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七樓。
身穿青衣,鬢角斑白的魏淵盤腿坐在案前。
他的對面,是脊背漸漸佝僂,同樣頭發(fā)花白,眉宇間有著化不開郁結(jié)的鄭興懷。
“京察結(jié)束時,鄭大人回京述職,本座還與你見過一面。那時你雖頭發(fā)花白,但精氣神卻是好的很�!蔽簻Y聲音溫和,目光憐憫。
而今再見,這個人仿佛沒有了靈魂,濃重的眼袋和眼里的血絲,預(yù)示著他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微微下垂的嘴角和眉宇間的郁結(jié),則說明對方內(nèi)心怨念深重,意難平,氣難舒。
“魏公也打算放棄了嗎”鄭興懷沉聲道。
“我很欣賞許七安,認為他是天生的武夫,可有時候也會因為他的脾性感到頭疼�!�
魏淵答非所問的說道:“我與他說,在官場摸爬滾打,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
“做事之前,要考慮這件事帶來的后果,明白其中利害,再去權(quán)衡做或不做。
“如果滾滾大勢不可阻擋,就要思退,避其鋒芒。咱們這位陛下,就做的很好。只有避退了,安全了,你才能想,該怎么改變局勢。
“許七安這小子,回答我說: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不管呵,粗鄙的武夫。”
鄭興懷想起許銀鑼在山洞里說的一番話,明知鎮(zhèn)北王勢大,卻依舊要去楚州查案,他刻板嚴肅的臉上不由多了些笑容。
“能讓魏公說出“粗鄙”二字,恰恰說明魏公對他也無可奈何啊�!�
鄭興懷聽懂了魏淵話中之意,但他和許七安一樣,有著自己要堅守的,絕不退縮的底線。
他獨自下樓,看見等候在樓下的許七安。
“鄭大人,我送你回驛站。”許七安迎上來。
“本官不回驛站�!编嵟d懷搖搖頭,神色復(fù)雜的看著他:“抱歉,讓許銀鑼失望了。”
許七安心里一沉。
兩人沉默的出了衙門,進入馬車,充當車夫的百里申屠駕車離去。
途中,鄭興懷描述了今日朝堂的始末,點明諸公們態(tài)度曖昧,立場悄然變化。
“魏公不應(yīng)該啊,到了他這個位置,真想要什么東西,大可以自己謀劃,而不需要違背良心,迎合陛下�!�
許七安深深皺眉,對此不解。
“魏公有難度的。”鄭興懷替魏淵解釋了一句,語氣里透著無力:
“君臣有別,只要陛下不觸及絕大部分人的利益,朝堂之上,無人是他對手�!�
“魏公說的三思鄭大人何不考慮一下暫避鋒芒吧,淮王已死,楚州城百姓的仇已經(jīng)報了�!痹S七安勸道。
鄭大人是個好官,他不希望這樣的人最后落個凄涼結(jié)局,就如他當初在云州,為張巡撫獨擋叛軍。
這次沒有叛軍,這次的爭斗在朝堂之上,許七安也不可能拎著刀沖進宮大殺一通,所以他沒有發(fā)揮作用。
只能勸說鄭大人三思。
鄭興懷看著他,問道:“你甘心嗎你甘心看著淮王這樣的劊子手成為英雄,配享太廟,名垂青史”
許七安沒有回答,但鄭興懷從這個年輕人眼里,看到了不甘。
于是他欣慰的笑了。
“本官是二品布政使,可本官更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但求無愧于心,要對的起自己,更要對的起辛苦撫養(yǎng)你長大的父母�!�
一路無話。
過了許久,馬車在街邊�?�,申屠百里低聲道:“大人,到了。”
許七安掀開簾子,馬車停在一座極為氣派的大院前,院門的匾額寫著:文淵閣。
內(nèi)閣
鄭興懷躍下馬車,對門口的侍衛(wèi)說道:“本官楚州布政使鄭興懷,求見王首輔�!�
看到這里,許七安已經(jīng)明白鄭興懷的打算,他要當一個說客,游說諸公,把他們重新拉回陣營里。
