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整個里坊都因為臨河,飄著一股水腥味。
剛進坊門的一段距離還好,稍遠一些,出現(xiàn)大片道路凹陷石板破碎。
黑臭的污水上飄著一層小蟲的尸體。
到處都是垃圾糞穢和魚內(nèi)臟。
就算是趙鯉這樣久經(jīng)沙場的鼻子,也有些受不了。
正皺著鼻子,沈晏從旁遞來一張帕子。
趙鯉假裝無事,沈晏不愿逼她,也當(dāng)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趙鯉愣了一下,接過帕子捂在鼻尖。
越往里臭味越重,時常能看見一些賣不出去的腐爛魚,堆在墻角。
盛京城內(nèi)夜香、垃圾都有專門行當(dāng)收取,像是爛魚這樣的上佳肥料,一般不會隨意堆放丟棄。
趙鯉和沈晏同時注意到了這一點。
周老四家的房子,就在一處污水四溢的街道上。
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一堆木板拼湊的窩棚。
門前堆放了很多雜物,幾個青布短衫的大人在其中進進出出的把東西往一輛木推車上搬。
”看來,那縐紗餛飩店的老板并沒說錯�!鄙蜿痰溃斑@周家確實是要搬家�!�
這無疑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舊時百姓輕易不會搬離故里。
一次搬家意味著需要重新置辦家當(dāng)、重新尋找活計。
對周家這樣靠水吃水的人家來說,搬家則需更加慎重。
“走,我們?nèi)タ纯�。�?br />
趙鯉有些高興。
答應(yīng)管仲祖師爺解決河房水里的東西是她親口承諾。
在這個世界上,多想不開才會違背與神的約定。
因此河房水中那個東西,她勢必是要解決的。
能在這尋到蛛絲馬跡,實在再好不過。
趙鯉和沈晏的到來,第一時間引起了周家人的注意。
兩個相貌出眾衣著價值不菲的青年男女踩著臟水來,必有目的。
一個曬得黢黑,干瘦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破草席子,拘束的擦擦臉問道:“二位是?”
趙鯉并沒有多事舉腰牌,靖寧衛(wèi)身份敏感,一不留神會給周家這樣的平民帶來極大麻煩。
她上前道:“請問是周四家嗎?”
聽她問話,這男人明顯有些慌亂:“我就是周四,不知姑娘此來有什么事�!�
周四的自認和這些貴人絕無交集,也不知上門來是什么事情。
趙鯉看了看周圍,周四應(yīng)該平常人緣不錯,街坊都來幫忙,當(dāng)街討論也不好,她提議道:“不如進去說?”
周四一看,就知道這二位貴人定然有事不便當(dāng)眾說出口,下意識想請兩人進去,卻又頓時,面露難色道歉道:“不是小人無禮,只是現(xiàn)在真的不方便請二位進家門�!�
趙鯉搖頭道:”無妨,尋個無人安靜的地方,我們有事問你�!�
周四想了想,帶著趙鯉和沈晏來到一處河岸僻靜處。
趙鯉開門見山道:“聽說你家孩子看見了什么東西?”
周四勃然色變,立刻左右扭頭看,同時嘴里告罪道:“不知姑娘從哪里聽來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大景律例,不許談神論鬼,妖言惑眾。
他老實怕事,擔(dān)心這事傳出他被官府治罪。
沈晏打斷了他:“不必如此,我們只是聽聞此事,來看個熱鬧。”
說完他依舊是以錢開道,給了周四一些銀錢。
趙鯉看他隨意出手又是一兩碎銀,看得難受的同時,回憶了一下之前沈晏塞給她的錢袋子。
沉甸甸的荷包里除了一些散碎銀子,似還有些銀票?
也就是說,這人可能揣著好幾十萬跟她走了兩個里坊。
想想自己袋子里那兩小粒碎銀,貧富差距讓趙鯉十分嫉妒。
她酸溜溜的視線,讓沈晏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這世間,錢能解決九成九的麻煩,再不濟就花錢解決制造問題的人。
有了手心里的一小粒碎銀,周四也去了幾份顧忌,干脆邀了趙鯉和沈晏進了他家。
周四的家一共六口人,他的老娘、妻子和三個孩子,便擠在一間窄小的窩棚里。
進去趙鯉就聞到一陣濃烈的魚腥,為了應(yīng)對盛京的寒冬,這屋里的墻上、窗戶上都貼了一層防風(fēng)的魚皮。
屋里搬得亂七八糟,連個坐處也沒有。
頂棚低矮,像沈晏這樣高大的,不得不低著頭走路,以免磕上天花板。
周四急聲道歉道:“對不住這位公子�!�
趙鯉印象里,愛潔又有點龜毛的沈晏卻沒有露出不耐神色。
他微微搖頭道:“不必歉疚,并不是任何人的錯�!�
說話間,周四帶著兩人來到了一處同樣低矮亂糟糟的廚房。
家中面積有限,周四就在廚房旁邊搭了一個小間,他的三個孩子平常就住在里面。
屋中充滿著咸魚的氣味。
趙鯉環(huán)視這間廚房。
這處是典型的大景民宅廚房,臟、亂、窄小。
灶臺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鍋灰。
若是站在灶臺前面,趙鯉這樣身高的人,視線正好可以透過窗戶看見河面。
趙鯉從河面收回視線,周四正好拉開了那小間的門:“那日過后,我幺兒便成了這般模樣�!�
木柴拼接的門一碰就散架,門里一張臟得像是干海苔的草窩床。
床上一個十分消瘦的孩子,正團身蹲坐,面朝夯土墻壁,一邊坐木馬一樣搖晃身體,一邊碎碎念道:“怎么還沒來?”
