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仿佛他們在談?wù)摰牟⒉皇悄硞�劇本上的角色。
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或許與他們這些演員相比，真正入戲的，反而是站在眼前的這個女導(dǎo)演。
*
幾年來，石東的前岳父從未放棄過尋找當(dāng)年殺死“東爺”的兇手。
而這位幫派老大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激化。
于是在沈妄十八歲這一年，石東決定聯(lián)合自己的養(yǎng)子，演一場戲：他假意交出真兇沈妄，向岳父賠罪。
但其實這是一場鴻門宴。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機(jī)將岳父的勢力一網(wǎng)打盡。
他們包了一整座酒樓，做了最嚴(yán)密的部署。
沈妄也被五花大綁著，跪在席上眾人的面前。
他試圖抬頭，卻被一腳踢到了地上，被身后不知是誰，一腳踩住了自己的咽喉。
匆匆一瞥，窒息般的痛苦里，沈妄看到凄厲的紅燈籠，照亮石東的臉。
對方目光沉沉，俯視著自己。原來他已經(jīng)老了，臉上深刻的紋路，在血色的光線下，都如刀斧一般無情。
接著他聽到石東那遲緩而洪亮的聲音，慢慢在自己頭頂響起：“爸，事情就是這孩子做的。他當(dāng)年一時沖動，不懂事，下手沒輕重。希望你能看到他姐姐的份上，放他一馬。”
另一個人哼了一聲：“他姐姐？”
“是，就是我身邊那個阿蓮……”
沈妄悚然一驚，渾身都變得僵硬。
手臂不自覺地動了動，背后的人卻將其視為掙扎，于是那只腳更用力地踩住他的喉嚨。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沒想到，義父居然公開點出了自己和蓮姨的關(guān)系：這不啻于讓他去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處心積慮地隱忍了這么久，直到這一夜，才將真相捅出來……就是為了讓他送死嗎？
義父并不是在演戲。
他是真的要殺了自己。
想清楚這一切，他的血慢慢冷了。
那雙黑得發(fā)亮的眼睛里，絲絲縷縷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夜。
因為背叛，因為痛苦，因為絕望。
七年半，他所以為的養(yǎng)育之恩，根本什么都不是。義父就這樣算計自己，這樣……處心積慮地，想要置他于死地。連死囚都能發(fā)表遺言，而他卻被踩著喉嚨，無法說一句話。
席上之人，在只言片語之間，也已經(jīng)決定了沈妄的命運：他們要將這個年輕的男孩給直接處決。
但在飯桌上殺人，未免有些太掃興。于是在不遠(yuǎn)處一面屏風(fēng)背后，沈妄那單薄的身影緩緩跪下。
已經(jīng)無人再關(guān)心他的死活：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一個死人。
菜肴被一盤盤地端上來。
滿桌的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幾個男人言笑晏晏，大快朵頤。
槍聲一響。
一簇血花，猶如雪夜的紅梅，在素錦的屏風(fēng)上盛放開來。
石東漫不經(jīng)心地在心中盤算：思考回去之后該如何編造一個萬無一失的謊言來安慰阿蓮。不過話說回來，親弟弟又如何？她是他的女人，只需要依賴自己就夠了。就當(dāng)是他們白養(yǎng)了一條狗，左右一條狗的壽命也不過是這么幾年。
關(guān)鍵問題是，沈妄太有本事了，又跟阿蓮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假以時日，一定會踩在自己頭上，他只能先下手為強(qiáng)……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屏風(fēng)被撕裂的聲音。
他幾乎是錯愕地抬起頭——
一個身影從黑暗的罅隙里站出去。
他的陰影，瘦而長，落在飯桌背后的墻壁上，真像一把鐮刀。
動作也極快，快得真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一把掀翻了桌子，拿出了事先藏在暗格機(jī)關(guān)里的武器。
滿目狼藉。
在猶如震后余災(zāi)的混亂里，石東聽到了第一聲槍響。
那是他親自教出來的槍法。
既穩(wěn)又狠。
猛烈，瘋狂，不死不休。
*
這場戲的調(diào)度極難。
動作設(shè)計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復(fù)雜，涉及到眾多演員之間的配合，以及他們與場景本身的互動。