侍衛(wèi)進入內(nèi)閣匯報,俄頃,大步返回,沉聲道:
“首輔大人說,鄭大人是楚州布政使,不管是當值時間,還是散值后,都不要去找他,免得被人以結(jié)黨為由彈劾。”
鄭興懷失望的走了。
接下來的一天里,許七安看著他到處奔走游說,到處碰壁黃昏時,黯然的返回驛站。
許新年散值回府,不見大哥,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才聽見屋脊有人喊道:“你大哥在這里�!�
那是妙齡女子悅耳的聲線。
抬頭看去,原來是天宗圣女李妙真,她站在屋檐,面無表情的俯瞰自己,僅是看臉色,就能察覺到對方情緒不對。
許二郎搬來梯子時,發(fā)現(xiàn)李妙真已經(jīng)不在,大哥叼著草根,雙手枕著后腦,躺在屋脊上,翹著二郎腿。
俊美無儔的許新年拎著官袍下擺,順著樓梯爬上屋脊。
“你上來作甚。”許七安沒好氣道:“走了一個煩人的婆娘,你又過來吵我�!�
“李道長似乎不太高興�!痹S二郎語氣平穩(wěn),在大哥身邊坐下。
“當然不高興,如果實力可以的話,她現(xiàn)在都想在卯時殺進宮去。”
“為什么要等到卯時”
“因為她覺得廟堂之上禽獸遍地,統(tǒng)統(tǒng)該殺,所以要等待卯時上朝,殺一窩�!痹S七安沒好氣道。
許二郎聞言,縮了縮腦袋:“幸好我只是個庶吉士�!�
許七安忍不住笑起來,笑完,又嘆息一聲:
“天宗修的是太上忘情,也許,等將來她真的有這個實力,卻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飛燕女俠。這就是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大哥好像變的更加冷靜了�!痹S二郎欣慰道。
“不是冷靜,是有些累了,有些失望了�!痹S七安雙手枕著后腦,望著黃昏漸去的天空,喃喃道:
“認個錯,道個歉,有那么難嗎”
許二郎扭頭,看了他一眼,隨后把目光投向青冥的天色,道:
“朝廷之事我已了然,上來是想跟大哥說一說。鎮(zhèn)北王屠城案,朝廷雖為下定論,但此事在京中鬧的沸沸揚揚,早已成定局。想要扭轉(zhuǎn)局勢,沒那么簡單。
“哪怕朝廷強行把鎮(zhèn)北王塑造成英雄,此事也會留下隱患,人們說起此事時,永遠不會忘記最初對他們造成巨大震撼的鎮(zhèn)北王屠城事件。這就是將來翻案的關(guān)鍵所在。”
翻案許七安眉毛一揚,瞬間想起許多前世歷史中的案例。
很多無辜冤死的忠臣良將,最后都被翻案了,而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奸臣,最后得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
其中最出名的是秦檜。
這位千古大奸臣和妻子的銅像,至今還在某個著名景區(qū)立著,被后人唾棄。
唾棄到什么程度秦檜妻子假乃亮。
魏公讓鄭興懷三思,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呢鄭大人被憤怒和仇恨沖昏頭腦,情緒難免極端,未必能領(lǐng)會魏公的意思,嗯,我明日去提醒他。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形勢比人強,那就隱忍唄。
我家二郎果然有首輔之資,聰慧不輸魏公許七安欣慰的坐起身,摟住許二郎的肩膀。
許二郎嫌棄的推搡他。
皇宮。
擺設(shè)奢華的寢宮內(nèi),元景帝倚在軟塌,研究道經(jīng),隨口問道:“內(nèi)閣那邊,最近有什么動靜”
老太監(jiān)低聲道:“首輔大人近來沒有見客。”
元景帝滿意頷首:“魏淵呢”
