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一千三百人，狗娘養(yǎng)的，才第一輪攻城，就死了我這么多兄弟，但損失最大的是火炮和床弩，這玩意需要術(shù)士來維修，而且非一朝一夕能修復(fù)�！�

    他嘆息道：“明日死的人怕是更多。還好有你，不然這一戰(zhàn)，死的還要更多。”

    張開泰說完，瞥見許七安痙攣的手，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你傷勢怎么樣”

    許七安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我的傷勢還好，休息一晚就成，只是”

    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

    張開泰皺了皺眉：“沙場之上，最忌諱隱瞞情報。”

    許七安猶豫一下：“我沒底牌了。”

    旋即陷入了沉默。

    許久后，張開泰嘆口氣：“你走吧。”

    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劍客，苦笑道：“我差點(diǎn)忘了你還是五品，兄弟們都以為你的絕頂高手，比我們都強(qiáng)大的那種高手。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個秘密的，嗯，我就說你去請?jiān)�兵��。你既沒了底牌，那就不適合再留下來，明日努爾赫加肯定會死盯著你殺，不管是因?yàn)閳蟪穑�還是為了振作士氣�！�

    他走到墻邊，一手扶著女墻，一手指著遙遠(yuǎn)處升起篝火的敵軍，咧嘴道：

    “你看，現(xiàn)在軍心已經(jīng)穩(wěn)定了，有努爾赫加在，康國軍心亂不了，說不定明日帶著仇恨攻城，更加舍生忘死。”

    “我走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士氣，就又散了�！痹S七安搖搖頭。

    “你當(dāng)然得去請?jiān)���，去通知朝廷，李道長能御劍飛行，速度很快。在援兵來之前，我會盡量守住的。

    “我就不走了，魏公留在了這里，我的兄弟們也留在了這里，我也該留在這里。我們要是走了，后方的百姓怎么辦四十年前，巫神教曾經(jīng)屠殺過襄荊豫三州，不能重蹈覆轍。”

    這個男人說話的時候，坦然而平靜。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都是好歸宿。

    沒有援兵的，不會有援兵的，至少，你們看不到了許七安張了張嘴，終究是不忍心把這個真相告訴他。

    這時，他看見一名將領(lǐng)單手按刀，在城頭緩步前行，邊走邊吼道：

    “玉陽關(guān)外，就是襄州的百姓，我們已經(jīng)退無可退。這是巫神教最后的反撲，只要撐過這一次攻城，就能奠定勝局。我們還有朝廷的援兵，一定要撐到援兵的到來�！�

    那名將領(lǐng)旋即看到許七安，振奮道：“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休想攻城。那努爾赫加明日再來，定讓他有來無回�！�

    周遭的士卒們，眼神驟然亮起。

    今日許七安力戰(zhàn)努爾赫加，擊殺蘇古都紅熊，并敵軍打退，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不愧是許銀鑼，那一劍真是漂亮啊。

    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不足為慮。

    他總是那么讓人安心，他總是能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他從未讓大奉百姓失望。

    在一簇簇期盼的目光里，許七安默默前行，他來到一處無人的角落，俯瞰著遠(yuǎn)處安營扎寨的敵軍，愣愣出神。

    剛才那些士卒崇拜的目光，讓他有些慚愧。

    “你走嗎不走的話，可能會死。”

    身后，一襲瀟灑道袍的李妙真出現(xiàn)。

    許七安沉默了許久，笑著回應(yīng)：“我像是會走的人嗎”

    “你猶豫了”

    李妙真搖搖頭：“你剛才沒有拒絕張開泰，不是嗎。”

    一本書丟在她面前。

    李妙真低頭看去，是一本薄薄的，幾乎只剩封皮的書。

    “沒了，只剩一頁了�！痹S七安望著遠(yuǎn)處，低聲道：

    “我不想走，但我沒有底牌了，人得承認(rèn)自己的缺陷，我最大的缺陷就是不夠強(qiáng)。”

