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鄭興懷有兩個兒子,長子走了仕途,得益于鄭興懷的教導(dǎo),官聲極為不錯,前途無量。
次子是個紈绔弟子,整天熬鷹斗狗,無所事事。
又因為鄭興懷家教甚嚴,這位次子不敢做欺男霸女之事,連紈绔子弟都做不好。
一事無成的廢物。
今日,鄭二公子在青樓喝酒,與一位軍官起了沖突,被人家狠狠暴揍一頓。
鄭興懷呵斥次子,疾言厲色。
鄭二公子不服氣,委屈道:“爹,我只是去青樓而已,是那個匹夫主動挑事,非我惹事啊,我有什么錯�!�
是啊,逛青樓有什么錯許七安為鄭二公子鳴不平。
“父親,我想回娘家一趟,下個月便是我爹六十大壽�!�
這時,兒媳婦開口說話。
鄭興懷還沒開口,次子連連擺手,道:“你瘋了最近外頭蠻子鬧的兇,楚州城又離邊關(guān)這么近,胡亂出城,半途遇到蠻族游騎怎么辦”
他臉上露出了驚恐,訓(xùn)斥不知死活的妻子。
鄭興懷怒道:“貪生怕死的東西,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廢物�!�
許七安看不見鄭興懷的臉色,但在共情狀態(tài)下,他能體會到鄭興懷恨鐵不成的憤怒。
他對這個次子既失望又無奈,只覺得對方一無是處,連長子一根頭發(fā)都比不過。
這時,一個穿輕甲的漢子急惶惶的奔進內(nèi)廳,他背著牛角弓,腰胯長刀,正是李瀚。
李瀚連聲道:“大人,衛(wèi)所的軍隊不知為何突然進城,大肆集結(jié)百姓,不知道要做什么�!�
鄭興懷吃了一驚,有些茫然的追問道:“衛(wèi)所軍隊集結(jié)百姓在何處集結(jié),是誰領(lǐng)軍”
集結(jié)百姓,大屠殺許七安心里一凜,打起十二分精神,然后聽見李瀚說道:
“百姓被聚集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領(lǐng)軍的是都指揮使,護國公闕永修。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南城那邊。”
鄭興懷放下筷子,起身道:“備馬,本官要是看看。通知朱先生,配我一同前去�!�
當(dāng)即,鄭興懷帶著府上的“客卿”,騎馬奔向南城,沿途果然看見衛(wèi)所士兵押解著百姓,組成隊伍,不知要去往何處。
“住手,你們要做什么”鄭興懷大喝制止。
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們冷冷的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鄭興懷又喝問了一遍,仍舊無人應(yīng)答。
他心里涌起不祥預(yù)感,沒有繼續(xù)與底層士卒糾纏,猛的一抽馬鞭,沿著街道向南城方向狂奔。
循著沿途的士卒,鄭興懷很快抵達目的地,他看見了黑壓壓的人頭,粗略估計,足有十幾萬人。
有市井百姓,有商賈,甚至還有衙門里的吏員,這群人被聚集在南城一個荒地上,摩肩擦踵。
數(shù)千名披堅執(zhí)銳,或背硬弓,或掛軍弩的士卒,把這群人團團包圍。
鄭興懷目光一掃,鎖定高居馬背的都指揮使闕永修,以及他身邊,十幾位裹著黑袍的密探。
鎮(zhèn)北王的密探鄭興懷瞇了瞇眼,沉聲喝道:“護國公,你這是作甚。”
“鄭布政使,你來的正好�!标I永修的獨眼,冷冰冰的看來,道:“鄭大人,蠻族屢屢入侵邊關(guān),燒殺劫掠,你知道這是為何”
鄭興懷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皺著眉頭:“這與你集結(jié)百姓有何關(guān)系”
闕永修手里長槍指著十幾萬百姓,大笑道: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身為大奉子民,自當(dāng)為大奉邊疆的安穩(wěn)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大奉國祚連綿拋頭顱灑熱血。鄭布政使認為,本公說的可有道理”
