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胡三在風(fēng)中抖了一抖，罵道：“這要死的天。”

    沒吃飽心情差。

    胡三看什么都不舒服，忽而頭一頓。

    只見兩步之外，停著一具尸體。

    方才那一陣穿堂風(fēng)，將蓋在尸體上的黑布衫吹開。

    露出底下一張被瓦片砸得沒人樣的女人尸體。

    借著月色胡三一眼認(rèn)出，這女人就是姓齊的老婆。

    回想街上俏寡婦捧粥照顧的模樣，胡三心里更酸。

    惡意橫生，王八一樣抻長了脖子，沖著那女尸方向道：“嘿嘿，你說你慘不慘，剛死男人就跟俏寡婦勾搭上了！”

    “兩人卿卿我我一個碗吃粥呢！”

    胡三嘴里胡咧咧，一邊造謠一邊笑。

    完事了轉(zhuǎn)身就走。

    這時又是一陣涼風(fēng)吹。

    地上那具女尸，頭猛然一扭，望向了胡三的背影。

    第752章

    胡三

    “耍孩兒，耍孩兒，一身紅衣喜氣來�！�

    荒腔走板的調(diào)子，從胡三嘴里傳出。

    “鑼鼓家伙手中拿，醒目笑顏開。”

    他邊走邊唱。

    胡三此人年紀(jì)輕輕，但也算經(jīng)歷過事。

    盛京大疫時，全家都死了，就他一人活著。

    隆慶帝方才登基沒多久，朝堂不穩(wěn)，各方勢力裹脅。

    那時的皇帝還很溫和，一直試圖跟相互推諉甩鍋的臣工說道理。

    對這場大疫應(yīng)對不足，盛京家家掛白，戶戶有撲死僵尸。

    多數(shù)時候，一家子陸陸續(xù)續(xù)病倒，就這么死在家里，連個收尸的都沒有，在家里腐汁臭水的爛掉。

    當(dāng)時的胡三才七歲，許是命硬。

    全家死了就他屁事沒有。

    小孩便在爺奶爹娘和幾個哥哥姐姐的尸體旁，活了將近半個月。

    家里的存糧吃沒了，就大搖大擺去鄰居家拿。

    左右鄰居也死差不多了，那些存糧都進了胡三的嘴里。

    他在一堆死人里，傷心恐懼過后，卻覺得自在。

    沒錯，自在。

    沒有爹娘揪著耳朵管他玩不玩。

    沒有哥姐跟他搶吃。

    往常偷鄰居家院里兩個棗，鄰居追他三條街。

    現(xiàn)在他可大大方方走進去，想吃多少竹竿打多少。

    到后來，官府的官員終于來了。

    收尸隊的板車，一車一車往坊外拉死人。

    到胡三家時惡臭熏天，一具尸體倒在院里，風(fēng)吹日曬幾日。

    尸體上密密麻麻裹滿了蒼蠅。

    小指尖大小的黑蒼蠅，裹在死人身上，就像是一個人型的黑色墳塋。

    稍有動靜，蒼蠅轟然而散漫天亂舞，如同一股黑色妖風(fēng)。

    朝著人頭上臉上撞。

    收尸隊的人發(fā)現(xiàn)胡三時，他穿件不知哪來的肥襖子，正在漫天蒼蠅里唱童謠，用個破瓦罐熬肉粥。

    其實當(dāng)時胡三是偷了街坊家的熏肉。

    但那種不正常的場景下，怎么都像他在吃人肉一般。

    收尸隊有那迷信的，將他當(dāng)成妖孽，當(dāng)場就想用鐵鍬將胡三拍死。

    幸好隨行的里長眼尖。認(rèn)出這滿臉紅光的小孩是胡三。

    后來胡三吃著百家飯長大。

    平常孩子吃百家飯，是靠街坊鄰居可憐。

    胡三不是，他是靠他那不吉利的名聲——重疫區(qū)就他屁事沒有，自然有不好傳言。

    借著這不好傳言，胡三上門討飯時，誰要不給他便賴在人家門前。

    學(xué)著神婆神漢的模樣，搖頭擺尾假作下咒。

    被討飯的人家簡直倒了血霉，不得不認(rèn)栽舍這災(zāi)星一點吃的。

    再大一些，他又跟著一些街面混子，四處耍玩。

    因幼時經(jīng)歷，看墳盜墓扮孝子哭喪，沒胡三不敢干的。

    他揣著燒雞，行走在地龍翻身死者停靈的街道上。

    邊走邊唱，跳驅(qū)儺的步子，想念除夕叩門乞討時，有戶人家賞的三片扣肉。

    他心里沒有敬畏，沒有傷心難過，更沒有害怕。

    借著天上月亮看路，咂摸著嘴里殘余的燒雞味，唱著除夕跳驅(qū)儺的步子。

    彌漫著淡淡不知名臭味的街道上。

    胡三想著明日繼續(xù)挖掘廢墟，看見死人身上好東西一定快些藏起來。

    說不得，能借這次地龍翻身，覓得一身富貴。

    越想越美滋滋的胡三，突然腳下一絆。

    他哎喲一聲，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才站穩(wěn)。

    站直身子，回頭看絆他的東西。

    這一看，胡三不由疑惑。

    地上是一具尸體。

    換成旁人早嚇得亂叫，但胡三這人還真不怕。

    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

    這死人絆路的事情，胡三也只是摳了摳頭。

    “怪了，怎么還在這打轉(zhuǎn)��？”

