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余愿也轉(zhuǎn)著眼睛到處看,這兒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他牽著章書聞的手,期待地問:“哥哥的學校也是這樣嗎?”
章書聞默了一瞬,避開了余愿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
院長是一個年逾五十的女人,熱情地把他們迎進辦公室。
她把資料翻開,“愿愿媽媽你好,愿愿的基本情況我已經(jīng)了解了。他呢,是屬于高功能孤獨癥,具有較好的認知潛力,但這種認知功能不太均勻,在社交方面也還是會有些障礙。進入康復中心后呢,除了學習基礎的知識外,我們還會挖掘愿愿的潛能,幫助愿愿融入社會群體,讓他以后能夠最大限度地在社會上立足。”
王如娟頻頻點頭。
余愿壓根沒聽院長在說什么,盯著柜子里巨大的地球儀看。
“這就是愿愿吧?”院長和藹地笑笑,站起身將地球儀拿出來放在桌上。
余愿怯怯地看院長一眼,先是說了聲謝謝阿姨,又指著球體上的某個板塊,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回頭對章書聞分享,“斑馬的家�!�
他所指的地方是非洲。
章書聞正想回話,院長先一步說:“斑馬的家是哪兒呀?”
王如娟摸摸余愿的臉,“院長阿姨問你話,要回答�!�
余愿明等不到章書聞理他,只好小小聲地說:“是大草原。”
“愿愿真聰明。”院長笑言,“愿愿媽媽,我們?nèi)タ匆豢唇淌野桑蠋焸冋谏险n�!�
王如娟連連說好。
余愿暫時被參觀新學校件事給吸引,高高興興被王如娟牽出辦公室。
章書聞望著他雀躍的神情,默默地松一口氣。
也許這里真的要比普通的學校適合余愿。
教學樓里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每個教室都有近十個孩子,拼接的桌子上堆滿了積木。來客讓孩子們都興奮異常,有的還不顧老師的阻攔跑到窗口咯咯咯笑。
“愿愿媽媽,如果讓愿愿留在這,愿愿會先在這間教室上課,之后根據(jù)他的適應能力再做調(diào)整�!痹洪L在一間教室門前停下,她敲敲門,“林老師�!�
“林老師在天佑教學已經(jīng)有三年多了,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章書聞順著門往里看,里頭有七個學生,年齡各異,最大的那個得有十五六歲,搖頭晃腦在畫畫。
院長提議道:“讓愿愿進去和同學們一起上會課吧�!�
王如娟沒有拒絕的道理,“麻煩你了,林老師�!�
余愿先看看王如娟,再看看章書聞,一步三回頭,被安排在了一張擺放了七巧板的桌子上。
“愿愿媽媽,我們繼續(xù)到處看看?”
章書聞沒跟著去,站在窗口悄悄往里望。
余愿板正地坐在椅子上,老師低著頭和他說著什么,然后一一跟他介紹新同學。
他伸手去拿七巧板,其中一個孩子卻伸手來奪,氣洶洶地說:“這是我的!”
余愿被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張望著。
林老師不得不安撫突然發(fā)脾氣的小孩,余愿本能地覺得這不是他所期待的校園生活。至少他以前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沒有學生會到處走動,也不會有學生拿濕了的沙子撒在他的頭發(fā)上,更不會有比他高一個頭的同學流著鼻涕對他笑。
他想起上一年級的時候,被同學們圍在課桌中間。
“笨蛋,笨蛋!大笨蛋!”
“我爸爸說他是傻子,我們不要跟他玩�!�
“他肯定會考零鴨蛋,靠近他會變成大蠢蛋.....”