“莫名其妙”
鄭興懷正要呵斥,忽然看見闕永修一夾馬腹,朝著百姓發(fā)起沖鋒。
“噗”
他長槍捅入一個百姓胸口,將他高高挑起,鮮血潑灑而出,槍尖上的男人痛苦掙扎幾下后,四肢無力下垂。
場面瞬間大亂,周遭的百姓們驚叫起來,而更遠處的百姓沒有見到這血腥的一幕,兀自茫然。
鄭興懷目眥欲裂:“闕永修,你敢濫殺平民,你瘋了嗎”
屠城要開始了許七安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的劇情,他通過共情,深刻理解到此時鄭興懷的錯愕和驚怒。
“鄭大人別急,馬上輪到你了�!标I永修抖手甩掉槍尖的尸體,大手一揮:“放箭”
數(shù)千名甲士共同彎弓,對準集結(jié)起來的無辜百姓。
“咻咻咻”
鋪天蓋地的箭矢激射而出,密集如蝗蟲,如暴雨。
每一根箭矢都會收走一條生命,一個個百姓中箭倒地,發(fā)出絕望的哭喊,生命宛如草芥。這其中包括老人和孩子。
僥幸躲過第一波箭雨的人開始逃離這里,但等待他們的是精銳士卒的屠刀,身為大奉的士卒,砍殺起大奉百姓毫不手軟。
“救命,救命”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百姓們驚慌起來,嚇的跪地求饒,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大奉的軍隊要殺他們。為什么這些戍守邊關(guān)的將士,不去殺蠻子,而是將屠刀揮向他們。
噗
屠刀落下,人倒地,鮮血濺射。
士卒們并不因為他們求饒和下跪,而有半分憐憫。
“混賬,你們在做什么我是府學(xué)的學(xué)子,秀才功名,爾等屠戮無辜百姓,罪大惡極”
一位穿青色儒衫的讀書人臉色發(fā)白,但勇敢的站了出來,站在百姓面前,大聲呵斥士卒。
不遠處,一名什長“鏘”一聲抽出佩刀,兇狠的捅進書生胸膛。
溫?zé)岬孽r血沿著刀鋒流淌,書生盯著他,死死盯著他
許七安感覺自己靈魂在顫抖,不知道是源于自身,還是鄭興懷,大概都有。
“殺光所有人,不留活口�!标I永修揚起長槍,大喝道。
不留活口,當(dāng)然也包括在場的鄭布政使。
數(shù)名密探抽出兵刃,氣勢洶洶的朝鄭布政使殺來。
姓朱的客卿沉腰下胯,拳頭燃起透明火焰般的氣機,扭曲空氣,豁然擊出。
一位黑袍密探不退反進,五指宛如利爪,懾住呼嘯而來的拳勁,猛的一撕,“呼”拳勁潰散成颶風(fēng)。
“大人,快走。”
姓朱的客卿留下來斷后,其余侍衛(wèi)帶著鄭興懷往鄭府逃走。
馬匹疾馳而去,鄭興懷最后回頭,看見數(shù)千士卒彎弓勁射,箭矢洞穿百姓身軀;看見士卒揮舞佩刀,斬殺一位抱著孩子逃亡的母親;看到闕永修高居馬背,獨眼冷漠的看著這一切。
生命就像草芥。
畜生許七安聽見了心聲,分不清是自己的,是李妙真的,還是鄭興懷的。
沿途的士兵無視了他們,機械而麻木的重復(fù)著押解百姓的工作,將他們往指定地點驅(qū)趕。
鄭興懷知道這些百姓將面臨什么樣的結(jié)局,幾次命令侍衛(wèi)營救,但侍衛(wèi)們拒絕了,一路護送鄭興懷返回府邸。
“我去集結(jié)府上侍衛(wèi),你們速去通知夫人和少爺們,現(xiàn)在立刻出城,我們殺出去�!北持=枪睦铄蠛鸬�。
很快,府上侍衛(wèi)在前院集結(jié),除了武器和盔甲,他們沒有攜帶任何細軟。
“爹,爹怎么了,是不是蠻子打進來了�!�
鄭二公子帶著女眷奔出來,臉色蒼白,眼里流淌著懼意。
“城中士兵嘩變,屠殺百姓,我們亦在其中,速速出城�!编嵟d懷長話短說。
直到這個時候,鄭興懷都是迷茫的,他不知道闕永修和鎮(zhèn)北王為何要集結(jié)百姓屠戮,出于什么目的做出此等暴行。
但官場沉浮半生,他深知此刻不是探究真相的時候,為今之計是先離開楚州城,脫離險境。
