以為能保有一顆素心,也終究會被殘酷的現(xiàn)實一點點浸染變色。

    她如此,鄭貴妃如此,將來的謝玄稷亦是如此。

    可她仍舊感到十分難受。

    前世,鄭貴妃雖也迎合上意以求自保和固寵,可行事遠沒有現(xiàn)在這般過激。

    孟琬想,或許是因為那時候謝玄翊已經(jīng)成了太子,謝玄稷又被貶謫出京,再無爭奪儲位的可能。她更多的心思也就由討好皇帝,轉(zhuǎn)向了為國朝的長遠謀劃。

    她從不覺得鄭貴妃是什么好人,可也并不覺得她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

    畢竟前世像晏善淵這樣的賢臣是在她手中才得以被重用,而自己的兄長也是因她的秉公直言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善惡是非的界限在她這里好像沒有那么分明。

    她沒有辦法給自己一個兩全的答案,到了不過只能感慨一句——立場不同,所求不一,不必強求。

    就像她今日雖知身份不合時宜,仍舊為她開脫,也是為著前世情分。

    鄭氏于她有恩,她對鄭氏,終究是有愧的。

    思及此,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要說愧疚,她前世對不起的又豈止只有鄭貴妃一個人呢?

    而要說立場,如今她是謝玄稷的王妃,這倒要她在舊主和夫婿間如何選擇?

    她一邊想著,一邊和再度謝玄稷一起被禁閉在了狹窄的轎廂里。

    還像是來時那樣,兩個人四目相對著,相互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良晌,孟琬覺得自己還是需要解釋一下自己為鄭貴妃說話的事,于是試探著問道:“殿下,你沒生氣吧?”

    謝玄稷轉(zhuǎn)頭看著窗外,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在維護我,這才不得不說一些斡旋的話。若是這樣我還生你的氣,那我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

    孟琬認真道:“可我總覺得你就是在生氣�!�

    謝玄稷沒有正面回應(yīng)她的這句話,反而有些無奈地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應(yīng)該這么和父皇對著干?”

    “我沒有這么想,”孟琬道,“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有更好的辦法和陛下周旋,不必這般硬碰硬。這樣你不但從他那里是討不著好,到最后他也不會聽你的�!�

    謝玄稷問:“那你剛剛同父皇那樣迂回婉轉(zhuǎn)地說了,你覺得父皇會聽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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