    趙守贈他的法術(shù)書籍，已經(jīng)瀕臨耗盡。

    只剩一頁是儒家的言出法隨。

    再好用的東西，也終有耗盡的一天。從奔赴楚州之后，他盡管已經(jīng)很節(jié)省，但用了這么久，耗的差不多了。

    “你在菜市口斬殺兩個國公的時候，怎么沒見你覺得自己不夠強(qiáng)”

    李妙真清晰的看見，眼前這個男人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她望著他，目光里有著憐惜和哀傷：

    “魏淵死了之后，你的脊梁就像斷了一樣。雖然你裝的發(fā)若無其事，但我能感覺到，你慌了，沒了這個靠山，你做什么事都沒信心了�！�

    夜風(fēng)呼嘯，帶著絲絲刺骨的寒意。

    許七安輕聲道：“你說的沒錯，以前我能意氣風(fēng)發(fā)，是因?yàn)槲矣刑�多的依仗。魏公總能幫我擺平朝廷方面的壓力，幫我擋住官場上的陰謀陽謀，給我最好的資源。

    “我有什么疑問，有什么困難，有什么不解的困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他。包括當(dāng)初紫蓮妖道鎖定我

    “魏公統(tǒng)統(tǒng)都替我擺平了，有他在，我做事就無所顧慮。斬殺國公后，皇帝對我一忍再忍，現(xiàn)在想來，不止是因?yàn)楸O(jiān)正，其中也有魏公的在為我遮風(fēng)擋雨。他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倚重的心腹�；实垡驳眉蓱勊��！�

    “可他突然說走就走，我，我很痛心，很茫然”

    那道身影依舊筆挺，但在李妙真眼里，卻又顯得孤單。

    細(xì)數(shù)下來，乍一看他外掛很多，靠山很多，其實(shí)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魏淵而已。

    監(jiān)正目的不明，信不過。神殊借他軀殼溫養(yǎng)斷臂，說沉睡就沉睡。只有魏淵，會不計回報的有求必應(yīng)，為他遮風(fēng)擋雨。

    他的風(fēng)光，他的聲望，他的意氣風(fēng)發(fā)，都是建立在有人為他抵擋壓力的前提下。

    李妙真咬了咬唇。

    頓了頓，他聲音嘶啞的說：

    “根本不會有援兵，先帝肯定會從中阻擾，一拖再拖，即使最后有援軍到來，這些人也看不見了�？晌也桓艺f，我一說，軍心就徹底渙散了。

    “可我確實(shí)打不過努爾赫加，那些普通士卒，什么都不懂，天真的以為我所向披靡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原來那個男人對他真的這么重要啊，重要到失去了那個男人，他的瞬間垮了。

    他是守城士卒們的信仰和依靠，可他的依靠呢

    他的依靠坍塌了，他變的慌張，變的惶恐，變的不自信。

    再不復(fù)當(dāng)初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李妙真走了，帶著黯然和失望。

    許七安坐在城頭，眺望著遠(yuǎn)方夜色。

    遠(yuǎn)處篝火熊熊，星羅棋布。

    火光中，隱藏著一位位劊子手。

    他在凄冷的夜里中凝立許久，摸出了魏淵的信。

    魏淵死了，他最后的一絲僥幸熄滅，終于可以看遺言了。

    “許七安，不出意外，這是我的絕筆。還記得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這個世界遠(yuǎn)比你想象的殘酷。

    此次帶兵出征，是為了封印巫神，儒圣當(dāng)年封印巫神，涉及到超品的一個隱秘，我不能在信里告訴你太多。儒圣逝世后，一千多年來，巫神積蓄力量，初步?jīng)_破了封印。

    這對中原，對人族，甚至對九州，都是一場災(zāi)難。儒家衰弱至今，已無力封印巫神。自山海關(guān)戰(zhàn)役后，監(jiān)正便不問世事，我始終看不懂他想做什么。