鄭二公子身子一晃,險些無法站穩(wěn),竟是他媳婦攙了他一把。
大家早已習(xí)慣鄭二公子的窩囊樣兒,包括鄭興懷自己。
在侍衛(wèi)的保護下,女眷和孩子進了馬車,眾人騎馬,朝著城門方向疾馳狂奔。
“他們追來了�!北撑=枪睦铄蠛�。
數(shù)名黑袍密探追擊而來,他們奔馳的速度遠勝馬匹,李瀚扭腰回身,拉出一個強勁的滿弓,嘣一聲,箭矢呼嘯而去。
密探們都不是弱手,躲開一根根箭矢,瞬息間殺至,他們揮著長刀從天而降,斬向馬車。
“保護夫人�!�
穿紫袍的魏游龍砍刀逆撩,擋住了密探的刀鋒,氣機轟然一炸,馬車發(fā)出瀕臨散架的咯吱聲。
雙方邊打邊跑,不多時抵達了城門口。
前方,數(shù)百名披堅執(zhí)銳的士卒早早等待著,城墻上,更多的士卒等待著。
都指揮使,護國公闕永修高居馬背,望著試圖逃出城的眾人,面帶冷笑:“鄭大人,你逃不出去的。
“城墻上不但有精銳士卒,還有鎮(zhèn)北王悉心培養(yǎng)的天字級高手,沒有人能逃出去�!�
跑不出去的,城門一關(guān),又有大軍和高手居高臨下守衛(wèi),蠻子大軍都未必攻的過來許七安心里一沉。
他身臨其境,內(nèi)心無比煎熬和焦慮。理智告訴他,鄭家這些人,逃不掉
鄭布政使勒住馬韁,喝問道:“闕永修,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造反不成�!�
闕永修獰笑道:“是你們這些螻蟻,何須造反”
他的獨眼綻放兇光,他殘忍冷漠,他揚起長槍,喝道:“殺”
前有狼,后有虎,處境瞬間變的危急。侍衛(wèi)們竭力保護鄭布政使和家眷,然生死之間,自身就的拼盡全力,如何還能顧及這么多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一輪沖殺之后,馬車傾翻,女眷被亂刀砍死,闕永修長槍一遞,挑起鄭興懷的小孫兒,猖狂笑道:
“鄭大人,你自詡清官名流,眼里不揉沙子,前年不顧淮王顏面,嚴查軍田案,以侵占軍田為由,殺了我三名得力部下,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我殺你子孫,是禮尚往來,接好了�!�
他一抖手,把孩子的尸體甩向鄭布政使,但這是幌子,在鄭興懷下意識伸手去接的疏忽間,闕永修投出了長槍。
長槍貫穿身體,把人釘在地上。
但死的不是鄭興懷,而是那個窩囊怕死的紈绔子弟。
鄭二公子,這個怕死的紈绔子弟,抬起蒼白的臉,哽咽道:“爹,我好痛,我,我好怕”
他依然是那個沒用的紈绔子弟,早已成家立業(yè),卻仍然會向父親哭訴。
可這個貪生怕死的沒用廢物,卻在危急關(guān)頭推開父親,用自己身體擋住了長槍,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他畏懼父親,他唯唯諾諾,但在他心里,父親應(yīng)該是頭頂?shù)囊黄�,比什么都重要�?br />
許七安突然感覺淚水模糊了視線,眼眶灼熱,他下意識的想伸手擦拭眼淚,這才想自己只是旁觀者,真正流淚的人是鄭興懷。
共情到這里結(jié)束,畫面支離破碎,許七安眼里最后定格的,是闕永修猙獰的笑臉。
他霍然驚醒,睜開眼,耳邊是鄭興懷嚎啕大哭的聲音,如此清晰的回憶起家人慘死的一幕,讓鄭布政使情緒崩潰,共情提前結(jié)束。
哭聲從激烈高亢,到低聲哀鳴,很久之后,鄭興懷袖子仔細擦干眼淚,雙眼通紅,拱手道:
“本官失態(tài)了。”
“抱歉。”
許七安抱拳回禮,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道:“后來呢”
背硬弓的李瀚沉聲道:“我們犧牲了兩名四品才殺出城去,而后一直東躲西藏,暗中聯(lián)絡(luò)俠義之士,試圖曝光鎮(zhèn)北王的陰謀。”
所以,除了鄭興懷之外,他的家人都死在楚州城許七安掃了眾人一眼,低聲道:“我出去靜一靜。”
