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道閃電劃破夜幕,
天邊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三兩顆零星的水珠頃刻間便成了?如注的暴雨。風聲和著雷鳴,
急急地在耳畔呼嘯。
謝玄稷瞬間從夢中驚醒。
額角,手上,鼻尖都有涔涔冷汗?jié)B出?。
過?往的一切再度向走馬燈似的再他眼前輪轉(zhuǎn)。
可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那一幕又?一幕的場景是切切實實在他身?上發(fā)生過?的。
只是,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全都想起來了?。
謝玄稷終于知道近些天以來孟琬的行為舉止為什么會如此反常,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她時常會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畏懼。
原來這一切竟是因為她前世曾經(jīng)親手殺死過?他。
利用他對她的情誼親手殺了?他。
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一刀一刀的剜著他的胸口,
竟似萬箭穿心一般疼痛,痛得他近乎要被抽去魂靈,幾乎就?要窒息。
謝玄稷情不自禁低下頭去,
凝視著斜靠自己?懷中?安然熟睡的女子。
白皙的面?容恬靜而安寧,
鴉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仿佛就?同她說的一樣,
無論外面?是怎樣的風馳電掣,
只要在倚靠在他的懷里,她的心便能能到片刻的安寧。
這半年以來,
他們每一夜都是這樣依偎著彼此,
相擁而眠,
從無例外。
在淵州城的驛館中?,她還親吻著自己?,同自己?說:“我心里是有你的,
一直都是有你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然看不真切了?。
謝玄稷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自嘲道:“一直都有我�!�
一直,是從什么時候��?
是從上輩子嗎?
可她動手殺他的時候是這么決絕?
是從這輩子?
可前世他們相伴這么多年,
都沒有阻止她痛下殺手。這輩子,難道就?因為一道賜婚的圣旨,她便轉(zhuǎn)變了?心意?嗎?
倏然間,腦海中?又?浮現(xiàn)起了?許多在之前令他無比困惑的事情。
科舉案中?,孟琬為何?百般維護成王?
孟家出?事,為什么鄭氏要去向皇帝求情?
晁月濃小產(chǎn),緣何?謝玄翊只是將她抓到昭罪司關(guān)了?幾天,就?客客氣氣地護送她出?來了??
還有,她的舅舅為什么要引薦一個假的徐堯給他認識?
這幾個月以來,許許多多令他覺得困惑的事情終于可以歸于一個確切的答案。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幾乎要放聲大笑?,可喉嚨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一般,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燭臺下燈火搖曳,腳下的影子在一片橙紅色的光暈中?變得扭曲猙獰,他的理智也在一點?點?地潰散。
謝玄稷死死攥緊雙拳,克制著不顯出?異樣。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想讓呼吸變得平緩,可扣在肩上的手不自覺緊了?緊,孟琬眉尖微蹙,緩緩睜開了?眼。
孟琬不明就?里地仰起頭看著他。
謝玄稷攥住她的手腕,凌厲的目光徑直落進孟琬的眼中?。他試圖從她的眼中?看出?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她卻只和他對視了?一瞬,就?移開了?視線。
孟琬抽開手腕,想支著床榻起身?。
雙手再一次被謝玄稷制住。
她只好仰起頭,輕輕碰了?碰他的唇,方才撒嬌道:“你怎么了??怎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這一刻,謝玄稷真的很想問她,現(xiàn)在的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只迅速斂住了?眼底波動的情緒,將她本就?凌亂的頭發(fā)揉得更亂了?,“沒什么,你先好好休息,等?雨小一些,我們便往山下走吧�!�
“他們還圍在山腳下嗎?”
“不錯,”謝玄稷道,“但我憂心會有人?給寧王通風報信�!�
“他當真敢這般明目張膽地沖上山來將咱們都給殺了??”
“反正?有人?會替他撐腰。”謝玄稷冷哼一聲。
這個“有人?”他咬得格外重,聽起來陰陽怪氣的。
孟琬卻沒怎么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凝眸道:“我總覺得成王此舉恐怕不單單是沖著咱們來的,這步棋對于寧王而言,未免也太險了?。如果他們真將我們殺死在這里,然后將此事全部推在土匪頭上,只要陛下存心去查,也是能查出?端倪的�!�
她皺緊眉頭,又?問:“你說成王的借刀殺人?,是不是其實要殺的是寧王?”
謝玄稷半晌沒有說話。
他此刻全然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寧王與成王之間有怎樣大的矛盾,有沒有到非要同室操戈的地步。
他看著孟琬十分投入地替他分析眼下的局勢,籠罩在那段灰色記憶之上的陰霾似乎稍稍散去了?些。
這一世,許多事情都變了?。
他可不可以就?把前世的一切當作一場夢?
