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單論畫,南齋確實具有碾壓一個時代的本錢。
用筆縱肆,墨法淋漓,自有風流。
關(guān)鍵是,在南齋的畫中,無論是妓館買春,或是扒灰偷小叔子。
在畫中這些女子體態(tài)風流,神色各異,卻沒有半分不甘愿。
難怪,就是韓音這樣的閨中小姐,也知道南齋,并且愛看他的畫。
比起一般春宮畫師,南齋的畫詭異的能讓人感覺到他對原始歡愉的追求和女人的善意。
沒有大景男人常見的以己為尊,相反畫中男女是在平等的追求愉悅。
趙鯉忍不住皺起眉頭,如果不是常家?guī)熗降男�、日記和那一尊十六個被害者組成的肉傀儡,僅從畫實難想象南齋竟是那樣的變態(tài)。
趙鯉定了定神,彎下腰開始仔細研究畫中的技法。
沈晏挽著袖子,抱著洗得毛光水亮的小狗出來時,就看她伏在案上認真看著什么。
他到底看不慣小狗那一身灰,親自去燒水給狗子洗刷了個干凈。
院中大樹上合歡花,落在她的肩上,她也渾然未覺。
沈晏柔和了眉眼輕輕走來,等他垂眸一看,頓時渾身一僵。
第209章
足跡
一朵合歡花從樹上掉下,落在書案攤開的卷軸上。
趙鯉還在認真的看,沈晏站在她的身后,手上抱著洗干凈的小狗阿黑,脖子上盤著小蛇阿白。
見趙鯉看得認真,阿白從沈晏圓領(lǐng)袍的領(lǐng)口探頭要看,被沈晏伸手捏住蛇頭按回。
阿白還是小孩子,不能看這個。
沈晏把阿白拽出來,盤在小狗阿黑的脖子上,讓它們在院子里玩耍。
“沈大人�!壁w鯉早聞到沈晏身上的熟悉的味道,頭也不抬的打了聲招呼。
沈晏走到書案旁,便看見趙鯉面前大剌剌攤開的畫軸。
正是南齋成名作——《窺春圖》
畫中一男一女于帳中行云雨之事,畫閣軒窗之外,有一妙齡少女在旁窺視。
畫中男女紗帳中糾纏,窗外窺視的少女半隱在草木之間,手藏裙下。
整張畫卷并無過分,讓人不悅的暴露,畫法精致嚴謹,意境秀美。
但這畫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卻絕不簡單。
畫中男女半遮半掩欲露不露,窗邊少女體態(tài)風流。
讓觀者忍不住遐想,畫中男女是什么人?窗邊的少女又是誰?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手藏裙下,在做些什么?
長于腦補的,少不得望著窗邊窺視少女的風流妍態(tài),在腦海中編寫出一萬個后續(xù)故事發(fā)展。
沈晏抿唇,不自在的別開了視線。
卻聽趙鯉咦了一聲,問道:“沈大人,你知道這是什么植物嗎?”
沈晏不知道她看春宮怎么問起植物來了,還是垂頭去看。
只見這窺春圖中,少女立在軒窗之下,被一從竹子遮擋了身姿。
南齋畫功精湛,竹子畫得活靈活現(xiàn),植株根莖葉片特征明顯。
這竹子遮作為畫中人物的遮擋物,是畫卷中重要的道具,也與大景常見的筋竹、瀟湘竹完全不同。
大景有很多本世界的特產(chǎn)動植物,趙鯉多半不認得,因此出聲詢問沈晏。
她本沒有抱太多希望,沒想到沈晏只是蹙眉辨別了一下,就肯定的開口道:“是朱提生的菡墮竹�!�
“菡墮竹,粗如腳指,腹中白幕攔隔,狀如濕面�!�
“將成竹而筒皮未落,輒有細蟲啃咬嫩芯,待長成,蟲嚙處呈赤色痕跡,其形似繡畫�!�
沈晏一通輸出,趙鯉眨巴了一下眼睛,向他散發(fā)出文盲的坦率無知:“沈大人請說人話!”
