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是和衛(wèi)公子一起喝酒,”碧云道,“竹苓說怕出事,這才跟著他去了�!�
對飲
夜色濃稠,
枝葉搖曳,發(fā)出沙沙聲響。夜風帶著些許涼意,
吹散了樹上的合歡花,飄落在她的衣襟上。
孟琬攏了攏披風,乘著月色走到直房門?口,見竹苓守在門前不安地來回踱著,微微蹙起眉頭,走近詢問道:“竹苓,里頭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竹苓正在走神,
聽到背后有人叫她,冷不丁被嚇了我一跳。等回轉身去,看見是?孟琬來了,
方咬了咬嘴唇,
回道:“他們已經(jīng)在里頭喝了一會兒,
門?關著,
也?聽不清里頭在說什么。不過幸好,總歸是?沒有打起來的。”
孟琬聽竹苓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這樣不著調的話,
又是?無奈,
又是?好笑?,
忍不住問道:“殿下怎的會想起把衛(wèi)公子叫過來喝酒?”
“不是?殿下叫衛(wèi)公子來的,”竹苓小聲道,“是?衛(wèi)公子說殿下先前答應了他,
說要是?他心里不痛快,就到殿下的衙署里來,讓殿下替他開解開解。所以他這就……帶著酒上門?來了�!�
孟琬一怔,
旋即搖著頭嘆了口氣。
這衛(wèi)淇還真是?分不清好賴話,還真敢找上門?來摸謝玄稷的老虎屁股。
不過謝玄稷竟然也?能心平氣和地和衛(wèi)淇一起喝酒,
這倒也?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朝門?口走近了幾步,想聽聽里頭在說些什么,可站了半天也?只聽見杯盞相撞的聲音。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敲了幾下門?,待到里頭傳來謝玄稷應允的聲音,她才一把?將門?推開。
看到進來的人是?孟琬,端著酒杯的兩個人俱是?一愣。
孟琬借著一豆微弱的燈光上下打量著兩個人,沒看到衣服上有什么撕扯的痕跡,這才松了口氣。
也?是?,要他們倆真打起來,十個衛(wèi)淇也?不是?謝玄稷的對手,哪還能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這。
許久過后,還是?孟琬率先打破了沉默,冷著臉道:“你們兩個人什么時候攪合到一起去了?”
“不干謝兄的事——”衛(wèi)淇通紅著臉,眼?瞼耷拉著,將尾音拖得極長,“是?我要來找謝兄喝酒的。”
說完還扭頭看了謝玄稷一眼?,和他碰了一下杯,醉眼?朦朧道:“謝兄,是?不是?��?”
謝玄稷一手持著酒杯,微微瞇著雙眼?,雖帶著幾分醉意,但背脊還是?直挺著的,不似衛(wèi)淇那?樣神智不清。
孟琬沒辦法?,只好先去跟清醒的人說話。
她皺著眉瞥了謝玄稷一眼?,問:“你怎么還和他稱兄道弟起來了?”
謝玄稷道:“他非要來找我,我總不能把?他轟出去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孟琬覺得謝玄稷嘴角噙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謝玄稷又給衛(wèi)淇斟滿了一杯酒,突然裝模作樣地又舉起酒杯道:“衛(wèi)賢弟,來,咱們今日?不醉不歸�!�
孟琬被他陡然揚高的聲音嚇了一跳,沉著臉覷他。
衛(wèi)淇卻是?抬起酒杯再次和謝玄稷碰了一下,“多謝謝兄�!�
“賢弟客氣�!�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過于?超出孟琬的認知?了。
她一言不發(fā)地在一旁站了一會兒,瞧著謝玄稷沒有主動要和她搭話的意思,只好又去問衛(wèi)淇:“你平白無故跑來找殿下做什么?”
