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兩人的手肘微妙地碰到。她再一次聞到他身上那股蜂蜜般的香甜氣息。但這一次松虞能夠辨認(rèn)出,這其中或許還夾雜著某種沐浴后的清香。于是她不禁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使用這樣的沐浴液,似乎與這個男人的風(fēng)格完全相悖。
沒想到直直撞進了池晏的眼里。
對方含笑地,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這一刻松虞竟然只覺得慌亂——仿佛自己方才所見到的漫天星辰,都藏在這雙眼睛里。膠著的電流,從彼此眼中劃過。
但她終于還是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頭。
“這首歌叫什么?”池晏問。
“《The
Clouds
In
Camarillo》。”她說,“因為你的《流行的云》,就突然想到了它�!�
他不禁失笑:“這聽起來是一首會讓人快樂的歌�!�
“恰恰相反�!彼捎菡f,“這首歌很悲傷。”
池晏:“嗯?”
松虞:“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們有很多時間�!�
她扯了扯唇,放松地將后腦枕在藤椅上,舉起水杯抿了一口,之后才用一種懷念的口吻道:
“這首歌是主唱寫給他的母親的——更準(zhǔn)確來說,是他以母親的名義所寫的。在他兩歲的時候,母親就被送進了一家位于Camarillo的精神病院。九年后,她在那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他的想象里,這是母親從精神病院的窗戶里看到了云的時候,想要對兒子所說的話�!�
“很悲傷,對吧?但是也很……美�!彼捎萃炜�,喃喃道。
但她并沒有注意到,池晏在聽到“母親”二字的時候,神情就已經(jīng)很不同。
仿佛某種脈脈溫情的氣氛,都隨著兩個字而煙消云散。
他伸長了腳尖,輕輕碰了碰旁邊的吉他。像一只受傷的動物,下意識地?fù)崦惸甑膫凇?br />
轉(zhuǎn)身又背對著松虞,點了一根煙。
苦澀的煙草味道在空氣中蔓延開。
沖淡了薄霧般的甜香。
“美?我不覺得�!彼鲁鲆豢跓熑�。
“為什么?”
“他很可悲。他在幻想母親對自己的愛,但實際上,他只是被她拋棄了�!�
松虞注意到他聲音里突然的鋒芒。
她不禁揚起下巴看池晏。
但隔著裊裊煙霧,那張英俊的臉也變得模糊。
最后她搖了搖頭:“我相信她一定是愛他的。”
他輕嗤一聲:“如果她還對自己的兒子抱有任何感情,就不會拋下他自殺�!�
松虞溫和地說:“這樣說實在是太過于嚴(yán)苛了,她是母親,但也只是一個病人。她所擁有的愛只有那么多,即使她全部都給了自己的兒子,她依然是殘缺不全的�!�
“你看,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是愛無能的。他們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愛別人,但是卻帶著一身尖銳的棱角,越想要去愛,反而越會傷害到對方�!�
“真正的悲劇在于,從來沒有人教導(dǎo)過她,究竟怎樣才是正確的、愛的方式。這個世界沒有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松虞想,她明明沒有喝酒,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夜的話卻比平時要多了許多。
池晏一直坐在她身邊,久久地陷入沉默。假如不是火星還在微弱地閃著,他也一直在吞云吐霧,她甚至要疑心對方已經(jīng)不耐煩聽自己的長篇大論而睡著了。
煙灰落了滿地。
但是她聽到池晏輕聲問自己:“那你覺得他……還有機會嗎?”
