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對他說出一句極其私密的話。仿佛是《迷失東京》的最后一個鏡頭,隔著茫茫人海,
少女對老男人說了句什么,
但那是一個秘密,無人知曉。連觀眾都無法窺探。
這就叫沒有異性緣嗎?
也太有異性緣了吧。
松虞終于將剩下的小半杯雞尾酒一飲而盡,但仍然站在原地,繼續(xù)觀賞這出戲。
秘密講完了,小公主又仰望著池晏,
等待他的回應(yīng)。眼里燦若星辰,
脖子上悄然地被染上嬌嫩的粉。
這本該是很賞心悅目的畫面。
但另一位演員卻露了餡:
池晏盡管微笑著,卻微微后退了一步,
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他低垂著眼,
眼神里并沒有任何笑意。
突然之間,松虞又產(chǎn)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現(xiàn)在的自己,的確在觀看一部男才女貌的浪漫愛情片。但影片的男主角,
卻是自己的秘密愛人。
所以她非常清楚,
什么是這位影帝最真實的面貌,什么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演。
他在銀幕上的優(yōu)雅而克制,
與他在銀幕下的兇狠與狂野,根本判若兩人。
松虞:“……”
腦中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一些旖旎的畫面。
她又低頭,捏著細(xì)細(xì)的高腳杯,假裝鎮(zhèn)定地啜飲了一口雞尾酒。
卻驚覺酒杯已經(jīng)空了。
這樣一來,她需要做一個決定:是繼續(xù)站在這里,
欣賞池晏左右逢源的社交表演;還是干脆站出來拿杯新的酒,順便跟他們打個招呼,制造一些突如其來的社交尷尬。
正在猶豫的當(dāng)口,手機響了起來。張喆的通訊請求。松虞本能地蹙眉,將酒杯隨意擱到一旁。
不知為何,她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張喆知道她今天要做什么,如無必要,絕不會來電。所以這通電話多半不會是什么好事。
她隨便找了個房間,推門進(jìn)去。某種奇特的香氣撲鼻而來:烏木的沉香,混合著辛辣的東方香料。與此同時,一個凝重的聲音響了起來:
“陳老師,電影審查……沒通過�!�
果然。
“怎么回事?”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總之剛剛接到通知,公映申請被打回來了�,F(xiàn)在發(fā)行的人在想辦法問原因,但是那邊的官員支支吾吾的,沒準(zhǔn)只是變相在找咱們要錢呢……”張喆在電話那端,深深地嘆氣。
帝國的戲劇審查委員會多么腐朽不堪,是坊間人盡皆知的傳聞。酒過三巡,也常常會有導(dǎo)演吹噓自己是如何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不花一分錢就打點好關(guān)系。但這些話,都是不能在臺面上講的。
松虞耐心聽著,之后才說:“你先別瞎猜,讓他們無論如何要問出一個原由。之后我們再來想辦法�!�
張喆點了點頭,一邊跟身邊的發(fā)行同事小聲溝通,一邊又想到了什么,幽幽地說:“說起來,從前有李總在,至少這種事情是不需要擔(dān)心的�!�
他們的前任老板李叢有一位做議員的好父親。這讓德叢影業(yè)出品的片子,在政府關(guān)系這一項上,從來沒栽過跟頭。
松虞一笑,隨口道:“也就只有這種時候用得上他了。”
但她突然一怔,下意識地說:“不對�!�
“怎么了?”張喆聽出她聲音里的警覺。
她靜靜地說:“如果那群人連李叢都不敢得罪,怎么會敢得罪楊倚川呢?”
張喆一點就通:“對��!一個是議員,一個是公爵,既然這樣,那他們?yōu)槭裁础婀至恕?br />
并不奇怪。松虞心想。反而讓她能夠確定:
審查也只是個由頭,背后還另有其人。
為什么?
是不希望電影按照原本的檔期上映,好在競選的關(guān)鍵時刻,給池晏多潑一點臟水?
