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許七安腦海里閃過王捕頭講述的打茶圍規(guī)矩,盡量讓自己的笑容斯文些,朝眾人作揖:
“在下長樂縣秀才楊凌,各位兄臺有禮�!�
在場的人中,既有穿錦衣的豪紳;也有國子監(jiān)的學(xué)子;身份不高不低。
有人不甚在意的移開目光,有人打量審視,有人回以微笑。
看來京察期間,大奉的官員都安分老實了許多換成以往,以浮香姑娘的段位,這里鐵定被包場許七安坦然入座,目光始終黏在充當(dāng)“席糾”的花魁娘子身上。
她面色含春,目流綺彩,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這個女人很奈斯啊閱眉無數(shù)的許七安也被驚艷到了。
單從五官來說,這位花魁和嬸嬸還有許玲月以及褚采薇是一個級別,妍態(tài)各異,都有自己的特色。
屬于那種走在街上絕對能讓男人驚艷、側(cè)目的絕色美人。
但論氣質(zhì),這位花魁有著大家閨秀的秀美和文雅;論穿著,她有著這個時代女性不敢穿的薄紗衣裙。
香肩半露,脖頸修長,裹胸罩著一層粉絲薄紗,溝壑若隱若現(xiàn)。
有溝必火她能當(dāng)花魁是有道理的。
浮香姑娘充當(dāng)席糾的身份,也叫令官,令官負(fù)責(zé)主持行酒令,是席面上的氣氛擔(dān)當(dāng),這個活兒通常由名妓或花魁來做,尋常女子做不了,因為對文學(xué)修養(yǎng)要求極高。
這回兒正在輪流說聯(lián)語,聯(lián)語就是對對子,許七安左側(cè)是位穿淡藍(lán)袍子,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闹心耆恕?br />
恰好輪到他,這位中年人舉杯沉吟許久,道:“冰冷酒一點兩點三點�!�
花魁娘子抬了抬手邊的小旗,對上聯(lián)一陣點評吹捧。
中年人臉上笑容擴大,頗為受用。
這就是席糾為什么要有文學(xué)底蘊深厚的名妓來當(dāng)?shù)脑颍瑳]點水平,尋常妓子即使想拍馬屁也不拍不出來。
點評之后,姿容絕色的花魁娘子,一雙盈盈妙目落在許七安身上。
酒席上眾人也隨之看來。
對對子我不太拿手啊單是對的工整就很難了許七安表面不動聲色,心里暗暗焦慮。
他目光望向院子里的梅樹,靈感一閃,故意飲了杯酒,做出灑脫豪邁狀,朗聲道:
“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
“妙”在座的眾人眼睛一亮,當(dāng)下,看向許七安的時,臉上多了幾分笑容。
算是承認(rèn)他有競爭花魁的資格,把他當(dāng)成同水平的玩家。
浮香花魁笑了笑,照例對許七安的下聯(lián)一頓評價吹捧。
臉上笑容過于職業(yè)化評價完立刻不再看我坐姿有些僵硬,只有在勸酒時才飲酒許七安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這位花魁娘子的肢體語言。
結(jié)合行為心理學(xué)的知識,做出了結(jié)論:這位花魁娘子對我們的水平看不上眼啊。
一直在耐著性子陪伴。
這時,婢子領(lǐng)了一個人進來,好一個俊美的少年郎,肌膚白皙,眼神清涼,嘴唇薄而紅,五官精致,男生女相。
屋子里眾人側(cè)目,就連浮香花魁露出驚訝之色,如此俊俏的小郎君,便是她也見的不多。
那書生打扮的少年郎進屋后,目光隨意一掃,徒然愣住,僵在原地。