“前日散朝后,鄭布政使去了一趟打更人衙門,魏公見了,而后兩人便再沒交集�!崩咸O(jiān)如實稟告。
“魏淵和王首輔都死聰明,只不過啊,魏淵更不把朕放在眼里�!痹暗鄣挂矝]生氣,翻了一頁,凝神看了半晌,忽然臉色一冷:
“鄭興懷呢”
“鄭大人這幾日各方奔走,試圖游說百官,肯見他的人不多,諸公們都在觀望呢。他后來便改了主意,跑國子監(jiān)蠱惑學子去了�!崩咸O(jiān)低聲道。
元景帝笑了笑,眼神沒有半點笑意,帶著陰冷。
五月十二的早上,距離鎮(zhèn)北王的尸體運回京城,已經(jīng)過去八日。
關(guān)于如此給鎮(zhèn)北王定罪,朝廷的公告一直沒有張貼出來。
京城百姓倒是不急,身為天子腳下的居民,他們甚至見過一個案子拖了好幾年的,也見過一個減免賦稅的政令,從幾年前就要開始流傳,幾年后還在流傳,大概會一直流傳下去。
不急歸不急,熱度還是是有的,并沒有因此降溫。
茶余飯后,京城百姓會習慣性的把鎮(zhèn)北王抬出來一刷二刷三刷
這天清晨,京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三十騎策馬沖入城門,穿過外城,在內(nèi)城的城門口停下來。
為首者有著一張不錯的臉,但瞎了一只眼睛,正是楚州都指揮使闕永修。
這位護國公穿著殘破鎧甲,頭發(fā)凌亂,風塵仆仆的模樣。
與他隨行的同伴,俱是如此。
到了城門口,闕永修棄馬入城,徒步行走,他從懷里取出一份血書捧在手心,高喊道:
“本公乃楚州都指揮使,護國公闕永修,狀告楚州布政使鄭興懷,勾結(jié)妖蠻,害死鎮(zhèn)北王。害死楚州城三十八萬百姓。
“事后,鄭興懷蒙蔽使團,追殺本公,為了掩蓋勾結(jié)妖蠻的事實,誣陷鎮(zhèn)北王屠城,罪大惡極�!�
他一路走,一路說,引得城中百姓駐足圍觀,議論紛紛。
“護國公是楚州的那個護國公鎮(zhèn)北王屠城案里助紂為虐的那個”
“回來的好,自投羅網(wǎng),快盯緊了,別讓他們跑掉,咱們?nèi)ジ脠蠊�。�?br />
“你們別急,聽他說啊,布政使鄭興懷勾結(jié)妖蠻,害死鎮(zhèn)北王,蒙蔽使團這這這,到底怎么回事”
“莫非,那個楚州布政使才是害楚州城破滅的罪魁禍首”
市井百姓聽慣了這種反轉(zhuǎn)案件,就像說書人老生常談的忠良被陷害,最后得到反轉(zhuǎn)。
這樣的戲碼他們最熟悉了。
“肯定是假的,楚州城就是鎮(zhèn)北王害的,你們忘了嗎,使團里可是有許銀鑼的。許銀鑼會冤枉好人嗎。如果那個什么布政使是奸賊,許大人會看不出來”
“有道理�!�
周邊的百姓深以為然。
京察之年,京城發(fā)生一系列大案,每次主辦官都是許七安,那會兒他從一個小銅鑼,漸漸被百姓知曉,成為談資。
云州回來后,他的名聲上了一個臺階,從談資變成烈士。真正大爆的是佛門斗法,力挫佛門后,他成了京城的英雄,隨著朝廷的邸報發(fā)往各地,更是被大奉各地的百姓、江湖人士津津樂道。
凝固了龐大的聲望。
天人之爭則是鞏固了形象和聲望,他存在老百姓深深的腦海里,還有夢里,心里,以及吆喝聲里。
所以,相比起闕永修的血書,周遭圍觀的百姓更愿意相信被許銀鑼帶回來的楚州布政使。
很快,楚州都指揮使,護國公闕永修返京,手捧血書,沿街狀告楚州布政使鄭興懷的事情,隨著圍觀的群眾,迅速散播開。
一時間,鎮(zhèn)北王屠城案變的愈發(fā)撲所迷離。
事情發(fā)生后,闕永修立刻被禁軍接到宮里,單獨面見皇帝。
不多時,皇帝召集諸公,在御書房開了一場小朝會。
元景帝坐在書案后,文官在左,勛貴宗室在右。案前跪著手捧血書的闕永修。
“諸位愛卿,看看這份血書。”元景帝把血書交給老太監(jiān)。
后者恭敬接過,傳給皇室宗親,然后才是文官。
曹國公大步出列,憤慨道:“陛下,鄭興懷勾結(jié)妖蠻,害死鎮(zhèn)北王,罪大惡極,當誅九族。”