這里的空氣異常沉悶,篝火產(chǎn)生的二氧化碳讓人極為不適,許七安竟有些胸悶。
沒理會眾人的表情,他轉(zhuǎn)身走到洞窟口,推開遮擋的樹枝,走了出去。
他站在山谷里,呼吸著微涼的空氣,這才發(fā)現(xiàn),胸悶與空氣無關(guān),是郁壘難平,是氣難吐,意難舒。
輕柔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我要去楚州城。”李妙真低聲道。
大恨是無聲的,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她的眼神充滿了堅定。
“是要去楚州城看看,憤怒只會沖垮理智,去之前,我們整理一下思路,重新來看一遍血屠三千里案�!痹S七安折下一根枯枝,咬在嘴里,道:
“鎮(zhèn)北王屠城是為了煉化精血,沖擊二品,但煉化精血需要時間,所以他選擇屠殺楚州城,以燈下黑的思維慣性瞞住所有人。
“我之前截殺鎮(zhèn)北王密探,招魂問過情況,那密探并不知道鎮(zhèn)北王屠殺百姓的地點,可從鄭布政使的回憶來看,參與屠殺的士卒和密探有很多�!�
李妙真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士卒和密探,極有可能被修改了記憶�!�
許七安頷首:“也有可能,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事,不管怎樣,都不是武夫能做成的。所以,鎮(zhèn)北王還有幫手,其他體系的頂級強者在幫他。
“那位強者甚至有能力讓楚州城恢復(fù)“原樣”,但我不確定是哪個體系。北境被許多蠻子滲透,都在調(diào)查此事,鎮(zhèn)北王必然知曉。他要么終止煉化精血,要么就是有恃無恐。這樣一來,憑我們的實力,很難有所作為。
“妙真,我需要你把消息傳遞出去,傳給蠻子,傳給妖族�!�
李妙真點了點頭,她能御劍飛行,很適合傳遞消息。
許七安迎著她的目光,道:“我在這里保護鄭大人,等你回來,一同前往楚州城�!�
李妙真松了口氣:“務(wù)必要等我。”
“事不宜遲,快去。”
“好�!�
李妙真召來飛劍,翩然躍上劍脊,她浮空而立。
許七安返回山窟,鄭布政使等人紛紛望來,他沉聲道:“鄭大人,諸位,你們在此等我消息。”
鄭布政使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忙問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一趟楚州,去查案。”
這無可厚非,鄭布政使等人微微點頭。
許七安目光掃過他們,道:“幾位俠士保護鄭大人,不離不棄,在下佩服,世上有你們這樣的豪杰,才讓人覺得有趣,讓人向往。
“許某向諸位保證,一定嚴懲兇手,還楚州百姓一個公道。”
鄭興懷起身,拱手:“如此,本官便死而無憾�!�
李瀚等人拱手:“死而無憾�!�
清晨后,許七安來到一座小縣城,尋了當(dāng)?shù)刈詈玫目蜅!?br />
支付銀子,問小二要了一桶水,許七安關(guān)上房門,掏出地書碎片,一抖手,沉睡中的王妃滾落在柔軟的床鋪上。
“醒醒”
許七安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猛然想起這女人被自己灌了迷魂湯,當(dāng)即渡送氣機,強行喚醒了她。
王妃呢喃著睜開眸子,渙散的瞳孔緩緩恢復(fù)焦距,她茫然的看著許七安,大概有個幾秒,臉色陡然一僵,小兔子似的縮到床腳。
一邊審視自己,一邊轉(zhuǎn)頭四顧,叫道:“你你你,對我做了什么”
眼睛瞪的又大又圓,做出兇巴巴的姿態(tài),卻給人色厲內(nèi)荏的感覺。
許七安看到她就想笑,內(nèi)心不知不覺的平和,聳肩道:“我沒對你做什么,只是讓你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