許七安眼角一陣亂跳,半天憋了一句:“好巧�!�
俊美少年郎嘴角一抽,也憋了一句:“好巧”
“兩位認(rèn)識啊�!痹S七安身邊,穿淡藍(lán)色袍子的中年人詫異道。
何止認(rèn)識,他是我小老弟許七安壓下翻江倒海的羞恥和尷尬,鎮(zhèn)定的笑道:“有過幾面之緣,想來許兄還記得楊某,我們在長樂縣見過�!�
他故意自報姓氏,給許新年提個醒,讓他用假名。
這是最基本的反偵察意識。
許新年缺乏此類意識,但他聰明,立刻get到了堂兄的意思,朝眾人抱拳:“在下許平安,長樂縣學(xué)子。”
說完,便在婢子的指示下入座。
你這是把我和二叔的名字混搭了嗎許七安借著喝酒,掩飾心里的槽點。
行酒令繼續(xù),過了片刻,婢子又領(lǐng)著兩人進來,左邊一個相貌俊朗,穿天青色厚袍子,腰懸玉佩,一枚油綠的玉簪子束發(fā),是個一表人才年輕人。
右邊一人,身材魁梧高大,國字臉,五官耐看,做富家翁打扮,身上透著一股與商賈、學(xué)子迥異的彪悍氣息。
這位身材昂藏的中年人踏入茶室,隨意一掃,忽然愣住,繼而渾身石化。
許七安:“”
許新年:“”
婢子發(fā)現(xiàn)客人沒有跟上,扭頭,柔柔道:“老爺,這邊請�!�
“啊哦哦”許平志硬著頭皮進了酒屋。
許新年和許七安默默的挺直了腰桿。
許二叔入座后,三人默契的不去看彼此,保持一本正經(jīng)的坐姿,眼觀鼻鼻觀心。
兩個兔崽子不是說沒時間嗎辭舊也就罷了,畢竟對他的內(nèi)心真實想法我也算了解一二了寧宴可是從不去勾欄的
二叔不是說今晚值班嗎以前每次我和嬸嬸鬧矛盾,他就說這輩子能娶到這么漂亮的媳婦是八輩子的福氣,不愿意呵斥嬸嬸呸,還不是出來嫖了。
大哥不是從不去勾欄嗎我說我的袍子怎么不見了,呸,厚顏無恥。爹不是說深愛著娘從不進煙花之地嗎
三人的內(nèi)心戲遠(yuǎn)比僵硬的表情要豐富多彩。
許七安覺得,人生中最尷尬的事,又加了一條。那就是出去嫖的時候,遇到了二叔和弟弟。
我的媽誒,我也社會性死亡了
轉(zhuǎn)念一想,反正死的不止我一個人,心里就好受多了。
行酒令繼續(xù),許新年應(yīng)對的還算中規(guī)中矩,畢竟是讀書人,許七安則看狀態(tài),有時對不上來,只能被罰酒。而許平志從頭到尾都沒是在喝酒,慘遭眾人嫌棄。
二叔心里是真沒逼數(shù),你都沒讀過書,你來湊什么熱鬧,花魁是你想睡,想睡就能睡許七安心里抱怨。
爹真的是浪費銀子許新年心里也抱怨。
兩人心里都有些急,因為表現(xiàn)平平,沒有博得花魁的青睞。皮相好的許新年因為過于中規(guī)中矩,漸漸不被花魁注視。
最要命的是,場上有一位強力競爭對手那位穿天青色厚袍子的俊朗年輕人。
他出身國子監(jiān),頗有才華,雖入席晚了些,但以不俗的才華占盡風(fēng)頭,讓花魁娘子時時掩嘴輕笑。
那位天青色袍子的年輕人端起酒杯,小酌一口,朗聲道:“這次,不妨就由在下先來打個頭�!�
眾人沒有意見,浮香花魁笑吟吟道:“趙公子請�!�
趙公子環(huán)視眾人一圈,道:“松葉竹葉葉葉翠�!�
“竟然是疊字聯(lián)。”席上有人吃了一驚。
“松葉竹葉葉葉翠妙,妙啊,自愧不如�!�
“趙兄大才,不愧是國子監(jiān)的讀書人�!�
一輪打回來,竟然每一個人能對上。
趙公子笑容淡淡,神色倨傲。
浮香姑娘眸子亮晶晶,款款凝視趙公子。
從她的表情和細(xì)微動作判斷,花魁對這個姓趙的頗有好感,很欣賞他的才華許七安皺了皺眉,扭頭看了眼許新年。