還是根本想將這部電影給徹底扼殺?
但松虞并不打算將這些事向張喆挑明了,反正也多說無益。
她只是不動聲色地說:“那么你就讓發(fā)行的人,以楊倚川的名義去問。他們不敢不說的�!�
張喆:“有道理!!”
果然沒過幾分鐘,他們就效率極高地得到了反饋——前后態(tài)度的反差之大,簡直令人感到可笑。對方誠惶誠恐到直接分享了官方批文,并且一再強調(diào),絕不是他們有意為難。
原來問題并不是出在審查,而是出自更早以前的拍攝許可證。
進(jìn)貧民窟拍戲是需要許可證的。而現(xiàn)在不知為何,它被系統(tǒng)判定為了作廢。
這些事從前都是池晏的人在做,于是張喆斟酌道:“要我去問問他嗎?”
“不用了�!彼捎菸⑽⒁恍�,想起自己方才所見到的畫面,“他現(xiàn)在很忙�!�
“�。俊�
“我知道那張許可證是怎么來的�!�
是通過榮呂拿到的。
張喆:“啊,我記得他正在和尤老師秘密地打離婚官司……”
這樣一來,事情似乎變得很簡單:也許榮呂在通過這件事,對尤應(yīng)夢施壓,增加自己的談判籌碼。或者也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報復(fù)她和池晏。
而審查委員會被夾在中間,兩邊都不想得罪,左右為難。
松虞淡淡地吩咐道:“這件事,你先盡量在尤應(yīng)夢那邊瞞住。如果她來問你,你就說沒有這回事,是榮呂自己瞎說的�!�
張喆立刻明白了陳老師這句話背后的言外之意:她是不想再給尤應(yīng)夢施加別的壓力了。
他心頭一暖,立刻道:“好的,我明白了。”
松虞:“我來想辦法吧�!�
雖然不太愿意讓楊倚川牽扯到這件事里,但是在這個關(guān)頭,向他求助是最有效的方式。她沒怎么猶豫,就拿出了手機,打算給他發(fā)條消息。沒想到屏幕一亮,楊倚川一條短訊發(fā)過來。
但楊倚川反而主動說要來找她,于是松虞簡單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方位。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竟在無意中,走進(jìn)了一間景致如此華美的空房間里。天花板高得出奇,球形穹頂,有種宇宙般的深邃;墻壁與門柱上則貼滿了彩色的魚鱗瓷磚,如同深海里的珊瑚與礁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迷人的色澤。
門開了。
抬頭的一瞬間,松虞愣了一下。
“楊小姐?”
來的是那位小公主,楊竺萱。雪白的大裙擺,像是翻涌的海浪,隨著她優(yōu)雅的步伐,愈加靈動。她雙手執(zhí)在身前,刻意做出的端莊姿態(tài),真像一只驕矜的小天鵝。
“對。”她說,“剛才給你發(fā)消息的人是我�!�
松虞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談一下。”
“我們之前見過的�!彼终f,“在榮呂的宴會上。你讓他出了個大洋相�!�
松虞察覺到這來者不善的口氣。
于是她挑眉,也同樣回敬道;“沒想到你會出席那種場合,楊小姐�!�
“那種場合?”楊竺萱也笑,“不要說得這么不堪,只是很普通的社交場合罷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過激。讓他太太上去唱首歌有什么,她本來不就是干這行的嗎?給大臣們表演,應(yīng)該是她的榮幸�!�
松虞淡淡道:“是不是她的榮幸,應(yīng)該由她自己決定�!�
“很遺憾,她沒資格決定�!�
這漂亮的小女孩直直地看著她,臉上卻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嘲諷笑容,說話的口氣也意外很老成:“我很欽佩你的勇氣,但是你這樣做毫無意義。女人都是要結(jié)婚的,這原本是她這種出身的人,能擁有的最好出路。你毀了一樁完美的婚姻。”
松虞:“……”
盡管小公主口口聲聲所說的是尤應(yīng)夢,但她究竟是借尤應(yīng)夢在貶低誰,顯然也一目了然。而無論是背后對別人指手畫腳,還是這種拐彎抹角的指桑罵槐,都讓她覺得無聊又無趣。
于是松虞扯了扯唇,突然說:“那榮呂有沒有給你看過我們的照片?”