    大奉國力衰弱至今，封印巫神，舍我其誰。我輩讀書人，當(dāng)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你說的，趙守帶我去過亞圣殿。

    說的真好，不愧是我選中的繼承人。

    此戰(zhàn)后，巫神教或許會傾力反撲，我仿佛預(yù)見了襄荊豫三州血流成河，他們是為了動搖大奉的氣運(yùn)，與先帝里應(yīng)外合，散去大奉最后的氣運(yùn)。

    以你的能力，想必已經(jīng)知道這個秘密了吧。你是我看重的人，我對你始終抱著最高的期待。

    中原動蕩已在所難免，你是大奉最后的希望，大奉一半氣運(yùn)在你身上。如果你心里有了某個決定，你去找趙守吧，我有東西在他那里。”

    許七安視線似乎模糊了，他翻過這頁信紙，看向第二頁。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往事嗎，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便與你說說這二三。

    我祖籍豫州，父親是豫州知府，四十年前，巫神教攻陷襄荊豫三州，徹夜不息的屠城。我全家死在了那場屠殺里。

    母親把我推進(jìn)枯井中，得以逃過一劫。我在井中吃著苔蘚和蟲蟻，躲了七天才敢出來。巫神教撤兵了，留下滿目瘡痍的大地和尸骨，我親手埋葬了家人。

    那時候渾渾噩噩，不知道人生該如何走下去，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但仇恨的火焰支撐著我咬牙撐下去，我徒步走了數(shù)千里，去京城投靠了上官家。

    上官裴是我父親的至交好友，也是同窗，兩人年少時結(jié)伴游學(xué)，曾遭過山匪，是我父親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

    來到上官家的第一天，我相逢了一生中的摯愛，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天，鮮花開滿花園，空氣中夾雜著讓人舒心的芬芳。

    樹影下，有姑娘拈花微笑那一刻，我如遭雷擊，這將是我一生要守護(hù)、珍惜的姑娘。

    她叫上官惜雪，也就是后來的皇后，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她是此生求而不得的女子。

    也許我的命運(yùn)，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

    在上官家的幾年里，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時光。

    上官裴待我如子，不，比親兒子還好，我跟著他讀書，日夜不輟，渴望將來考取功名，迎娶她過門。

    貞德三十年，貞德帝駕崩，元景繼位，皇帝選妃。

    上官裴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當(dāng)時的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御史，渴望著往上爬，姿色傾城的惜雪是他重要籌碼，他打算把惜雪送進(jìn)宮。

    無奈之下，我和她試圖私奔，離開京城，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我愿意拋棄前程，她愿意拋棄榮華富貴。

    可我當(dāng)時只是一介書生，出逃沒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一天，上官裴，這個我父親曾經(jīng)舍命救下的人，這個我父親的至交好友，這個口口聲聲說我是魏家獨(dú)苗的男人，他讓人把我凈身了。

    你不是愛她嗎，那我就讓你永遠(yuǎn)陪她，后宮兇險，步步殺機(jī)，你真愛她的話，就守著她吧這是上官裴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我并不甘心接受命運(yùn)，痛定思痛，開始苦學(xué)武道，希冀能做一個完整的男人，希冀能強(qiáng)大到帶她離開皇宮。

    元景6年，我與她的往事被人告之元景，污蔑我與她對食，元景大怒，要廢后殺人。恰好當(dāng)時，北方的獨(dú)孤將軍逝世，蠻族入侵，北境大亂。

    我便立下軍令狀，不凱旋，人不歸。那是我發(fā)跡的開始

    此后，我修為越來越高，元景將她牢牢握在掌心。山海關(guān)戰(zhàn)役凱旋后，我已舉國無敵，元景偷偷將她藏了起來，并召見我，以她性命威脅，逼我自廢修為。

    我答應(yīng)了。監(jiān)正罵我為情所困，目光短淺，我并不反駁。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是她照亮了我的世界，她就是我的光啊。