第228章
裹腳
窩棚里黑漆漆的,消瘦的孩子背向門口,一邊搖晃一邊念:“怎么還沒來?怎么還沒來?”
這個孩子極瘦,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衫,背上的骨頭一根根翹起,看著觸目驚心。
趙鯉忍不住皺眉,輕按住眉心開心眼觀察。
水里的東西是公認的兇,但也有弱點,它們受限于水中。
現(xiàn)在外邊青天白日,趙鯉也不怕心眼惹出什么麻煩。
趙鯉和沈晏同時按眉心,周四卻誤會他們這些貴人是看孩子可憐,解釋道:“家中雖窮,但平常絕無虧待�!�
“孩子那么瘦,都是因為從河神吹喇叭那一天,他就十分畏水,看見水就大喊大叫。幾日來,連口水也不敢喝。”
趙鯉開了心眼,便看見周家的廚房和這孩子身上籠著一層灰蒙蒙的陰晦之氣。
詭物這東西,集十八種晦氣為一體,沾邊必要倒霉。
整個周家都有晦氣,倒也合理。
周家幺兒并不是發(fā)了什么癔癥,他確實接觸過那種東西。
只是……趙鯉仔細觀察蹲坐在草窩中的瘦小男孩。
畏水,神志恍惚,這孩子明顯是受了那東西的影響。
但水中詭物白日蟄伏,隨水尋人必要留下印跡,這孩子身上卻沒有發(fā)現(xiàn)。
趙鯉還想湊進看,就聽見沈晏道:“阿鯉,看這里�!�
沈晏袍角掖在腰間,蹲在灶臺旁邊,單手將一只半人高的空陶缸移開了一些。
趙鯉湊近看,便看見缸下有半個蒙著骴氣的腳印。
這腳印之前被上面的陶缸遮擋,還是被開了心眼的沈晏看出端倪。
趙鯉蹲在沈晏的旁邊去看。
地面印了一個看著濕漉油膩的印子。
像是腳印,但小得過分。
趙鯉伸手比劃了一下,竟只有她半個手掌大,前面尖尖如筍殼。
她隱約覺得自己應(yīng)該知道這東西是什么,但又記不起來。
“周四,去找根筷子來。”
地上的腳印,一旁的周四也看見了,嚇的失色的同時,站在一邊不敢言語。
聽了趙鯉吩咐,急忙找了根干凈筷子遞給趙鯉。
趙鯉拿著那根筷子,在那腳印上沾了一下。
筷子頭上是一些臘一樣的東西,泛著油光。
還沒湊近,就聞道一陣濃烈到滿屋咸魚味都壓不下去的腐臭。
“沈大人�!壁w鯉將筷子遞給沈晏。
沈晏同樣拿在眼前端詳一陣后,兩人得出了一個一致意見——是尸蠟。
長期浸泡在水中的尸體,脂肪和肌肉會慢慢的溶解成灰色的蠟樣物質(zhì)。
趙鯉又歪頭,仔細觀察地上那個小腳印,猜測會不會是什么動物。
沈晏放下筷子,說道:“是人的腳印,女人。”
趙鯉一愣,隨即明白了沈晏的意思。
大景并不像趙鯉原本世界的大明,裹腳歷史淵源流長。
但大約二十年前,在時髦的江南還是出現(xiàn)了一陣裹小腳的情況。
大景自由的世風(fēng)讓某些掌握了話語權(quán)的人不爽,為了把女人約束在家,捆在灶臺前相夫教子,從江南開始出現(xiàn)讓女人裹小腳的世風(fēng)。
跟炒作藏獒一個路數(shù)。
先是從可以隨意擺弄把控的瘦馬妓子開始。
被賣進私寮的女孩,五六歲就開始裹腳調(diào)教,等到稍微長大,便作為裹過腳的特色商品售賣。
那些穿著小鞋子的腳剛好可以叫男人捏在掌心把玩,極大滿足掌控欲。
小腳被吹捧為美,也從妓館開始。
等到這種錯誤的美麗認知,傳入尋常人家。
為了讓女兒嫁得好,便開始了跟風(fēng)。
由南到北,盛京的官宦人家也出現(xiàn)了裹腳的陋習(xí)。
隆慶帝作為一個清醒的帝王,在他的眼里,女人也是紡織干活的勞動力。