那時余愿還不會變成耷拉著耳朵的獵兔犬,還無法隨心所欲關閉自己的聽覺。
所以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王如娟曾抱著他說:“我們愿愿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小孩,是上天送給媽媽最好的寶寶�!�
余愿是這樣堅信著。
他會念拼音,識字,看圖寫話,就連嘲笑他考鴨蛋的同學都沒他考高分。
可是現(xiàn)在,他看著眼前的新同學,神情迷茫。
他已經(jīng)快小學畢業(yè)了,他不想堆積木,也不想玩沙子.....他說不出來,只能用力地將桌子上的七巧板全部推到地上,表達自己的不滿。
嘩啦啦——
七巧板散了一地,教室里響起小孩哇哇的哭聲。
章書聞沒想到余愿會突然發(fā)作,快步地走進教室里,來到余愿面前。
余愿五官凝滯著,見了哥哥,好像找到了將他解救出此地的天神。他抓住章書聞的衣角,黑瞳閃動著,臉上的表情又委屈又無助。
他說:“我不是傻子�!�
第11章
從康復中心回到家的余愿一言不發(fā)地鉆進了被窩里,任憑王如娟怎么哄都不肯出來見人。
王如娟趕到教室時,章書聞已經(jīng)牽著余愿站在外頭。她沒聽到余愿的話,老師也沒有,從始至終只有章書聞一個人聽到了余愿竭盡全力發(fā)出的獨白。
院長想和余愿說話,余愿就躲到章書聞的背后去,抿著唇把眼睛也閉了起來,十分抵觸的模樣。
無法,院長只好讓王如娟把余愿先領回去,至于是否入讀還有待商量。
王如娟只請了一上午的假,不得已暫時擱置勸說余愿的事情。她透過厚厚的被褥憐愛地摸摸余愿的腦袋,起身道:“書聞,我得去趟廠里,待會愿愿肯起來把冰箱里的飯菜熱了吃�!�
章書聞說好,等王如娟出門后又折回房間看床上鼓起的小山包。
直到現(xiàn)在他還很是詫異余愿在康復中心時說的那句話,他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余愿說得雖然小聲,卻很清晰,由不得他不信。
章書聞靜默地站了會兒,決定給余愿自我消化的時間,從桌面抽了本書坐到窗前安靜地看著。
余愿不聲不響地在被子里躲了近半個小時,靜謐的環(huán)境讓他很有安全感,但最終還是敗給了逐漸稀薄的氧氣。他慢慢地從密閉的被窩里探出來,就像冬日覓食的鼴鼠一般先探出了兩只眼睛,確保周圍沒有任何能夠傷害他的大型動物后才把整個腦袋都露了出來。
余愿悶得臉頰都是紅的,張著嘴呼呼喘氣。
寂靜的空氣被章書聞清亮的音色打斷,“舍得出來了?”
一聽到點風吹草動,余愿又咻的鉆回溫暖的巢穴里。
章書聞放下書,走到床邊扯了下被子。余愿跟他較著勁,兩人你拉我扯好一會兒,就是見不到余愿的臉,他干脆坐了下來。
“余愿�!闭聲勁聡樦鴮Ψ剿频姆诺吐曇簦澳阆攵愕绞裁磿r候?”
他慢悠悠地拉開被子一角,見到余愿亂糟糟的柔軟的頭發(fā),剛想伸手去把人拉出來,余愿卻又猛地往更里鉆去。
與此同時傳來悶悶的音色,“我不要去傻子學校.....”
章書聞的神情一凝。他難以否認余愿的話,畢竟在康復中心里的孩子遠遠無法達到正常人的標準。這是一種約定俗成,從人呱呱墜地就已經(jīng)定性的事實。
盡管傻子這兩個字聽起來是那么刺耳,但不管被貼上這個標簽的人承不承認,終究要被劃分到一個極端里,被各種有色的眼光審視。
哪怕是章書聞也無法摒棄既有的規(guī)則去看待余愿,更別說擺在眼前的貧瘠現(xiàn)實并未給他們太多選擇。
章書聞見證了余愿對康復中心的排斥,可理智告訴他,這依舊是目前的最優(yōu)選。
只要說服余愿入讀康復中心,章雄和王如娟不必為升學的事情唉聲嘆氣,不必為十萬塊的贊助費抓耳撓腮.....