禮部侍郎皺著眉頭出列,“曹國公此言過于武斷,鄭興懷勾結(jié)妖蠻,然后害死了自己全家老小”
一位郡王反駁道:“誰又能確定鄭興懷全家老小死于楚州”
東閣大學士趙庭芳大怒,疾言厲色道:
“倘若鄭興懷勾結(jié)妖蠻,那位斬殺鎮(zhèn)北王的神秘高手又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指名道姓說鎮(zhèn)北王屠城的。使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曹國公冷笑道:“那神秘高手是誰你讓他出來為鄭興懷作證啊。一個來歷不明的邪修說的話,豈能相信�!�
右都御史劉洪大怒,“就是你口中的邪修,斬了蠻族首領(lǐng)。曹國公在蠻族面前唯唯諾諾,在朝堂上卻重拳出擊,真是好威風。”
不等曹國公駁斥,左都御史袁雄率先跳出來和政敵抬杠:“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劉大人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劉洪冷笑:“非我族類,能使的動鎮(zhèn)國劍”
“夠了”
突然,元景帝猛的一拍桌子,眉眼含怒。
護國公闕永修見狀,立刻伏地,哭道:“求陛下為我做主,為鎮(zhèn)北王做主,為楚州城百姓做主�!�
元景帝緩緩點頭:“此案關(guān)系重大,朕自然會查的一清二楚。此事由三司共同審理,曹國公,你也要參與�!�
說完,他看一眼身邊的大伴,道:“賜曹國公金牌,即刻去驛站捉拿鄭興懷,違者,先斬后奏�!�
曹國公振奮道:“是,陛下圣明。”
出了宮,魏淵疾步追上王首輔,兩位權(quán)臣沒有乘坐馬車,并肩走著。
這一幕,在諸公眼前,堪稱一道風景。多年后,仍值得回味的風景。
“我勸過鄭興懷,可惜是個犟脾氣�!蔽簻Y聲音溫和,面色如常。
“他要不犟,當年也不會被老首輔打發(fā)到塞北�!蓖跏纵o冷笑道:“真是個蠢貨�!�
也不知是在罵鄭興懷,還是罵自己。
魏淵淡淡道:“上次差一點在宮中抓住闕永修,給他逃了,第二天我們滿城搜捕,依舊沒找到。那時我便知此事不可違。”
王首輔平靜道:“也不是壞事,諸公能同意陛下的意見,是因為鎮(zhèn)北王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闕永修活著回來,有部分人不會同意的。這是我們的機會�!�
魏淵搖頭:“正因為闕永修回來,才讓那些人看到了“翻案”的希望,只要配合陛下,此案便能定下來。而一旦定下來,闕永修是一等公爵,開國功勛之后,再想對付他就難了�!�
沉默了片刻,兩人同時問道:“他是不是威脅你了�!�
驛站。
房間里傳來咳嗽一聲,鄭興懷穿著藍色便服,坐在桌邊,右手在桌面攤平。
一位白衣術(shù)士正給他號脈。
良久,白衣術(shù)士收回手,搖搖頭:
“積郁成疾,倒也沒什么大問題,吃幾服藥,修養(yǎng)幾日便可。不過,鄭大人還是早些放寬心吧,不然這病還會再來找你。”
陳賢夫婦松了口氣,復(fù)又嘆息。
病是小病,不難治,難治的是鄭大人的心病。
鄭興懷沒有回應(yīng)白衣術(shù)士,拱了拱手:“多謝大夫�!�
“別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彼咎毂O(jiān)的白衣術(shù)士性格高傲,只要沒受到暴力壓迫,向來是有話直說:
“你也不算太老,沒心沒肺的話,可以多活幾年。否則啊,三五年里,還要大病一場,最多十年,我就可以去你墳頭上香了。”
陳賢夫婦一臉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