他質(zhì)樸的發(fā)現(xiàn),女人裹小腳,無形之間讓可勞動的人口減少,曾在隆慶五年下令禁止裹腳。
當(dāng)時扼住了北地的這股子歪風(fēng)邪氣,但江南風(fēng)氣已成,依然有相當(dāng)一大部分裹小腦的人認為小腳為美,大腳粗鄙。
得了沈晏的提示,趙鯉又仔細去看。
趙鯉只在圖片上見過小腳女人穿過的繡鞋,沒認出來是因為她從未見過解下裹腳布的小腳長什么樣。
而沈晏卻曾經(jīng)親自去過江南,見過這種讓人作嘔的人工產(chǎn)物。
看趙鯉皺眉,沈晏為她解釋道:“江南女人裹腳,需在五六歲腳還未長成之前,洗凈修剪撒上明礬,然后以白棉線布緊緊纏住。”
“被綁住的腳無法生長,腳背彎折拱起呈蹄狀,腳趾卷曲到腳底,由此形成前邊尖尖形狀似筍的小腳�!�
沈晏認真打量那個尸蠟?zāi)_印,繼續(xù)道:“這個腳印的主人,應(yīng)當(dāng)是從小就纏足,而不是后天硬用碎瓷折斷腳板�!�
他蹙眉:“從小就纏足,要么是江南瘦馬一類專門養(yǎng)成以娛人的,要么就是官宦命富貴人家送人做妾的庶女�!�
趙鯉聽著沈晏描述裹小腳的過程,忍不住在鞋中蜷縮了一下自己的腳趾頭。
待聽見沈晏的分析,她托起下巴:“這枚腳印是裸著的�!�
尸蠟清晰的記錄下腳心的紋路,上岸的尸體沒有著足衣。
大景世風(fēng)開放,但是足部依舊是女性隱秘部位之一,帶有強烈的性暗示。
貧家婦人或許會當(dāng)街掀開衣襟奶孩子,但一般良家女子絕對不會當(dāng)街沐足!
這尸體卻是赤足,留下了一枚腳印。
加上這東西徘徊在河房附近,想來是江南瘦馬妓子的可能性更大。
趙鯉又扭頭看了一下那個孩子,直起身,望向站在一邊噤若寒蟬的周四:“搬家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還不夠�!�
不剝離那詭物對孩子的影響,那么這孩子依舊會畏水,直到將自己渴死。
趙鯉想了想,在腰間摸索了一下,尋到玄虛子曾給她的小木牌,抹了點鍋灰,讓周四展開衣角在上面印了個印:“你帶著這個印記去欽天監(jiān)尋玄虛子真人,道明來意,欽天監(jiān)眾人自會處置。”
趙鯉的話,給了周四莫大的希望,他千恩萬謝,家也暫時不搬了,用平板車推著孩子就去欽天監(jiān)。
而趙鯉則和沈晏一同去了河房的女樂樂籍登造處,想要再找些線索。
第229章
查閱樂籍
大景開國即設(shè)置官妓女樂,為仁人君子腐齒痛心。
但河房之中卻少不了諸位君子的身影。
這些解褲腰帶賺來的錢財,都會交于宮中金花庫,美其名曰金花銀。
采買成香粉被后宮佳麗公主王妃們抹在臉上。
因此又叫脂粉錢。
其中,富樂、醉仙、輕煙、鶴鳴、淡粉、梅妍、柳翠、重譯、集賢、樂民等十四樓,設(shè)教坊司掌管,隸屬于太常樂籍。
除了這官設(shè)十四樓,河房之中還有高中檔私營妓館,統(tǒng)稱為舊院、曲中院。
低檔娼寮則有珠市。
大景開國君王務(wù)實而不要臉,為了不漏一分脂粉金花銀,制定了離譜又苛刻的妓女戶籍管理制度。
無論官妓女樂還是兔兒爺,想在河房合法的做皮肉生意,都需得上樂籍。
但凡敢設(shè)無證私寮,一旦被五城兵馬司發(fā)現(xiàn),必被罰得傾家蕩產(chǎn)牢底坐穿。
現(xiàn)在也虧得這項政策,讓趙鯉和沈晏第一時間有地方可以查閱樂籍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