若是文字,還能理解,通過口述,不知是什么字的時候,連猜都沒法猜。
沈晏忍不住嘆了口氣:“以后和阿白一起念書吧�!�
正盤在小狗阿黑身上,用尾巴尖抽著小狗讓它跑起來自己坐搖搖車的阿白,聽見關(guān)鍵字,頓時緊張。
趙鯉嚅囁著嘴說不出話,沒想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混到啟蒙班去了。
沈晏說完,不等她狡辯,指著畫卷解釋道:“這種菡墮竹生長在西南朱提,拇指粗細,在未長成之前,會有一種特殊的小蟲啃食竹子的嫩芯�!�
沈晏說著,修長的手指在畫上指了一下。
在畫中那一從菡墮竹根部,趴著一只六足小蟲。
指了一下那只小蟲,沈晏的手指上移,停在菡墮竹竹身似山水繡畫一樣的赤色斑紋上:“在菡墮竹成年后,這些小蟲啃食過的地方,就會形成這樣清晰美麗的紋路�!�
沈晏的指尖在畫上輕點,眉毛皺得更緊:“此竹竹身制成的筆和筆筒,在大景都是稀少珍品�!�
“只是這種竹子和竹上細蟲,一旦離開朱提國,便不能存活……”
“每年流通大景的菡墮竹,都是朱提上供大內(nèi)的貢品,絕無流落民間花園的可能。”
“所以,南齋應該親身去過朱提,看過這種菡墮竹�!壁w鯉補充道。
說完她又趴在書案上更仔細的去看。
只是比起前次鑒賞風格,這一次她的注意點換到了畫中動植物和布景上。
既是正經(jīng)干活,沈晏也不再別扭,與趙鯉并肩站在一起,翻找出南齋的畫卷,一同查看。
沈晏記性極好,而且博聞廣識,有他幫助,趙鯉發(fā)現(xiàn)了很多之前未曾注意過的地方。
趙鯉還喚來了南齋的忠粉鄭連,辨別作品日期。
三人根據(jù)南齋做畫時間的先后,推算出了南齋的行程軌跡。
早期,南齋畫中出現(xiàn)的動植物布局,都還是大景文人書房中最常見的湘妃竹。
那時的南齋,筆觸還有些稚嫩。
但到了中期,南齋應該在四處游歷,畫風不定多變的同時,在畫中還可見到各地風物。
朱提的菡墮竹,夜狼的獼甘子樹,魚復的吐綏鳥,還有畫中場景餐桌上出現(xiàn)的蒸海魚……
南齋在大景行走的腳印,一點一點的露出蹤跡。
他幾乎踏遍了大景河山,并且布置小彩蛋一樣,得意的將這些所見所食之物,作入畫中。
如果不是趙鯉多嘴一句,想來這些東西并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沈大人,趙千戶,這是南齋最近的兩幅畫。”鄭連將在一堆畫里,挑出了兩幅,雙手捧來。
和沈晏協(xié)作,展開來看。
畫中內(nèi)容自不必敘述,但在這最近的兩幅畫中,趙鯉又看見了熟悉的東西
朱提的菡墮竹再次現(xiàn)于畫中。
“南齋又回了朱提�!壁w鯉的話得到了沈晏的肯定。
“沒錯,他不但回了朱提,還在那里呆了最少一年。”
先后兩幅畫中,從春日到了隆冬見雪。
三人若有所思的在合歡樹下圍看。
書案位置不夠,鄭連可憐巴巴站在桌角處,天上飄過一朵白云遮擋了日頭,光線暗下又亮起。
這時,鄭連突覺書案上攤開的畫,在這光線之下有什么一閃即逝。
他忍不住一激靈,往前湊了一下:“有東西�!�
沈晏和趙鯉同時轉(zhuǎn)頭,而后又同時低頭去看畫。
但看了很久,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處。
在場三人都是專業(yè)人士,不會輕易下出鄭連眼花這種不靠譜的結(jié)論,錯過半點蛛絲馬跡。
三人不由開始嘗試,換到鄭連的角度查看。
然而卻一無所獲。
最后沈晏取來燭臺,試著模擬剛才的光線。
在燭光亮起又熄滅的瞬間,三人都清楚的看見在畫中巨樹之中,浮現(xiàn)出一個赤裸的人像。
第210章
朱提遺民
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鄭連心中激動,手晃了一下,微弱的光搖曳,畫中浮現(xiàn)出來的人像也隨之忽明忽暗變得模糊。
“別動�!鄙蜿烫绞址(wěn)住鄭連的手腕,不讓照射下來的光發(fā)生變化。
鄭連捧著燭臺的手,換成了兩只,畫中出現(xiàn)的人像也穩(wěn)定下來。
在這人像出現(xiàn)的地方,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葉亭亭如蓋。
需要光線從特調(diào)角度照下,并站在特定角度,才可以看見。
只見這人像,是一個豐滿的赤身女子。
這女人即便因畫法的時代局限有些失真,但依然清晰可見其美貌和豐腴的特征。
她渾身赤裸,身體女性特征十分明顯,雙乳有些夸張的垂下,配合著鼓鼓的小腹,儼然生殖與繁育的象征。
這女人肋生雙臂,一只足站立于地,另一只曲起,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盤在腦后。
整個生殖器官暴露出來。