“當(dāng)然。”松虞說,“每個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
“是么?”對方又輕笑一聲。
他沉默地扔掉了煙蒂,又站起了身來,站到松虞面前。
一堵高大的陰影堵住了松虞的視線。
她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浮動的云,看不到月亮。只有他。
但奇怪這一刻松虞的身體仍然是放松的。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機感,即使他們已經(jīng)如此靠近。
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原地。
看著這昔日最瘋狂的掠奪者,向自己彎下腰來。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輕輕吻了吻她的手指。
“謝謝你。�!�
*
后半夜里,池晏罕見地做了一個夢。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身下的白床單也滿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褶痕。
但究竟夢到了什么,他什么都回憶不起來。完全是一片模糊。
某種直覺告訴他: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反復(fù)地在大腦里搜刮。但最終混亂的記憶里,還是只能剩下昨夜睡前,他與陳小姐站在陽臺上的情形。
那倒是每一秒鐘都很栩栩如生。
他還記得她的笑容:這似乎是認(rèn)識這么久以來,陳小姐第一次對自己露出如此真誠的笑。
那一刻她的眉眼是如此熠熠生輝,比月光還更耀眼,比最烈性的酒還要讓人沉迷。
這令此刻的池晏,也露出一點笑意。
他不能不慶幸自己做出了如此正確的決定。
一開始他拿出那把吉他,只不過是為了投其所好。
但突然之間,當(dāng)她微笑著看著他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他想要過的生活。
如此平靜,如此慵懶而放松。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需要殫精竭慮地去說謊,去掠奪。
當(dāng)時的他,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的煙癮。
只可惜長夜終有盡時。
又是新的一天。
望著窗外的天光,他明白自己再次回到這副沉重的肉身。
然而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憶著昨夜的事情,池晏又淺淺勾唇,打開手機,發(fā)了另一條新消息:
*
第二天張喆發(fā)現(xiàn),松虞即使在拍戲休息的間隙,仍然戴著耳機,聽得很入神。
直到張喆過去找她,她才摘下了耳機。
他不禁好奇地問;“陳老師,你在聽什么?”
“一首吉他曲�!彼⑽⒁恍Γ巴蝗挥X得好像很適合我們的電影,我已經(jīng)發(fā)給了我們的作曲指導(dǎo)�!�
張喆:“哎?叫什么?”
“《流行的云》�!彼f。
張喆嘿嘿笑道:“我記住了,晚上我也去聽。”
他又摸了摸后腦勺,終于想起來自己到底是為了哪件事來打擾陳導(dǎo)演。
于是他拿出了器,遞給松虞面前。
“陳老師,沈妄不是有一場紋身的戲嗎?我們之前也換了好幾個紋身師,都不是太滿意。新找的那位是我朋友推薦的,據(jù)說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這是他發(fā)過來的幾版設(shè)計稿,您看看有沒有滿意的?”
松虞聞言,立刻傾身過來,仔細(xì)地端詳面前的器。
她抿著唇,沒有立刻說話。
但張喆向來聽話聽音,已經(jīng)從松虞的神情里讀出來,她依然不滿意。
他忙不迭地打圓場道:“沒事,這個只是初稿,我讓他再參考一下我們的角色,重新出一版設(shè)計……”
但松虞卻說:“不用了,你把設(shè)計稿發(fā)給我,我先幫你問個人�!�
“哎,好的。”張喆滿口答應(yīng),又好奇地問,“陳老師,你也認(rèn)識這個行業(yè)的朋友嗎?”
在這個時代,刺青是一門古老的、日漸式微的藝術(shù)。
甚至像是隱藏在窮街陋巷深處的某種都市傳說。刺青師,尤其是好的刺青師,可以說是屈指可數(shù)。
松虞:“也不是這個行業(yè)吧……只是感覺他會懂�!�
她將這幾張圖紙發(fā)給了池晏。
因為她還記得他后頸深處的刺青。
盡管松虞還從未見過那幅刺青的全貌,但她鬼使神差地認(rèn)為,那個男人會對此有所研究。
所以她在消息里的口吻很正經(jīng),純粹是以一種學(xué)術(shù)的心態(tài),請他有空的時候,針對這幾張設(shè)計稿,“提一點建議”。
池晏的消息很快傳了回來。
松虞對張喆說:“我看看他說什么�!�
“好的好的�!睆垎匆荒樒诖貞�(yīng)道,“回復(fù)得這么快,那位老師一定很專業(yè)吧!”