“不是?平白無故,”衛(wèi)淇朝孟琬慢吞吞地擺手,緊接著又對著謝玄稷恭敬地拱了拱手,“還要多謝謝兄還小弟一個清白。從前是?小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謝兄是?在為了一己?私怨為難小弟。小弟如今才知?謝兄是?最寬宏大量的人,小弟再敬謝兄一杯�!�
謝玄稷才要舉杯,就被孟琬按住了手,無奈道:“你脾胃不好,還是?少喝些吧�!�
那?邊的衛(wèi)淇目光掠過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迅速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地搖晃著酒杯,絮絮道:“只是?在許多人眼?里,小弟仍舊是?因為占了成王的便宜,才中的這個進士。小弟心中不快,想要自?辯,可又覺得……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
謝玄稷“誒”了一聲,勸慰道:“衛(wèi)賢弟何需妄自?菲薄,賢弟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難不成賢弟連陛下的眼?光都不信嗎?”
“小弟不敢。”
“況且明?明?成王做錯了事,與賢弟何干?若非賢弟確有真才實學,永清伯也?不會對賢弟青眼?有加。”
這話一出來,孟琬總算聽出些名堂來了。
永清伯是?鄭貴妃的親哥哥,而謝玄稷所謂的“青眼?有加”應當指的就是?鄭妙言和衛(wèi)淇訂立婚約一事。
怪道謝玄稷心情?看起來還不錯呢。
孟琬嫌棄地覷了謝玄稷一眼?。
謝玄稷回給她一個不明?就里的目光。
孟琬無聲做著口型:“現(xiàn)在虛偽。”
她這么和謝玄稷斗著嘴,又不由想起了另一件事。
這永清伯與鄭貴妃雖是?親兄妹,卻不是?一母所出。
鄭貴妃的生父過世得早,族里的長輩不大看重?這個庶女?,對她出身寒微的母親也?不甚尊重?。多年以來,她和母親一直都飽嘗叔伯兄弟的冷眼?,甚至一度被趕出家門?。幾個兄長用一點點銀錢打發(fā)了她們以后,就將屬于?他們這一房的鋪子和田地據(jù)為己?有。
鄭氏向來爭強好勝,又有破釜沉舟的膽識。在被鄭家掃地出門?之后,她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四處尋找結識貴人的門?道。聽說有人能在宮里說得上話,她咬了咬牙將自?己?和母親手里所有的銀錢都拿去賄賂了浣衣局的一個太監(jiān),只得了一個做粗使?宮女?的機會。幸而她聰敏會來事,入宮不過數(shù)月,就將上下打點得妥帖,最后得以在御書房伺候皇帝筆墨。
鄭氏相貌雖稱得上是?清麗,又擅長裝飾,可放在后宮三千佳麗之中卻算不得十分出類拔萃。她自?知?無法?依靠容色獲得圣眷,只好另辟蹊徑。得知?皇帝好翰墨,便從頭苦練書法?。最后憑借逢迎上意的本?事和剛柔并濟的性子,寵冠后宮。連帶著鄭家這樣不入流的商賈之家雞犬升天,伯叔兄弟紛紛封了爵。
鄭氏雖憎恨族中的親眷,但仍然不得不提拔自?己?母家的人,讓他們成為自?己?在外朝的靠山。
不過沒過多久,待到鄭氏在朝中培植起了自?己?的親信,又在堂兄家選了幾個待自?己?親近的子侄培養(yǎng)后,她便將從前那?些踐踏過她的人挨個除去。
永清伯自?然也?是?她要拔除的仇人當中的一個。
對待這些人,她從來不會心慈手軟。
前世,鄭氏做了太后之后,不必再像從前一般曲意逢迎,低眉順眼?地寫端莊娟秀的小楷討皇帝開心。夜深人靜時,孟琬守在她身旁,見她一邊提筆臨著自?己?喜歡的草篆,一邊回憶這些舊事,頗有一種過盡千帆的豁達在。
那?時候的孟琬是?真心欽佩這樣一個堅忍頑強又野心勃勃的女?子。
這也?是?她當初愿意為鄭氏效命的原因。
可今世的種種,卻讓她對鄭氏又產(chǎn)生了一些別的看法?。
夜風潛入屋內,火焰搖曳,燈光漸漸暗了下去。
孟琬收回思緒,又側過頭看了一眼?衛(wèi)淇,心中五味雜陳。
上輩子的衛(wèi)淇還算是?幸運,因為出家做了道士,得以和鄭妙言和離,最終躲過了這一劫。
如若這輩子鄭貴妃仍舊得勢,她一定還會對永清伯下手。除非衛(wèi)淇還像上輩子那?樣出家避禍,不然大抵是?難以得到善終的。
但不管怎么樣,衛(wèi)淇總歸還算有所選擇,鄭妙言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前世,永清伯被斬首后,鄭妙言是?入了掖庭為奴,又或者是?沒入教坊司為樂伎,孟琬已經(jīng)不記得了。
衛(wèi)淇后來有沒有顧及著二人短暫的夫妻情?分,對鄭妙言施以援手,孟琬亦是?不得而知?。
不論從何種意義上看,他和鄭妙言的這段婚姻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此時的衛(wèi)淇無法?預見和想象到自?己?的未來是?何種模樣。他只覺察到了情?愛上的失意,尚不知?自?己?命途何其多舛。