可怕的是,在其暴露出的生殖器官上,竟生著一圈一圈密集的利齒,好似七星鰻的口器。
趙鯉聽見鄭連猛的發(fā)出一聲抽氣,也不知道他是想象力豐富想到了些什么,把自己嚇得不輕。
好奇沈晏的反應,趙鯉急忙轉(zhuǎn)頭去看,卻見沈晏面沉如水,神情難看至極。
“是多子鬼……”沈晏的話,被趙鯉一把捂回了嘴里。
“不要說出來沈大人�!壁w鯉墊著腳尖,雙手捂在沈晏的嘴上。
“法身顯像在此,不可說出真名�!�
詭神之事,素來詭譎無常。
誰也無法保證,叫破真名后,會不會引來某個邪祟的注視。
像狴犴這樣的正神還好,若是遇上五通神那種類型的邪物,一定會麻煩纏身。
沈晏聽了趙鯉的話,神色一肅,扶著趙鯉的腰背,向她點頭,表示自己已經(jīng)知曉,不會說出后,趙鯉才松了口氣退開。
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緊緊閉上嘴巴,將書案上的畫卷全部收起。
“鄭連,去祖師爺廟求些香灰,準備些百家錢。”
鄭連得令,轉(zhuǎn)身離去,又匆匆歸來,幾人很快聚在房中。
鄭連自覺的檢查門窗后,關(guān)上房門守候在門外。
而趙鯉卻是在房中走了一圈,在地上布了一圈香灰,以百家錢壓上。
這種簡單的做法,卻可以有效的隔絕陰神傾聽。
等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站起來,就看見沈晏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
“沈大人,現(xiàn)在可以說了。”
趙鯉叫他,他才抬頭。
“那是多子鬼母�!鄙蜿炭隙ǖ溃笆俏髂现焯帷⒁估菂^(qū)域神話傳說中的母神�!�
趙鯉愣了一下,察覺到了違和之處:“既然是神話母神,為何好似無人知曉?”
她曾經(jīng)惡補這個世界的神話傳說故事,西南邊陲神話故事中,似乎所見書籍都未有記載。
這個多子鬼母,聽著名字就頗為晦氣,實在不像是主神的樣子。
沈晏嘆了口氣:“這其中,涉及一樁舊事�!�
“前朝曾發(fā)生巫蠱大案,太子牽涉其中。當時因這樁案件抄家滅族者不計其數(shù),被誅殺者多達兩萬人。”
沈晏說著神情諱莫,閉上眼睛似在回憶。
經(jīng)沈晏提醒,趙鯉已經(jīng)記起這樁被稱為大景三案中的案件。
沈晏不說話,她也不敢問。
沈家為開國功臣之后,幾代為官。
從煊赫一時的大家族,到現(xiàn)在后代只剩沈晏一根獨苗,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就是這樁巫蠱案。
當時沈家老太爺也牽涉其中,雖然保得身家性命,卻是被褫奪官身三代不可科考。
五年后,沈氏滿門全滅。
只有在外游歷的沈之行,帶著當時才六歲的沈晏逃得性命。
為了保住沈晏,為了得到權(quán)勢向仇家復仇,科考上進無路的沈之行自閹入宮,做了太監(jiān)。
沈家的起伏,年幼的沈晏全程經(jīng)歷。
他似乎回想到了什么,面色難看到了極點。
沈家當時發(fā)生了什么,除了當事人,已經(jīng)無人知曉。
但趙鯉卻知道,沈家叔侄后續(xù)對仇敵的報復,十分酷烈。
南都王謀逆案案發(fā)后,便是被沈之行親自督刑,將他赤身烹死在銅鼎之中。
但這世界上,仇恨有時候并不會因為敵人被消滅而消失放下。
趙鯉忐忑站在旁邊,不知如何勸慰。
許久,沈晏控制住失控的情緒,長長吐了口氣:“說來可笑,這樁巫蠱案的起因,卻是因為太子妃失寵想要求子�!�
提到太子妃時,沈晏面上閃過一絲厲色:“那個蠢貨女人,被人算計,聽信朱提侍女妖言,私下設淫祀,祭祀多子鬼母。”
“太子也遭了暗算,淫祀之事敗露……”
“巫蠱案發(fā),牽連甚廣。”
“邊疆戰(zhàn)事頓起,大景軍隊直入朱提、夜狼,此戰(zhàn)大勝,絞首十萬�!�
說到此處,沈晏頓了頓,像是想到什么不快的事,眸中暗云涌動。
聽見絞首十萬,趙鯉再一次感覺牙疼。
朱提和夜狼兩處芝麻大小的地方,怎么可能養(yǎng)得起十萬軍隊。
這戰(zhàn)功記載的絞首十萬,九成九都應該是兩地的無辜百姓,被大景的武將砍下頭顱充作了軍功。
甚至從之后,大景大批向著兩地遷移百姓來看,當時那一戰(zhàn),兩地說是被滅種換血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得勝后,先帝命毀祠破廟,抹去了多子鬼母的存在。”
“時至今日,除了朱提、夜狼舊民,只怕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多子鬼母了。”
聽了沈晏的話,趙鯉掐著手指算了一下時間,突然有了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