松虞也嘴角微勾,猜測對方的回應(yīng)。
然而在看清楚屏幕上文字的一刻,她頓時神情一僵。
第48章
我只要你
這時身邊的張喆已經(jīng)注意到松虞的表情之微妙。
他不禁擔(dān)憂地問:“怎么了陳老師,
是覺得這個紋身師完全不行嗎?要不我再換一個?”
松虞:“……不是。先不用。”
她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這短短一行字,微微一笑。
池晏已經(jīng)對自己玩過許多次這樣撩撥的小把戲,而她的態(tài)度無一例外,
全部都是拒絕。
可是她突然覺得,
這樣做好像并不夠有趣。
于是她重新按亮屏幕,回復(fù)了兩個字。
松虞想,
池晏一定沒有想到過,
自己會這樣回答他。
她饒有興致地盯著對話框,遲遲沒有新消息發(fā)過來,他罕見地陷入了沉默。
而上面的狀態(tài)則反復(fù)地在“輸入中”和空白之間切換。
松虞不禁笑意更深。
接著她慢條斯理地補完了這句話。
屏幕上的“輸入中”立刻戛然而止。
她笑出了聲。
從張喆的角度來看,他只能看到陳老師突然對著手機屏幕,露出了狐貍般的、微妙的笑容。
在他的記憶里,
陳老師這樣沉穩(wěn)的人,
似乎還從沒露出過如此開朗的表情。
但不知為何,他甚至隱隱地感覺自己毛毛的。
好在很快松虞就闔上了手機,
轉(zhuǎn)頭對張喆說:“這個人不管用了,
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她又恢復(fù)了一貫的工作態(tài)度。
盡管張喆似乎又從“不管用”這三個字里,聽出了一點意味深長,但他還是很配合地說:“噢噢,
好的�!�
不過他又敏銳地注意到,
接下來的時間里,陳老師的手機時不時會響起來。對方的熱切態(tài)度,
頗有些讓他回憶起,當(dāng)年自己在李叢手下工作時接到的絕命連環(huán)call。
但陳老師卻既不看消息,也故意不關(guān)機,只是任由對方繼續(xù)源源不斷地向自己發(fā)來消息。
而她始終氣定神閑,笑得意味深長。
*
一回到酒店,
松虞就將自己鎖進了臥室里。
但她還是得加班。
于是深夜里,一盞小夜燈照亮了她面前的投影:
上面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刺青圖案。
各式各樣的花紋,或繁復(fù),或妖媚,盤踞在光裸的后背上,栩栩如生到令人不寒而栗。
她在暗網(wǎng)上找到了一部關(guān)于刺青的紀(jì)錄片。但因為題材太過于小眾,年代和創(chuàng)作者都已經(jīng)不可考,只能隱約知道,這是拍攝于十幾年前。
紀(jì)錄片里介紹道,盡管科技在進步,但刺青藝術(shù)仍然還保留著最古老的傳統(tǒng)。
這是因為,當(dāng)代還迷戀著刺青的人,多半不是愛其工藝,更是愛那種刻進身體里的痛苦。
于是不少刺青師,甚至不是用機器,而仍然堅守著最古老的針——又長又尖的針,一針一針,刺進皮膚里。這是一種折磨。但折磨與痛苦本身,便是藝術(shù)。
遺憾的是,當(dāng)刺青漸漸淪為一種行為藝術(shù),自然也就很難再出現(xiàn)什么好作品。
松虞蹙著眉看到了最后,只覺得全無收獲。就在此時,一幅畫卻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
一只瘋狂的怪獸,似人而非人,圓睜著怒目,每一個毛發(fā),都像刺猬的尖刺一樣豎起來。祂正在囫圇地嚼食著一個年輕男人。兩只手緊緊地攫住雪白的后背,鮮血順著失去頭顱的脖子,不斷往下流淌。
這畫面極其暴力、邪惡和瘋狂,但也太具有視覺沖擊力,讓人一望而生魔怔,根本無法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