楊竺萱臉色一白。
“照片”二字,立刻勾起了她最深惡痛絕的回憶。
濃郁的刺青,搖曳的燭火。Chase將面前的女導(dǎo)演抱在桌上,唇舌相纏。她從來不知道那個向來西裝革履的男人,脫掉循規(guī)蹈矩的白襯衫,會是這樣野性難羈。
只是一張照片,就勾起她內(nèi)心最深的欲念。
但楊竺萱既覺得憤怒得眼睛發(fā)紅,又忍不住產(chǎn)生更多綺念:既然陳松虞都可以,為什么她不可以呢?為什么Chase懷里的女人,不能是她自己呢?
誰都想要摘下一朵帶刺的野玫瑰。
這位千金小姐的臉情不自禁地白了又紅。她狠狠地咬了咬唇,才一臉不甘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我知道你們電影圈亂得很,什么劇組夫妻、露水情緣,都很常見。但現(xiàn)在電影已經(jīng)拍完了,我要求你立刻離開Chase,永遠(yuǎn)不要再跟他見面�!�
“哦�!彼捎萦X得很好笑,故意順著她的話說,“憑什么��?他長這么帥,又有錢,你總得給我一點好處吧�!�
她猜自己并不會得到一個很有想象力的答案。
但沒想到對方一臉驕矜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等著這部電影翻身吧?我聽說,你們現(xiàn)在卡在了審查,沒辦法上映呢�!�
松虞一怔。
這完全在她的預(yù)料之外。
“楊小姐的消息很靈通�!彼庥兴傅剌p聲說。
小公主卻將這當(dāng)做了投降的先兆。她儼然旗開得勝一般,慢慢地露出了燦爛的笑:“當(dāng)然了。想必這對你而言,是天大的難題。但對于我,不過是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松虞笑了笑:“嗯,我懂的。這件事是你的手筆�!�
楊竺萱一怔:“我什么?
“你和榮呂合作,對審查施壓。”松虞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在楊竺萱看來簡直刺眼,“這算什么?賊喊捉賊嗎?”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怎么可能……”
但是真可怕。對面的女人,這個根本不值一提的下等人,就這樣安靜地看著自己。她漆黑的瞳孔變成了一面毫無溫度的鏡子,一把太具有穿透性的火炬。
楊竺萱清楚地從鏡面里看到了被照耀的自己:她的那些小心機,在火光之下,根本無所遁形。而她自以為矜貴的儀態(tài),也不過是一只僵硬的提線木偶,在笨拙地重復(fù)模仿著這社會無數(shù)年來,強加在女性身上的凝視。
“是我�!彼讣庖活�,終于恨恨地說,“就是我讓他這么做的,那又如何?我可以,而你無能為力,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如果我不松口,這部電影永遠(yuǎn)都別想上映�!�
“你也別以為找楊堂哥有什么用,他早就被楊伯父養(yǎng)廢了�!�
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尖刻,這是被激怒之后的反應(yīng)——既然被看穿了,那干脆就將話都說開來。將另一個世界的規(guī)則,都說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聽。仿佛這樣一來,她就再一次能擁有主導(dǎo)權(quán)。
“你自己從窗戶外面看一眼。”她笑得更加嘲諷,“花園里那些大臣,其實每一個人,都打心眼里看不起Chase。之所以還肯跟他搭一句腔,都只是看在楊伯父的面子上。單憑他自己,無論能力有多強,都跨不過這個天花板。階級就是原罪。”
“但如果他和我結(jié)婚,他的出身就能一筆勾銷。只有我在他身邊,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而你們的結(jié)合,毫無意義�!�
“看清楚了嗎?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注定了自己的位置�!�
楊竺萱抬起了下巴,王冠上的珠寶,慢慢地在臉上投下一道陰影。
“哦,好吧�!彼捎萋掏痰卣f,“既然你這么厲害,楊小姐,那我就祝福你們吧�!�
楊竺萱錯愕地說:“什么?”