    而后二十年間，我親手殺了上官裴，借福妃案殺了國舅，斷了上官家的血脈。前塵往事，也便一筆勾銷了。隨著權(quán)力的增加，我漸漸開始想著為大奉做些事，為百姓做些事。

    我以宦官之身屈居朝堂二十年，試圖挽救這個江河日下的國家，漸漸的不去看她丈夫能許國，是幸事。

    說起來，終究是我對不起她。

    我原以為此生將孑然一身，直到京察之年，你的出現(xiàn)，讓我欣喜，我終究是不孤獨(dú)的，快哉。

    唯一的遺憾是，最后還是沒能聽見你唱那首歌，很有意思的歌。不過我的人生有太多的遺憾，便不糾結(jié)這些了。

    愿，魏淵之后，大奉還有一個許七安。

    魏淵”

    呼信紙燃燒，許七安張開手，讓風(fēng)把它帶走。

    他在城頭枯坐一夜。

    黎明，第一縷晨曦照在荒涼的平原上，照在染血的城頭。

    咚咚咚

    沉悶又響亮的鼓聲回蕩，蒼涼的號角吹響，炎康兩國的步卒再次攻城，黑壓壓的宛如蟻群。

    努爾赫加坐在馬背上，

    大奉守卒驚醒過來，拎著武器就上了城頭。

    靠著女墻休息的士卒，睡覺還握著刀，此刻紛紛醒來，臉上帶著疲倦，眼里燃燒著殺意。

    甕城內(nèi)，張開泰提著佩刀，大步昂揚(yáng)的沖出來。

    迎面就看到一襲青衣，站在墻頭

    這一刻，他險些驚呼出聲，以為印象中那襲青衣活了過來。

    “許七安，你”張開泰神色復(fù)雜。

    “不能再讓努爾赫加他們登上城頭，這樣我們損失太大，根本守不了多久�！痹S七安沒有回頭。

    這個道理張開泰當(dāng)然知道，但不守，難道到城下死戰(zhàn)

    整整七萬精兵，殺也殺到手軟，更何況還有努爾赫加等高手。下城頭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他聽許七安說：“我去，我去鑿陣，這樣能減輕將士們的壓力�！�

    張開泰大怒：“你瘋了”

    許七安搖頭：“我沒瘋，不但能減輕將士們得壓力，還能鼓舞人心。如果可以，我會殺了努爾赫加�！�

    殺了努爾赫加

    張開泰覺得，他真的瘋了。

    “身后是魏公的故鄉(xiāng)�！�

    他旋即補(bǔ)充了一句，讓張開泰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妙真踏著飛劍掠上城頭，面無表情，眉眼陰郁，她先俯瞰下方喊殺震天，沖鋒而來的敵軍。

    而后，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側(cè)頭，看向了站在女墻上的一襲青衣。

    “妙真，借你金丹一用�！�

    他目光清亮，氣質(zhì)沉凝，眉宇間那股張揚(yáng)的意氣重現(xiàn)。

    李妙真瞪大了眼睛。

    身負(fù)天宗心法的她，清晰的感覺到，這個男人隱約間有了蛻變。

    李妙真愣愣道：“你”

    他笑容璀璨：“我入四品了。”

    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長也許是一生，也可能，是一夜之間。

    一夜入四品。

    四品的許七安有多強(qiáng)大沒人知道。

    李妙真一瞬間視線有些模糊：“好”

    失去金丹，對于道門修士來說，等于暫時了根基，失去了修為。

    再多的金丹，也敵不過他展顏一笑。

    城頭上，爆發(fā)出一聲意氣張楊的咆哮：

    “大奉武夫許七安，前來鑿陣”

    大奉民間傳說，銀鑼許七安，在云州獨(dú)擋數(shù)萬叛軍，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亂。

    他豈能讓百姓失望。

    天地間，一襲青衣吞下金丹，縱身躍下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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