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嘆了口氣,單熵擦去沈懷??眼周的冷汗,說:“回哪里?酒店還是京城?或者美國?”
“酒店……”
回到霧山鎮(zhèn)的酒店,沈懷??能繼續(xù)他溫吞的搖擺,像一根壞掉的天平指針一樣左右不定。
不在京城和紐約之間做出選擇。
單熵無奈卻順從地跟在沈懷??身后半步的地方,月光照著涌動的海水,單熵輕輕說了一句:“你還能逃避多久?新聞報道講,莊弗槿依然生死未卜�!�
“如果你擔心他的生死,你應該到京城去,如果你徹底放下他,你應該遠走高飛。”
單熵給出了明明白白的兩條路,可人生哪能簡簡單單地非此即彼。
“你還在掙扎,在國內盤桓,甚至故地重游,就說明你在乎他了�!�
單熵勉強看清菩薩一點慈悲的面容,說,“不如歸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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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亦樨站在墻根老老實實地挨訓,莊冶鶴手中的拐杖拄地發(fā)出“咚咚”的悶響。
老人指著二孫子的鼻子罵:“你接不了?哼,”他渾濁的嗓子擠出輕蔑的一聲笑,“窩囊,你好歹也比莊弗槿年歲大,怎地一點擔當也無,僅僅把莊氏影業(yè)交給你,你就說應付不過來?”
老人的聲調越來越高,在沙發(fā)上坐下,把拐杖擲出去,“那莊家產(chǎn)業(yè)那么多,我閉眼之后誰來管?京城商會主席的位置誰坐?”
莊亦樨被拐杖結結實實地砸到了膝蓋,朝白地板上一跪,甕聲甕氣慫道:“不還有三弟……一直以來都是三弟管著所有……”
莊冶鶴又抓了桌上的杯子,想砸他�?吹缴厦驷t(yī)院的標識,想起隔壁的屋子還是重癥病房,才按著脾氣勉強作罷。
也壓低了點聲音,道:“莊弗槿鬼迷心竅了,以后的家產(chǎn)沒他的半點份�!�
莊亦樨苦悶地抬起頭:“沒他真不行,”又搜腸刮肚一番,說,“要不,您找大哥吧,他一直雄心勃勃地要坐家主的位置呢�!�
“莊景棠比你更輕浮,你若努力還能做個守成之主……若他,呵,過不了幾年就能火燒火燎地把家業(yè)全敗了。”
莊亦樨又提了幾個名字,把同輩的堂表兄弟們都提了一遍,他越說莊冶鶴越皺眉,哀嘆家族不幸。
莊亦樨苦笑:“您身子康健,要不然就自己管著事,等雪時長大,我瞧他聰慧,很有……很有……”
他說錯了話,連忙咬住舌頭。
莊冶鶴:“有什么?有莊弗槿的風貌?”
“您知道的,無論我怎么說,都繞不開三弟,珠玉在前,任何繼任者都不能讓您滿意,也不及他的能力。”
莊亦樨往前跪行了幾步,抓住莊冶鶴的手,“三弟不過為一個男人執(zhí)迷,算什么大錯……”
“胡言!”莊冶鶴拂去他的手,眼珠充斥著淡紅色,“拘泥于兒女情長,頻頻以身犯險,哪里有長壽之相?我瞧他英雄氣短,活不長久,這次又主動請求從莊家族譜上除名,我還有什么理由留下一個對家族無用之人?”
“您對奶奶,不也癡情一片嗎?”
莊亦樨又爬過去拿起那根拐杖,恭敬地送到爺爺掌心。
莊冶鶴焦躁地在休息室內來回踱步,說:“你們總提起她,以為是一道護身符嗎?我愛她,但也從沒想過因她去死�!�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一個皮球從打開的門縫中滾了進來。
莊冶鶴順著皮球的行跡往前看,見到沈雪時充滿童稚的一張臉,而莊弗槿站在孩子身后,病號服外披著件外套,斜支在墻邊,沒有表情。
“放心,隔音很好,”莊弗槿開口,“你們說的話我在病床上都沒聽到。”
“剛讓徐連幫我辦好了出院手續(xù),我想應該來告知你們一聲再走�!�
他頭上的繃帶還沒解開,蒼白瘦削的軀體處處都滲著病氣,精神卻像一株昂揚的野草。
仿佛擠開了沉重的石縫,從此再不收拘束了。
莊弗槿拍了拍沈雪時的肩膀,小孩跑過去撿回來自己的皮球,脆生生說:“太爺爺,再見。”
莊冶鶴彎腰,眼珠里慈愛和惱怒各占一半,問:“去哪?”
沈雪時回到莊弗槿身邊,說:“找媽媽。”
莊冶鶴的眼神中,怨毒最終占據(jù)上風。
他雞皮鶴發(fā),蒼老松弛的眼皮耷拉著,投出的視線令沈雪時渾身一顫,躲到莊弗槿的背后。
“好啊,你覺得自己自由了?翅膀硬了?”