更何況還是個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楊倚川需要時刻記住自己的走位，在行動之間，給攝影機(jī)讓出動線。
即使事先已經(jīng)排練過無數(shù)次，真正開拍的時候，松虞還是相當(dāng)緊張，一動不動地坐在監(jiān)視器前。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池晏是什么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過了一會兒，一只手伸過來，摘掉了她半邊的耳機(jī)。
她不悅地回過頭，卻看到那張英俊的臉對自己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將耳塞掛了上去。
旁邊還有場務(wù)十分殷勤地給池晏搬了個椅子。
于是兩人并排坐在監(jiān)視器前——甚至共用同一副耳機(jī)。
真是奇怪得不像話。
但松虞抿著唇，無心理睬他，仍然聚精會神地盯著監(jiān)視器。
反而是池晏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時不時發(fā)表幾句觀后感，真當(dāng)自己是在看電影一樣。
“楊公子演得真不錯�！�
“可惜拿槍的姿勢露怯了�！�
“人死了怎么是這種反應(yīng)？”
“哦，這家伙是在給自己加戲�！�
最后松虞實在是被吵得忍無可忍了。
她一下踩住了對方的腳，又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你有完沒完？自己上去演好不好？”
池晏微微一笑：“哦，陳小姐終于注意到身邊多了一個人了嗎？”
松虞頭也不回，冷笑道：“咦？哪里飛進(jìn)來的蒼蠅這么吵？”
腳下繼續(xù)用力。
像碾煙頭一樣，來回轉(zhuǎn)動腳踝。
但這當(dāng)然只是在白費力氣。
池晏毫無反應(yīng)，仿佛既沒有痛覺，也毫不心疼锃亮的名貴皮鞋，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甚至于覺得陳小姐在片場突然的小孩子脾氣也很可愛。
最后她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腳：“你來干嘛？”
池晏：“來履行我作為制片人的義務(wù)�！�
“所以麻煩你保持安靜�！�
池晏低笑了一聲：“好吧，我的真實目的，是來看望一下辛苦加班的導(dǎo)演�！�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淡淡的，甚至有一絲罕見的柔軟。
讓松虞莫名地想到了陽光下的白棉布。
但她更不能允許自己此刻的分心，于是她不客氣地說：“看到了嗎，那你可以走了�！�
“不，我還沒有看夠�！彼⑿Φ馈�
松虞：“……”
她當(dāng)然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凝視。
像一束太過刺眼的追光燈，照在自己的臉上。
作為導(dǎo)演，她一向習(xí)慣躲在監(jiān)視器背后，去不動聲色地觀察別人。很少會有人這樣花功夫來盯著自己。
但最后她無計可施，只能任池晏坐在自己身邊，好整以暇地?fù)屨剂俗约旱囊话攵鷻C(jī)，偶爾還要履行助理的權(quán)益，遞給她一杯溫度恰到好處的水，或者是一顆薄荷糖。
這場戲果然也沒有一次到位，來來回回地拍了好幾次，終于順利地通過了。
但實際上，真正的重頭戲，卻是接下來的部分。
尤應(yīng)夢所扮演的蓮姨出場了。
這時候酒樓已經(jīng)變成了殺戮的戰(zhàn)場：兩個幫派的火并與亂戰(zhàn)，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人頭落地。
鏡頭追著蓮姨窈窕的背影，裹身長裙下一截雪白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二樓，拉開了那座宴會廳的紙門。
當(dāng)然她看到了滿地的尸體。
噴濺的血漿，與不詳?shù)募t燈籠，將這世界都染成一片血紅。
還剩下最后兩個人活著。
石東半跪在地上，衣衫被血浸透了，黏在濕漉漉的傷口上。
而沈妄仍然站得很筆直，垂著頭，清冽的眸光被染上了層層疊疊的血色。
年輕人手中的槍，直指著自己的義父。
窗外的急雨敲打著紙窗。紅燈籠左右搖晃，曳下了滲人的赤光。門外是永無休止的廝殺聲——
一邊是情人，是刻進(jìn)基因里的愛情；一邊是弟弟，是血脈相連的親情。
她該如何選擇？
她看到沈妄轉(zhuǎn)過頭來，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輪廓，被涂滿凌亂的朱紅顏料。
他輕輕喊了自己一聲“姐姐”。
像一只幼貓的嗚咽，這樣低，怯生生的。
與此同時，她也看到石東的手在背后慢慢摸索著，握住了什么利器，凌冽的光，在濕透的衣衫后一閃。
那一瞬間太快，她來不及做決定。