后者正好看來,兄弟倆眉宇間泛著愁容。
原本依照許新年的意思,擅長詩才的大哥在教坊司應(yīng)當(dāng)是如魚得水。
豈料這半天下來,劃酒拳、對對子輪番來了一遍,就是沒有詩詞。
其實教坊司里打茶圍,詩詞一直半冷不熱,近兩百年來,優(yōu)秀詩詞寥寥無幾,讀書人不擅長作詩作詞。
打茶圍時,自然就會避開不擅長的。
而今晚在座的客人,素質(zhì)參差不齊,僅是對對子就有些困難了,浮香花魁蘭心蕙質(zhì),特意不提詩詞,免得客人尷尬丟了顏面。
這時,浮香花魁盈盈起身,福了福身子,柔聲道:“小女子有些乏了,先行告退,幾位慢飲�!�
這場打茶圍結(jié)束了。
接下來,如果花魁娘子瞧中了某人,就會讓婢子將其留下,引入屋中。
如果沒有瞧中,婢子就會送客,然后開啟下一輪打茶圍。
眾人既期待又忐忑的等待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半柱香后,一名婢子走來,嬌聲道:
“我家娘子請趙公子進屋喝茶。”
客人們惋惜的搖頭,唉聲嘆氣,也有人笑著恭喜趙公子。
趙公子面帶微笑,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
這下,許家的三個男人徹底坐不住了。
第53章
我抄詩是為了交易,才不是低俗的裝逼
“怎么辦,咱們仨打茶圍三十兩銀子沒了,哪怕是找這個院子的丫鬟陪睡,三人也得好幾兩�!痹S二叔急了,感覺一朝回到解放前,眉頭緊鎖,看向兒子:
“辭舊,快想想辦法�!�
這是錢的問題嗎,這是什么消息都沒套出來的問題兄弟倆心里瘋狂吐槽。
許新年看著父親:“我能有什么辦法,本來就是碰運氣的,我和大哥來便來了,父親難道沒有自知之明嗎�!�
他語氣有些重了,說明心里也急。
這波真是血虧了銀子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消息沒有打探出來看了眼被婢子領(lǐng)走的趙公子,許七安突然想起了浮香花魁的稱號:琴詩雙絕。
他當(dāng)即朝伺候客人吃酒的婢女要了筆墨和宣紙。
在桌案上清掃出一片空間,一把扯過許新年:“辭舊,你替我代寫�!�
許新年沒有猶豫,默契的端正坐姿,握著筆。
許七安語速飛快,念道:“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許新年運筆如飛,寫出風(fēng)骨清奇的草書。
許七安繼續(xù)念:“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許新年沒有動筆,他愣住了,宛如石化,嘴里喃喃自語的重復(fù)后面兩句。
“快寫”許七安推了他一下。
許二郎如夢初醒,繃著臉迅速寫完。
許七安扯走宣紙,招來女婢,道:“你將此詩交給浮香娘子,即可去辦,說楊某在此地等候�!�
女婢不太樂意,但許七安塞了她一把碎銀后,她立刻小跑著離開了。
主臥里,四疊屏風(fēng)擋住了浴桶,裊裊蒸汽縈繞在屋頂梁木上。
浮香泡在漂滿玫瑰花瓣的熱水中,青絲高挽,脖頸瑩白修長,香肩和胸脯掛著水珠,在燭光里反射著魅人心魄的光芒。
肌膚凝如滑脂的她,像極了一尊玉人。
一位貼身的婢女在浴桶邊服侍著,一邊稱贊浮香的肌膚,一邊說:“趙公子已經(jīng)在隔壁茶室候著了,停外頭的客人說,他是國子監(jiān)的秀才�!�
“秀才有何稀奇的,”浮香笑了笑,輕輕撥動水花,道:“不過以趙公子的才氣,考取舉人也不在話下�!�
丫鬟低聲笑道:“我就知道娘子喜歡這種有才華的公子,像那煩人的周立,還不是憑著父親的官位,便耀武揚威。
“那趙公子才華橫溢,望娘子好好招待,說不定將來能成一段佳話。女子也能名留青史�!�
“連我也取笑”浮香指頭戳了戳丫鬟的腦袋,嘆口氣:“女子想名垂青史,何其困難。多少讀書人可望不可求之事�!�
主臥的門被推開,一名婢子進來,站在廳里,脆聲道:“娘子,外面那位姓楊的客人讓奴婢送了首詩過來�!�
浮香皺了皺眉,大丫鬟斥責(zé)道:“沒規(guī)矩的東西,娘子已經(jīng)選了趙公子,豈可更改,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處”
小婢女垂頭,不敢頂嘴。
浮香淡淡道:“放桌上吧,出去告訴客人,浮香心領(lǐng)了�!�
小婢女如釋重負(fù),“哎”了一聲,把宣紙擱在桌上,便出門了。
沐浴完,浮香披上輕薄的紗裙,曼妙身姿若隱若現(xiàn),赤著雪白的腳丫,來到桌邊坐下。
“你去請趙公子進來吧�!彼f著,目光落在桌上的宣紙,隨手拿起。
她目光倏然凝固,癡癡的望著宣紙。
影梅小閣贈浮香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丫鬟走到門邊,正要開門去請趙公子,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娘子尖銳的喊聲:“慢著”
回身看去,娘子手里死死抓著宣紙,微微發(fā)抖,臉色從未有過的古怪。
那是丫鬟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見過的情緒。
花魁娘子的聲音急迫而尖銳:“誰,誰送來的詩,哪位公子,你快說”
丫鬟嚇了一跳,囁嚅道:“好像姓楊”
花魁娘子竟不顧一切的沖向了房門。
“娘子,娘子你這般模樣怎可出門,使不得”丫鬟死死抱住。
“你放開我,快放開我�!备∠慵钡拿婕t耳赤,“莫要讓那公子走了,快追回來�!�
丫鬟怎么都想不明白,一首詩而已,竟讓娘子前所未有的失態(tài),往日里的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全然不顧了。
“娘子稍安勿躁,奴婢立刻去去請那位寫詩的公子�!�
丫鬟離開后,花魁娘子衣衫不整的呆坐在桌邊,恍惚的看著手里的紙張。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贈浮香,贈浮香”
她俏臉滾落豆大淚珠,趴在桌上嚶嚶嚶的哭起來。
前廳,一部分客人離開了,另一部分沒有走。
打茶圍結(jié)束后,落選的客人有兩個選擇:一,去別的院子繼續(xù)下一場。二,倘若不勝酒力,疲了,可以挑選這里的丫鬟侍寢。
“這浮香姑娘不買你的賬啊�!痹S平志看著侄兒,眉宇間有著焦慮。
詩是送過去了,但換來的是輕飄飄的一句話。
顯然,許七安的詩沒有打動花魁。
許新年譏笑一聲:“區(qū)區(qū)一個女人,如何懂詩詞精髓�!�
許平志盯著兒子,問道:“寧宴方才那首詩是極好的”
心高氣傲的許二郎在詩詞之道,對大哥已是心服口服,喟嘆道:“極好極好�!�
許大郎同樣迷惑不解,他對這首詩有絕對的信心。
這首七律的名氣很大,非常大。尤其是最后兩句,被譽為詠梅的極致。
當(dāng)時寂寞冰霜下,兩句詩成萬古名說的就是這兩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