或許她是真的后悔了?。
這輩子,她是想和自己?好好在一起的。
只要她還對他還存有一絲舊情。
只要她對前世的那些事心懷哪怕一點?點?的愧意?。
只要她真的打算欺瞞自己?一輩子。
他是不是其實可以當作前世的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同她重新開始?
思緒猶如亂麻,纏繞在腦海之中?。在想清楚究竟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孟琬之前,他不想讓孟琬看出?他此刻有什么不對勁。
于是他像平常一樣將孟琬摟在懷里,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雖然現(xiàn)在也算得上是危及死生存亡的時刻,可屋里的兩個人?都已是歷經(jīng)過?兩世沉浮的靈魂,到了?此時到都十分鎮(zhèn)定。
待雨下得漸漸小了?,到山下打探消息的士兵也折返回來向謝玄稷稟告:“寧王的人?馬不過?一百余人?,只夠堵在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咱們撐不住自己?下山去,不夠到山上來尋人?。”
謝玄稷終于放寬了?心。
眾人?等?到第二天清晨,大雪徹底停了?,才從山寺的禪房下山,到了?一處廢棄的茅草屋里歇息。
寒意?四起,孟琬揀了?幾枝干柴燃起火,讓大家圍過?來取暖。
等?到手腳漸漸暖和起來,謝玄稷起身?囑咐了?孟琬一句“待在原處不要動”,便帶著一群親衛(wèi)四處看看有沒有寧王的人?跟到了?這附近。
謝玄稷他們還沒走遠,孟琬一個人?便在此地待不下去了?。她瞞不進心地翻攪著柴火,木門卻“吱呀”一聲,遽然被人?推開。
孟琬警惕地站起身?來,轉(zhuǎn)頭見到的是一個眼生的士兵。
士兵環(huán)顧四周,不見其他人?,不由得有些失望。
孟琬舉起一塊石頭準備防身?,卻聽見他不緊不慢地說道:“相王妃,寧王殿下有請。”
聞言,孟琬垂下手將石頭放下,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正?好,我也想會一會寧王殿下�!�
孟琬被那士兵帶著向山下行了?一小段路,在一間荒廢的古廟之中?,見到了?正?襟危坐的寧王。他面?色陰鷙,嘴角卻勾起一抹怪異的微笑?,叫人?看了?頭皮一陣大麻。
士兵跪地抱拳道:“殿下,我們順著煙霧趕過?去的時候,相王和他的手下已經(jīng)不在里頭了?。”
孟琬這才反應過?來是他們適才生起的火隊暴露了?行蹤,不覺有些懊惱。
不過?她也十分慶幸,謝玄稷正?巧不在那間屋子里面?。不然以他那般沖動的個性?,說不準真要和寧玩的手下鬧個魚死網(wǎng)破。
謝玄恪坐在座椅上,睥睨著孟琬,語氣輕褻道:“三弟妹,他怎么一個人?把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丟在那里啊?”
孟琬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冷睇著他,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謝玄恪倒也不生氣,仍沖著孟琬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隨后跳下座椅,緩不走到孟琬的身?前蹲了?下去,視線與她齊平。
孟琬沒有避開她的視線,而是迎上他威脅似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
謝玄恪見她是這副身?軀,不自覺皺起眉頭,“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孟琬嗤笑?道,“被人?當了?替死鬼,竟渾然不知。”
謝玄恪這下子真是惱了?,臉上陰雨密布,差一點?就?要動手打人?,“你再說一遍?”
孟琬重復道:“我說你蠢,被人?成王這樣愚弄,竟還死心塌地替他賣命�!�
“相王對本王不敬已久,本王早就?想除掉他了?,怎么能說是替我六弟賣命?”
孟琬冷笑?道:“你以為他此舉只是為了?除掉相王嗎?相王死了?,你以為陛下真就?沒有辦法查到你的頭上嗎?”
謝玄恪頃刻間變了?臉色,“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孟琬勾起唇角,“你與謝玄翊相處這么些年,他是什么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到時陛下派人?來淵州調(diào)查此事,你信不信他會第一個把你推出?來�!�
謝玄恪道:“你不要在這里挑撥離間了?。我一心一意?輔佐六弟,他沒有理由要害我。到時即便是父皇派人?來調(diào)查,他們也只會知道謝玄稷是被山匪所殺。你若是乖乖聽話,替我將謝玄稷引來,興許我還可以饒你一命。”
孟琬道:“是不是真心輔佐成王,殿下心里有數(shù)。”
她微微挑起眉毛,“晁良娣腹中?究竟是誰的孩子,晁良娣心里有數(shù),殿下心里有數(shù),恐怕成王殿下心里也有數(shù)�!�
“你是在威脅我?”