莊亦樨察覺到爺爺狀態(tài)不對,撲到他腳邊,伸臂環(huán)住空蕩蕩褲管里細瘦的雙腿。
可莊冶鶴的拐杖尖已經(jīng)戳到了莊弗槿的肩膀,蒼朽的聲音像一口被撞響的古鐘:“以為離開莊家這么容易嗎?你姓莊,拜家族所賜得到的這一切,你怎么還?”
莊弗槿冷靜地直視他:“您想我怎么還?”他張開雙手,說,“身體發(fā)膚,五官臟器,要我都挖出來換給父母嗎?”他嗤笑,“我欠他們什么?”
“從我生下來沒有人憐憫地給過我一丁點愛,您現(xiàn)在自以為正義地指責我,小時候又何曾在苦海里救過我一點點?”
如果他在陽光里長大,也許不會為沈懷??爛漫的善良而感到頭暈目眩。
不,依然會的。
因為冥冥中命運有所牽引。
一次次地,讓沈懷??如流水般穿過他的人生,沖洗他粗糙駑鈍的棱角,剝開他骯臟晦暗的殼。
夢中無常說他半仙之軀,可沈懷??才是他信奉的唯一神?o。拯救他冰封的情愛,像春天喚醒植物一樣喚醒他。
他牽起沈雪時便走,小孩回頭看太爺爺,一松手把皮球丟了,說:“皮球您給我買的,還給您。”
還?
莊冶鶴跌坐回沙發(fā)上。
誰欠誰的,說的完,還的清嗎?
世上筆筆都是爛賬。
大家都不是歸還玩具就算兩清的小孩。
但莊弗槿做好了選擇,他要沈懷??,生死無阻,錢名兩拋。
塑料皮球骨碌碌滾到莊冶鶴腳邊,他伸出枯瘦的五指去抓,那東西反倒脫手,滾得更遠了。
第180章
也算殉情
飛機穿越層云。
北面的天空青冥欲雨,在夏天的尾聲,似要澆下一層磅礴的水汽洗去最后一絲溽熱。
飛機軌跡一路向南,艙內光線暗淡,沈懷??拉上眼罩昏昏欲睡間,聽得前排兩人私語。
一人說:“莊氏影業(yè)股權變動,竟然變?yōu)榍f亦樨掌門了。”
另一人輕蔑:“酒囊飯袋。”
聲音略微耳熟,沈懷??眼皮動了動,默默坐直了身體。
一側的單熵隔著袖子,輕拍他的小臂。
那二人的交談還在繼續(xù),聲音熟悉的人道:“這樣一看,莊弗槿真有從家族里脫身的架勢了……”
沈懷??摘下眼罩,忽而傾身向前,叫了聲:“林與?”
前排那人回過頭,濃妝的面孔上顯露出訝異。
頭等艙只他們四位,林與輕快道:“懷???!我登機的時候太晚了,匆匆之間竟沒看到你�!�
機艙傳來提示音,提醒乘客京城要到了,飛機即將著陸。
總算趕在暴雨前落了地。
艙門開啟的同時卷進一股潮濕的風,細碎的雨珠撲打在玻璃廊橋壁上。
機場滯留了大波人群。
林與拎了一口沉重的行李箱,邊走邊對沈懷??說:“我們這次出差去嘉市,學了點戲曲妝造,拍下部電影用。你們是……?”
他眼神猶豫地在單熵和沈懷??間流轉。
“旅游�!鄙驊�??答得含混。
林與忽而伸手撥了下沈懷??的綠玉耳墜,笑說:“你打耳孔了呀�!�
林與沒怎么變,一身夸張耀眼的裝飾物,一絲不茍的妝容,“真漂亮,早幾年前,你說怕痛。”
“在國外上學的時候,被同學拉去打的�!鄙驊�??拉了單熵一下,“他也是我留學認識的朋友�!�
林與和單熵簡單打過招呼,嘆道:“你知不知道……莊弗槿找你找瘋了……”
機場內部一片混亂,天空裂開一道口子,灰撲撲的云彩被扯成棉絮狀,雨水如注。
廣播循環(huán)播放航班延誤的消息。
人群如被困在玻璃房里的蜜蜂,發(fā)出亂糟糟的嗡鳴聲。
所有要乘機的人員都要再等待至少六小時。
哀嘆,焦慮,抱怨的人聲充斥耳膜。
沈懷??身在京城,猛然又聽見莊弗槿的名字,胸中生起一股難言的情緒,連帶著唇舌都發(fā)木發(fā)冷。
這樣風雨如晦,樹木催折的場景,像極山神廟垮塌的那一瞬。
“我……我不知道,等這場雨停,我們就要轉機去國外了�!�
沈懷??夢囈般的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喧囂里。這場哄鬧的風波似乎朝他而來,蛛網(wǎng)一樣擴散,直到把他籠罩其中。
一群人破開人潮,團團圍住他。
沈懷??瑩白的面孔在黑衣人浩大的聲勢里宛若一輪皎月。
莊亦樨踱步而出,神氣地抖了抖肩膀,京城是他的主場,自不會像在紐約一般受人欺負。
“江彥不在,”莊亦樨按住身側徐連的肩膀,繼續(xù)說,“勸你乖乖和我回去。”
徐連眉頭深皺:“莊總……不能動粗�!�
風水輪流轉,他也能被稱為莊總了。
可莊亦樨的臉色仿佛因為這個稱呼而不悅,并未露出任何得意。