章書聞抿了抿唇,猛地將被子給掀開,強迫避光的余愿落在明亮里。
余愿的臉上果然爬上絲絲倉惶,又想著要鉆回洞穴里。可章書聞將被子團成團抱著,他去無可無,只能拘謹?shù)毓蜃陂缴�,眼睛轉(zhuǎn)啊轉(zhuǎn),就是不敢直面神色嚴肅的章書聞。
章書聞見識過余愿忽視人的功力,也不強迫余愿和他對視,低聲問:“你不想去康復中心,那你想去哪里?”
余愿像是被問倒了,這才將視線落在章書聞臉上。
“你不喜歡那個教室,不喜歡那些同學,我們可以和院長協(xié)商著換一間。”章書聞嘗試著和余愿講道理,“我們也可以找新的康復中心,找到你滿足的為止。你一樣可以學習新的知識,每天按時按點上下學,這不好嗎?”
余愿秀氣的五官揪了起來,他拒絕跟章書聞對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搖頭。
章書聞倒也不生氣,只是有些無可奈何地丟了被子。
室內(nèi)一時靜了下來,有冷風從未關嚴實的窗縫里吹進來。
章書聞下床走到窗邊,與蕭瑟的寒風一同拂過他的耳側(cè)的是余愿遲到的回答,“考試......”
關窗的動作頓住,章書聞回身。
余愿靈活地爬下床,在雙肩包里急切翻著什么。
他如同挖到寶藏一般把一張折好的紙塞給章書聞。
章書聞緩緩打開,“招生簡章”四個大字闖進他的視線里,他詫異地對上余愿清炯炯的眼睛,像悶頭一棍。
這張招生的傳單不知是余愿從哪里撿來的,藍色的底面被水浸過已經(jīng)有些褪色,紙面皺巴巴的甚至還有擦不掉的污穢。可就是這樣一張隨意被丟棄在街邊的傳單,卻被懷揣著小小愿望的余愿當作寶物似的珍藏起來,折得方方正正夾在了課本里。
余愿的手指到加粗的報考時間上,喃喃著重復了一遍,“考試�!�
章書聞啞然失聲。方才他問余愿那句“這不好嗎”堪比窗外的冷風,將他吹得指尖都是冰涼的。
章雄也好,王如娟也好,章書聞也好,沒有一個人打從心里認為余愿能通過入學考,所以迫不及待地想給余愿找退路。
診斷書給余愿下了定義,于是便無人過問余愿的意見,自以為是地替余愿做決定。
而現(xiàn)在余愿站在章書聞面前,滿懷期待地希望他崇拜的哥哥給予他認可。
章書聞攥緊了輕飄飄而仿若有千斤重的傳單,許久,垂眸道:“好,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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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王如娟把在康復中心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章雄,夫妻倆在客廳小聲說著話,都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走。
章書聞把余愿做錯的題圈出來,放慢語速講解了一遍。
余愿雖然在人際溝通方面存在障礙,但對知識的接收能力和普通學生并沒有什么不同。凡是背過的公式和換算規(guī)律,余愿都記得牢固,甚至能舉一反三運用到題目中。
這實在出乎章書聞的意料。
客廳靜了下來,不多時,王如娟敲門提醒他們該睡覺了。
章書聞看向門口的女人,為了余愿的入學問題,她確實是煞費苦心。
“阿姨,”章書聞把招生傳單遞給王如娟,“您看看這個�!�
在王如娟讀字的時候,余愿正努力地背誦最后兩個單元的英語單詞。
“報名時間截止到六月十五號。”章書聞代替余愿說。
王如娟眼睛一熱,“是愿愿的意思?”
章書聞頷首,又道:“在考試之前我都會幫余愿鞏固知識點,讓他試試看吧�!�
沒有人比王如娟更希望余愿能夠正常地上中學,她想到余愿對康復中心的抗拒,幾次哽咽后說:“那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
章書聞順著燈光望向余愿,半晌回:“應該的�!�
王如娟拿著傳單悄聲把門帶上。
屋里是余愿脆亮的音色,“哥哥�!�
“嗯?”
“這個怎么讀......”