孟琬笑?道:“我哪里敢威脅殿下,實話實說罷了?。你這樣欺辱成王殿下心尖上的人?,你以為他還能容你嗎?”
趁著謝玄恪眼中?產(chǎn)生幾分動搖,孟琬繼續(xù)道:“哦對了?,還有另外一件事。想必殿下也知道烏熱與中?原人?往來的信件丟失一事,你猜那東西在誰手里?”
“在你們手里!”謝玄恪愕然。
“不錯,那盒子就?在京中?。倘若我與相王出?了?什么差池,我實在難保那個秘密會傳入陛下的耳朵里�!�
謝玄恪神情終于有所松動,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放了?我和相王。”
“不行,”謝玄恪道,“到時我沒有辦法同成王交待�!�
一旁的參謀對謝玄恪說道:“殿下,左右成王殿下也交代過?不要殺相王妃,那殿下不如干脆將相王妃放了?,由他們自生自滅去�!�
謝玄恪道:“可留著她,不愁謝玄稷不會自投羅網(wǎng)。”
“可你瞧她那樣子,像是會配合咱們抓謝玄稷嗎?”
謝玄恪嘆了?口氣道:“罷了?,眼下只能如此了?。”
孟琬被謝玄恪放走之后,迅速沿著原路返回到適才生火的茅草屋附近。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但地面?倒是多了?幾個泥濘的腳印。
謝玄稷他們大抵是覺察到她出?了?事,迅速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
孟琬微微松了?一口氣。
暫時和他們走散了?并不打緊,只要寧王不要發(fā)現(xiàn)他們在哪就?好。
孟琬推開門,向四周張望,只有幾只麻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忽然,她瞧見周圍的樹枝有被攀折過?的痕跡,應該是謝玄稷在給他做標記。之前在北燕的時候,謝玄稷便和她約定過?倘若兩個人?走散,就?以此作為標記,不想到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孟琬循著被折斷的樹枝到了?另一處荒廢的寺院,果然在里面?看見了?謝玄稷和他的幾個親衛(wèi)。她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飛快朝謝玄稷的方向迎了?過?去。
見孟琬終于找了?過?來,他三兩步?jīng)_上前將她攬在懷中?,“琬琬,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我方才……”
霎那間,孟琬意?識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驀地將謝玄稷一把推開。她惶然抬起眼眸向外頭瞥了?一眼,又?重新攥住了?謝玄稷的衣袖,“昀廷,我們趕緊……”
然而話音還沒有落下,外頭便響起了?四面?八方而來的馬蹄聲,隨即耳畔傳來一陣刀槍劍戟碰撞的交鳴聲,似是有一群持著兵器的人?將木屋團團圍住。
謝玄稷身?邊的親衛(wèi)瞬間回過?神來,大喊一聲:“糟了?,有伏兵!”
謝玄稷卻是第一時間望向了?孟琬。
沒來由的,孟琬背脊生起一股寒意?。
她覺得這樣的目光很陌生。
他從不曾用這樣帶著詰問,失落和哀傷的目光看向她。
可她又?覺得這樣的眼神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木門卒然被推開,孟琬的思緒戛然而止。
昂首闊步走進來的是謝玄恪,他得意?地笑?了?笑?道:“多謝弟妹帶路,我答應過?六弟不會傷你。弟妹,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
這句話說得太過?容易讓人?誤解。
尤其在謝玄稷與謝玄翊二人?水火不容的情況下。
孟琬轉(zhuǎn)頭望向謝玄稷,只見他兩只深邃的眼睛猶如深不見底的寒潭,冷厲地盯著她的雙眼,竟透出?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戾。
她從未在這一世的謝玄稷眼中?見過?這樣的目光。
說不上為什么,她的指尖竟開始微微顫抖。
他這是在懷疑自己?嗎?
她猛地抱住謝玄稷的手臂,急急為自己?解釋道:“不是我�!�
謝玄稷漠然移開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將被她緊緊抱住的手臂抽出?。
他平視著前方,嘴角卻還是忍不住牽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孟琬,兩輩子了?,我原來還是沒有辦法讓你喜歡上我一點?點?�!�
解圍
聞言,
孟琬如遭雷殛,頃刻間思緒四散紛飛,
她失了神一般呆怔在原地,雙目空洞無光。
耳畔不住傳來“嗡嗡”的響聲,她疑心自己是聽錯了,竭力定了定神,惶然望著謝玄稷,卻見他率先錯開了與?她交匯的目光,淡漠地?看向得意洋洋的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