    他左右看看，四處都莫名眼熟。

    右手邊就是他之前躲著吃燒雞的地方。

    胡三納悶道：“難道光顧著想事，走岔道又繞回來了？”

    他這人，天生帶點缺心眼。

    隔著衣裳，抓了抓跳蚤咬的屁股，竟什么也不想。

    依舊踏著驅(qū)儺步，吊兒郎當(dāng)朝前走。

    只是這一次，他回來得更快。

    腳下踩到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再一看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前面空地點著兩個火盆，地上密密麻麻擺著尸體。

    這下，再缺心眼的人都意識到了不對。

    “鬼……打墻？”

    胡三說這話時，語氣疑惑不定，唯獨還是沒有畏懼。

    他一拍腦門，便垂頭去解褲腰帶。

    “童子尿，走著！”

    他走到街角要尿一泡，突然嘖了一聲：“哎，去年破了身�！�

    他又將褲腰帶扎好，沒所謂道：“算了，將就走。”

    言罷，又繼續(xù)踏上了那條路。

    只是這一次，他想著的是破身那妓館里唱的粉色小調(diào)。

    竟是一邊走一邊唱起了十八摸。

    他先前跳驅(qū)儺還無事，這十八摸一唱，便出了問題。

    沒走兩步，便聽見身后有一陣腳步聲跟著。

    初時還很遠，后來慢慢的，那腳步聲越跟越近。

    胡三回頭，只見空空如也的街道。

    幾次回頭都是如此。

    他繼續(xù)向前走。

    終于，在身后腳步聲貼近到極近的地方時，瞧見了前方火光跳動。

    胡三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喜意。

    大步走上前，卻心里一涼。

    他又回到了停尸那處地方。

    這一次，胡三總算開始有些慌。

    “各位，犯不著�。　�

    他嘴里胡咧咧著：“咱們可都是鄰居，你們死下去熱熱熱鬧鬧也不缺我一個啊�！�

    他這話說出，呼啦又是一陣穿堂風(fēng)。

    胡三被這風(fēng)吹得后背發(fā)涼。

    緊了緊襖子，他道：“各位，別留了，我先走了。”

    說完，又又又踏上了那條路。

    這一次心境再次一變，十八摸是唱不出來，心里發(fā)慌腳步匆匆。

    一心想趕緊離開。

    這一次身后跟著的腳步聲沒聽見，胡三心里還高興呢。

    不料越走越覺得身上沉甸甸。

    到了最后，腰都直不起來。

    后背心那塊，像是貼了塊冰，涼颼颼的凍人。

    走到半道上，胡三直喘粗氣。

    略彎下腰，余光見著地上的影子，胡三心臟猛地一縮。

    只見地面一個佝僂男人的影子。

    這男人的肩上，沉甸甸地壓著一個人影。

    看地上影子輪廓，那人穿著裙子，一邊發(fā)髻散開。

    赫然，是一個狼狽婦人側(cè)影。

    第753章

    迷途

    胡三的肩膀上，坐了一個女的！

    這個認(rèn)知，讓胡三打了一激靈。

    下意識側(cè)頭去看，抬手去趕。

    但揮舞的手臂落在空處。

    胡三根本看不見肩上的‘人’

    只能感覺，半邊胳膊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發(fā)痛。

    “哎喲，小娘子，我知道我體健貌端，但您也不能就這么看上我啊�！�

    這關(guān)頭，嘴里還在胡說八道的胡三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

    他猴子一樣，原地手舞足蹈片刻。

    見地面影子，那坐在他肩頭的‘女人’垂著頭一動不動。

    胡三強撐道：“那，那哥哥就背你走一遭。”

    “咱兩沒有好結(jié)果，到了街口你就放我走�！�

    “回頭若我心情好，給你立個牌位�！�

    他自覺跟肩上‘人’商量妥了，又繼續(xù)朝前走。

    肩頭沉甸甸走了半條街。

    前面又是火光晃動。

    這一次，胡三麻木如繭的心，終于裂開。

    一絲一縷的恐懼，一點點溢出。

    胡三這才想到，原本他小時候親眼瞧見爹娘死，第一個晚上睡在死人旁邊。

    那會他也是怕過的。

    時隔許久，他回憶起幼年時害怕的那種心境。

    開始微微發(fā)抖起來。

    行了數(shù)步，眼前又是遍地尸骸。

    胡三光棍性子深入骨髓。

    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邦邦磕了三個響頭。

    這處本就是停尸地，地動中死者流出的血，將地面的雪塊凝結(jié)。

    胡三磕頭，腦門上沾了許多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