上前幾步擒住沈懷??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他一直在找你,你就當憐憫他在車頭為你粉身碎骨擋住的那一下,見一見他……”
單熵在一旁但笑不語。
態(tài)度是放任把他往外推。
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似乎能砸出個個深坑,行道樹的枝葉被吹落在傘面上,傘布發(fā)出蕭瑟的咿呀聲響。
莊亦樨拉他出機場時,一輛車剛停穩(wěn)在路邊。
咔嗒一聲,車門霎時朝他黑洞洞地敞開,宛若惡魔的眼睛。
沈懷??早被雨撲濕的腳面驟然停住了。
“他來找你�!�
莊亦樨的聲音被風吹散,“他就這么等不及�!�
莊弗槿的面容鋒利地刺破雨簾,蒼白極了,像某種被制成標本的生物。
伸出一只手向他而來,在成為被蛛網(wǎng)捕捉的蝴蝶前,沈懷??又聽莊亦樨道:“他的身體還很不好……你別傷他……”
車門合上時,廂內有限的空間就合成了一個密實的繭。
雨聲模模糊糊,冷氣浸透皮膚后,出現(xiàn)針刺般的感覺,沈懷??的心跳微不可聞,呼吸也輕輕,像一件被靜置的物體。
他的內心卻并不如表面般平靜。
血管每微弱地搏動一次,汗水浪潮一般浸透衣服。
他聽到莊弗槿悉悉索索動了片刻,而后叫他:“小??�!�
聲音很沉,像夢中山谷里的回響。
沈懷??渾身微顫,莊弗槿的一只手已經(jīng)穿過空氣,準備落在他的衣服上。
雨聲沉悶,沈懷??向后一縮。
男人如枯葉般倒在他的身上。
“別動……”男人薄薄的心跳通過頸動脈傳遞到沈懷??的皮膚上,連帶著他的聲音,順著相連的骨骼蔓延過來,“差點……差一點就錯過你了……”
莊弗槿感謝這場大雨阻擋了跨洋班機的起飛。
“縱使把我當做莊理,能否……能否再陪一陪我呢?”
“我知道我寡恩薄情,不能和你思慕的莊理相比,哪怕只因為我肖似的面孔,為我停留一瞬�!�
沈懷??耳道發(fā)麻,像被灌入苦極了的藥液。
莊弗槿長袖長褲,衣料把皮膚包裹的嚴實,但露出的一截脖頸上還纏著幾圈繃帶。
白綾似的,沈懷??僅僅看了一眼,就被絞得呼吸不暢。
莊弗槿為他抵擋下必死的一撞的場景重新浮現(xiàn)腦海。
生命如驟然被割斷的花苞一樣墜地。
那人倒在地上像被拋棄了的木偶。
權勢和暴戾堆積出來的身軀被毀得支離破碎,血流如注。
沈懷??閉了閉眼睛,講:“恩公對我很好,他走后,再也沒有人慈悲如他�!�
一圈水漬從他的眼尾蔓延,“你也不像他……明明你是他的轉世……”
“對不起。”
“不怪你,”一滴淚落在莊弗槿的肩膀,沈懷??哽道,“或許真如無常所說,恩公魂魄散了。你僅有他的形貌,沒有他的神魂。”
車窗反射出沈懷??哀如泉水般的眼睛,他在經(jīng)歷一場撕裂的劇痛
――承認心中的神?o隕落,從此天上人間,碧落黃泉都再也找不到他的神明。
這比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更加遺憾。
唯有出生時與母體剝離的痛楚能與之比擬。
“恩公半仙之體,與我一個草芥般的命格換了,實在不值……”他推開莊弗槿,與他視線相對,“我承認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你也不要再以他為籌碼糾纏我。”
莊弗槿深黑的眼睛里有蒼穹下的億萬雨絲。
他如留不住雨滴的云彩般無助。
天道命他歷的最后一道情劫,比剖心更苦。
――“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口,先前種種,盡數(shù)作廢�!�
――“你難道甘愿在人間苦歷數(shù)百年?不想飛升了?”
――“放開沈懷??,就能參悟大道�!�
心里起伏的聲音如數(shù)道飄搖的鬼火,冷不丁地鉆出來,攪得他胸口悶澀,喉口腥甜,勉強壓住一口血。
升官發(fā)財?shù)恼T惑與普通人來說已是難以抵擋,何況得道成仙后能長生不老,凌駕于六界之上。
會有人違拗人性的劣嗎?
抵抗貪生怕死的本質?
“我攢了很多話對你說�!鼻f弗槿被推開后,唇間噙了一線血跡,倚靠在車壁上,重傷未愈的眉目上浮現(xiàn)出決絕。
一聲驚雷炸響,向他發(fā)出保密的警告。
“我不想聽。”沈懷??也用冷漠來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