面前的女導(dǎo)演,繼續(xù)以一種不為所動地、甚至稱得上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說:“是的,謝謝你的……長篇大論,我深受啟發(fā)�!�
“其實只要你可以幫我解決審查的問題,我完全不介意你跟Chase是什么關(guān)系的。真的。男人嘛,有什么好爭的。做我這份工作,別的好處沒有,帥哥資源大把,富二代更別提了——說不好下次見面,你就要喊我堂嫂呢?”
她微笑著對楊竺萱眨了眨眼,意有所指。
“你休想!”楊竺萱先是一愣,接著憤怒地喊道。
聲音發(fā)出來,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失儀給嚇到,緩緩地吸一口氣,才能慢慢平靜下來:“這、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楊伯父不會允許的�!�
松虞無辜地說:“我就隨便說說,你別這么激動啦�!�
楊竺萱卻想到了更多,她懷疑地看著松虞:“不對,你是堂哥請來的吧?你們倆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過生日他干嘛請你�。磕阍趺催@樣,你到底……”
但一個低沉的嗓音打斷了她們。
那語氣里甚至有幾分無奈。
“……我都聽見了�!�
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倚在墻邊。
陽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剪影,也將他胸前那支紅玫瑰,照得更加嬌艷欲滴,甚至是驚心動魄的美。
骨節(jié)分明的手半懸在門上。
顯然他原本是打算敲門,但這段對話的走向卻越來越詭異,讓他不得不直接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松虞眨了眨眼:“是嗎?你聽到了多少?”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聽到你說,你不介意我和別人在一起�!�
“還有,你想做別人的堂嫂�!�
莫名地,她心跳漏了一拍。
察覺到他低沉話音里,緩慢的意味深長。
以及……隱隱的占有欲。
池晏慢慢地朝著兩個女人走過來。
仍然是他一貫從容的步伐,不緊不慢。
但是楊竺萱的心卻漸漸地擰成了一團。他根本沒有在看自己。他的眼神,始終直勾勾地落在了對面那個女人身上。她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人,是空氣。堂堂的金枝玉葉,在他口中,竟然也只是一個輕飄飄的“別人”。
她嘴唇碰了碰,下意識地想要說些什么,來喚起他的注意力。
然而眼中所見的情形,暴風(fēng)驟雨般,卻立刻令她徹底失語。
高大的男人終于站到了女導(dǎo)演面前。他毫不猶豫地低下頭,用手臂緊緊禁錮住她,堵住了她柔軟的唇。
這是一個極盡纏綿悱惻的吻。
唇齒相依,呼吸交融。
近距離地旁觀這個吻,楊竺萱胸腔內(nèi)的震撼,甚至是要遠(yuǎn)勝于那張模糊的照片。她覺得頭皮發(fā)麻,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震驚,憤怒,尷尬,妒恨。
以及某種微妙的自卑。
她從未見過Chase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任何人。
她以為他永遠(yuǎn)是慵懶的,冰冷的。她以為任何人都得不到他。而她,近水樓臺先得月,至少能用權(quán)勢來留住他。
但這一刻,他低垂著眼,望著陳松虞。眼神是如此專注,比他前襟的紅玫瑰更熱烈,亦比琺瑯彩窗里落進(jìn)的陽光要更溫柔。
她從未見過這樣相愛的人。
楊竺萱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手指狠狠地擰著,幾乎要掐出一道血痕來。仿佛她被迫入侵了某種太過私人的氛圍,或是被卷進(jìn)了一場危險的大火�;鹕嗨烈獾靥蝮轮哪�,令她額頭冒汗,如坐針氈。
但溫度再高,她的身體和心依然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