謝玄稷更是?對此渾然不覺,仍沉浸在自?己?的經(jīng)驗之談中,繼續(xù)說一些惱人的風涼話勸衛(wèi)淇,“衛(wèi)賢弟,其實這強扭的瓜未必不甜。就比如我從前也?以為我和琬琬話不投機……”
“殿下,”孟琬聽不下去謝玄稷這樣在人的傷口上撒鹽,耐不住給他遞了個眼?色,“你別再說了,這不一樣�!�
衛(wèi)淇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差點栽倒在地上。他扶著桌角,等到穩(wěn)住了身形,才醉醺醺地接著說道:“孟姑娘說得對,這不一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便是?朝夕相對,也?只是?相看兩厭�!�
許是?被戳中了心事,謝玄稷默不作聲地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正要舉起酒杯將滿杯濃烈的酒液一飲而盡,卻又被孟琬擋了一下,壓低聲音提醒道:“你別喝了,要喝醉了,待會兒我怎么把?你弄回去�!�
謝玄稷卻賭氣似的把?酒杯搶了回來,淡道:“你不必管,待會兒我讓人去叫馮九。”
“隨便你�!泵乡䴖]好氣道。
“謝兄——”衛(wèi)淇眼?中醉意愈濃,突然顛三倒四道,“我和你不一樣……”
又喃喃著重?復了許多遍:“不一樣,不一樣……”
“我不喜歡鄭妙言,鄭妙言也?不喜歡我�!�
他仰起頭望向孟琬,又將視線挪回到謝玄稷身上,沒頭沒尾地說道:“可她喜歡你�!�
謝玄稷這杯酒飲得太急,險些被酒水嗆到。
孟琬亦是?眉頭猛地一緊。
衛(wèi)淇又道:“我在天喜酒樓時就看出來了,她喜歡你,她看你的眼?神和看旁人不一樣�!�
錯愕之下,孟琬下意識望向謝玄稷。
一片昏黃中,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她迅速收回視線,正要說些什么反駁,衛(wèi)淇卻身子向前一傾,撲倒在了桌案上,昏昏睡去了。
月色
靜謐的室內,
驟然聽得一聲額頭砸在桌案上的鈍響,孟琬“誒”了一聲,
下意識伸出手�?葱l(wèi)淇已然是不省人事?,又默默把手收了回來。
她扭頭瞥了一眼謝玄稷,想讓他過來幫忙,卻見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原處,用一種極其耐人尋味的目光直直地投向自己,看?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
“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孟琬目光微不可覺地閃爍了幾下,明知故問道。
謝玄稷倒是不含糊,
直截了當?shù)鼗厮骸翱纯茨憧次业难凵裼惺裁床灰粯?�!�
孟琬一時語塞,只能干巴巴道:“一個醉鬼的話?,你?也?往心里去�!�
“還真不大一樣?,
”謝玄稷勾起唇角,
似乎全然?沒受孟琬剛才的話?的影響。須臾又微微傾著頭,
作?出一副細細打量她的神態(tài),
意味深長道,“看?來醉鬼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可信�!�
孟琬懶得和他在這里打啞謎,
叫了門外的兩個小廝進來,
讓他們?把人護送到衛(wèi)府去。
衛(wèi)淇被小廝架起來時,
口中還含含混混地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他被人搖醒后,揉了揉紅腫的額頭,赧然?垂下頭,
扯了扯嘴角笑道:“讓孟姑娘見笑了�!�
孟琬道:“衛(wèi)公子,我與殿下還有要事?,便就不遠送了。我叫了兩個小廝送你?回府,
若是路上有什么事?,你?遣人知會我與殿下一聲就好?�!�
“不必,
我自己能走�!�
衛(wèi)淇推開攙扶他的兩個小廝,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一個不慎,險些被椅子絆了一跤。
孟琬無奈,只好?又囑咐小廝:“你?們?莫要聽他的,一定把他安安全全送回到衛(wèi)府去�!�
說完走到謝玄稷身側,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我們?回去吧�!�
兩人一同走出了直房。
晚風拂過樹枝,簌簌作?響,花影在朗朗清暉的映照下婆娑搖曳。
謝玄稷的目光始終膠著在衛(wèi)淇的背影上,直到他拐彎進入巷尾消失不見,才轉眸看?向孟琬,突然?沒來由地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在可憐我?”