—
六月底,距離期末考只剩下三天,這是章書聞初二的最后一個周末。
陳永樂的心定不下來,總想著召集同學出去玩,問到章書聞的時候,被章書聞一句“我弟要入學考”給堵了回去。
他之前幾乎不曾在同學面前提及過余愿,但現(xiàn)在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那么的自然。
一年過去了,同學們都知道章書聞多了個弟弟,可誰也沒見過。
如今察覺到章書聞對余愿的事情還挺上心,不禁好奇,“考我哋學校?”
“唔系�!�
“點解不同你讀一間?”
知情的陳永樂險些大嘴巴說漏了,“佢弟有......”
章書聞的目光掃過來,陳永樂連忙住嘴,改了口徑,“嗰個是書聞細佬,又唔系你細佬,你問咁多做乜嘢?”
“我求其問句啫,人哋書聞仲冇嬲,你陳大少急乜嘢?”
兩人無傷大雅地斗了幾句嘴。
陳永樂等其余人散了,隨口說:“等你弟考完試,一起出來玩唄。”
章書聞沉默兩瞬,沒有拒絕,“再說吧�!�
明天就是余愿參加入學測試的日期,這小半月來每晚章書聞都會定時抽查余愿學到的內(nèi)容。兩人把整個小學學到的古詩詞過了一遍,也就差不多該入睡了。
王如娟比余愿這個考生還要緊張,檢查了兩回考試用具和準考證才肯回房。
睡前從角落跑出一只壁虎。余愿“藝高人膽大”,拿紙巾包了把壁虎丟到窗外,倒是章書聞因此覺得哪哪都不舒坦,躺在床上總覺得有東西會從腳底爬過。
他默默地把四肢都收進被子里,方一轉(zhuǎn)身,余愿在黑暗里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湊得太近,因四腳壁虎而驚魂未定的章書聞猛地往后仰了下。
“你干什么?”章書聞的語氣還算平靜,心卻怦怦跳。
余愿全然沒有嚇到章書聞的覺悟,小聲說:“哥哥,我睡不著�!�
章書聞重新躺好,深呼吸幾口氣,“你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余愿聽話地關上眼簾,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也不出聲,就側(cè)躺著看章書聞。
章書聞已經(jīng)習慣了被他這么盯著,又擔心他晚睡會影響明天的入學測試,忽地想到陳永樂的話,頓了頓說:“你在二十分鐘內(nèi)睡著,等你考完試就帶你出去玩�!�
余愿驚喜地張大嘴巴,高興得就要叫出來。
章書聞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從現(xiàn)在開始,不準說話,也不準看我。我數(shù)三聲,你就閉上眼睛。”
還沒等章書聞數(shù)數(shù),余愿就緊緊地合上眼皮。
章書聞側(cè)過身,拿手撐著額頭等待余愿入睡。
余愿因為用力閉眼而微皺的眉頭很快就變得平坦。章書聞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確認余愿不到五分鐘就睡著時,忍不住笑了聲,“真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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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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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怕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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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聞。
第12章
天公作美,夜里下了一場雷暴雨,將惱人的燥熱短暫地趕出廣城的地界。
余愿報考的學校新辦不到三年,正屬于需要大量招生的階段,入學測試相對來說沒有其它已經(jīng)打出名號的學校來得困難。
王如娟請不到假,是章書聞接送余愿考試。
家屬是進不去考場的,章書聞在校門口目送余愿跟著考生一起入內(nèi)。許是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余愿有些緊張,頻頻轉(zhuǎn)身看。
章書聞站在樹蔭下,確保余愿回頭就能見到他,直到余愿的身影拐入教學樓才在附近找了間冷飲店消磨近三個小時的考試時間。
他自個也說不清什么時候不知不覺間主動承擔起了身為余愿兄長的職責,竟一再地擔心余愿在考場會不會出什么差錯——小到圓珠筆斷墨、大到余愿的情緒起伏,任何可能影響余愿正常發(fā)揮的因素都在章書聞的腦袋里滾動了一遍。
如果余愿不能順利通過考試,到時就算章書聞不勸說,余愿再不喜歡也只剩下康復中心這條路可以走。
他并不太想見到這樣的局面。
章書聞提前近半小時和陪考的家長一起在校門口等待考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