她撲了上去，抱住了沈妄。
“噗嗤”一聲。
利器穿透了柔軟的后背。
再往前一寸，這把刀也將刺入沈妄的身體。但他并沒有石東這個機(jī)會。
食指已經(jīng)無情地扣動了扳機(jī)，對準(zhǔn)石東的臉。
蓮姨的紅唇顫抖著，似乎想要在最后時刻說些什么。但槍聲太嘹亮，湮滅了她最后的話。
而那張熟悉的、嚴(yán)厲的臉，“蓬”地一聲，在沈妄眼前炸開了。像是一朵食人花，張開了滿是尖牙的花蕊，不斷地向外噴濺出污濁的血，令他的視線也變得模糊。
血和淚水混合在一起。
他抱著姐姐仍然溫?zé)岬纳眢w，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
眼眶發(fā)紅，身體痙攣著，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
“姐姐，姐姐……”
他重復(fù)著這單調(diào)的字，但永遠(yuǎn)都不會再得到回應(yīng)。
鏡頭從這里又搖了出去。
從二樓一直俯視下去，俯瞰眾生一般的大全景：被砸爛的酒樓，被殺死的人。太多的血，染紅了這個夜晚，像是血色的朝霞，一輪旭日從東邊升起，預(yù)示著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而沈妄抱著他的姐姐，一步步走下了臺階。
*
這場戲終于拍完了。
松虞后仰在導(dǎo)演椅上，長舒了一口氣。
其他人想要沖過來，卻發(fā)現(xiàn)楊倚川還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沒從這場戲里走出來，一時腳步也躊躇了，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尤應(yīng)夢經(jīng)驗更老到，從年輕人的懷抱里，輕巧地跳了下來。又輕輕推了他一把：“你不嫌沉��？”
楊倚川手忙腳亂地說；“怎么會！才不會呢！”
伴隨著這個動作，劇組才重新活了過來。助理們抱著雪白的大毛巾走上去，幫他們擦掉臉上花掉的特效妝。
而松虞也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這兩個人，絲毫不顧忌他們身上還沾滿了臟兮兮的道具血漿。
“辛苦了�！彼f，“非常感謝�！�
這誠懇而鄭重的語氣，令眼角原本就還掛著淚花的楊倚川，立刻又大聲哭了出來。
這反而讓其他人都笑出了聲，也徹底掃蕩了眾人心頭因劇情而殘留的最后一點陰霾。
接下來當(dāng)然就是主創(chuàng)們之間互相道謝。
連張喆也沖上來湊熱鬧，再一次跟他們摟成了一團(tuán)。
拍完這場戲，尤應(yīng)夢就正式殺青了，而楊倚川也只剩下幾場要補拍的戲。他們都知道，這一夜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告別。于是片場亂糟糟的，既有種大功告成的歡樂，又充斥著某種微妙的傷感。
過了不知多久，人潮終于漸漸散去了。
松虞照例留到最后，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池晏竟然也還沒有走，反而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監(jiān)視器前。
不知為何，這形單影只的背影，莫名地讓她的心跳了一下。
她走回到他面前：“還不走嗎？”
松虞看清了監(jiān)視器上的內(nèi)容。
是最后蓮姨赴死的那一場戲。來來回回地循環(huán)播放。
池晏低聲道：“為什么要這樣拍？你不覺得這很假嗎？”
松虞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她詫異地看著他：“假？”
池晏緩緩地抬起頭，以一種罕見的、死氣沉沉的目光看著她；“你最清楚蓮姨是個多么無情的人了，她對自己的弟弟，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怎么可能為他去死？”
但那雙漆黑的眼眸里，分明還翻滾著某種復(fù)雜難辨的情緒。
像海獸在月光下的海面，卷涌出巨大的陰影。
松虞一怔，接著才說：“對了，你不說我都忘記了，這部電影是一個非虛構(gòu)故事改編的。你是覺得這樣改動太大，脫離了大綱么？”
池晏沒有說話，仍然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她卻本能地心頭一軟，聲音也柔和下來：“不如，你就將這理解為另一個平行世界？我希望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結(jié)局。”
“……平行世界。”池晏重復(fù)這個詞，意味難辨。
就在這時候，片場突然黑了下去。
“又停電了嗎？”松虞奇怪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