“什么?”孟琬一愣。
“那?你?就是討厭我?”
又是沒頭沒尾的一問。
孟琬沉默了一會兒,回道:“沒有的事?�!�
隨即嘆了口氣,“走吧�!�
謝玄稷卻似小孩子一般停在原地不肯走,又問:“為什么你?看?我時的眼神總是很難過?”
孟琬這時才確定謝玄稷也?醉了,或許比衛(wèi)淇醉得還厲害。只是他總比尋常人更冷靜克制,鮮少借著酒勁做出太過失態(tài)的舉動。
他說的雖是未經(jīng)思索的胡話?,可細琢磨來,也?多少透露著一種淡淡的哀傷。
孟琬心頭泛起酸意。
攥著他衣袖的手遲疑了片刻,指尖緩緩松開。她向上滑動了幾寸,握住了他的手腕,溫聲道:“走吧,我們?回家�!�
謝玄稷終于還是給了孟琬這個面子,向前挪動了腳步。
步伐雖有些虛浮,但總歸還算是穩(wěn)當。
不多時,兩人走到了庭院。
是夜,月華如水般澄澈清明,疏疏落落的光輝在灰白色的磚石上流轉,像搖動著的水波,映和著流螢的光芒,不停地閃爍著。
謝玄稷仰頭望了一眼天,卻不急著進屋,非要在外頭看?月亮。
孟琬拗不過他,只好?讓小廝搬來一張的藤椅,和她肩并肩地坐著,規(guī)矩得有些別扭了。
前世謝玄稷喝醉了酒,也?會拉著她在攝政王府的后花園中看?月亮。
他得罪的人太多,總是親衛(wèi)不離身。
就連在院中賞月,也?會有士兵扛著劍弩,筆直地站在不遠處,說是要保證攝政王的安全。
守衛(wèi)的士兵隔得極遠,還有濃蔭遮擋,其實看?不大清。可孟琬知道自己被人這么盯著,總覺得不大痛快。而且許是那?個宮變的夜晚帶給她的印痕太深,她對?于刀光劍影總是格外敏銳,甚至無端生出一種錯覺,覺得眼前的清輝是鎧甲上反射的寒光。
孟琬于是道:“讓你?的人退下吧�!�
枕在她膝上的謝玄稷“唔”了一聲,睜開眼抬起頭看?她,“他們?站得這樣?遠,也?能礙著你?的事??”
孟琬沒說話?,只抬手摘下了發(fā)間固定發(fā)髻的金簪,擲在了地上,方漠然?道:“現(xiàn)下我手中一件可以傷人的東西也?沒有了,王爺大可以放心。”
謝玄稷眸光漸暗,沉默了一會兒,索性直起身來和她面對?面坐著。
“讓你?的人退下�!泵乡种貜土艘槐�,語氣不似剛才那?樣?客氣。
謝玄稷招來統(tǒng)領,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去吧,不必守在這了。”
統(tǒng)領遲疑了片刻,還是躬身應道:“末將遵命�!�
發(fā)簪驟然?被抽去,柔滑的青絲也?隨即散落,披散在肩膀上。
她今日沒有穿深色的皇太后服制,只著了一身秋波藍的對?襟長裙,是尋常婦人的打扮,輕紗上反射著點點流光,與今夜月色極其相稱,也?與他身穿的淡藍色衣袍極其相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