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想也知道若沒了母親庇護，趙禎在宮里會多艱難。
哪怕他是中宮嫡子。
這宮里嫡出的皇子只有兩個，
一個是太子，乃元后李氏嫡出，
一個便是趙禎。
至于第二任皇后杜氏所出的皇子，
還未到序齒之齡，便夭折了。
太子雖貴為東宮儲君，卻年近三十都未有兒子，
膝下子息單薄，只有兩個庶出的小郡主。
待過些年，
底下的弟弟們都長成，有了子孫兒女，太子若還是子嗣不茂，
坐不坐得穩(wěn)這太子之位都是兩說。
開元帝再疼愛太子，也不可能把江山交給一個無后的儲介時皇子爭斗，以趙禎的性子，又豈能斗得過那些心思品性各異的兄弟？
蕭贏沒打算留在宮中做什么皇后，這份職業(yè)在她看來沒有任何意義。
但要走，也不是這個時候，不是以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離開。還讓蕭定欠下皇帝人情。
蕭贏拒絕了孟氏的提議，孟氏只以為她還是想不開，心里念著皇上，只嘆了一口氣，沒再多勸。
孟氏想著，或許過幾年，小姑子便能想開，放下對皇帝的感情，聽兄長的安排離開那囚籠似的皇宮。
至于趙禎，孟氏雖有顧慮，倒不像蕭贏那般擔(dān)心，孟氏并不了解宮內(nèi)的確切情況，只以為虎毒不食子，有開元帝在，多少會護著趙禎長大。
再不濟，也能尋個借口把趙禎也接出宮，養(yǎng)在蕭府里。
從蕭府出來，開元帝嘴角和臉上都掛了青紫，顯然是被蕭定揍的。
這蕭定也是真敢下手，專挑皇帝的臉打，讓他遮都沒法遮。
開元帝頂著傷臉，跟蕭贏擠在同一輛馬車里。
兩人誰也不說話。
蕭贏是不耐煩跟他多說，開元帝則是覺得臉上有傷，有些丟面子，強裝出平日里的氣勢，故作深沉。
忍了半路，開元帝終是開口了，這不是在宮內(nèi)，他也沒用那些規(guī)矩稱呼，直接問道：“……今日你同孟氏都說了些什么？”
蕭贏手撐在臉側(cè)，隨著馬車晃動有些昏昏欲睡，好一會兒才懶聲回了一句：“也沒什么，就問我什么時候離宮回蕭府�！�
開元帝怔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后，頓時氣得心口疼，兩眼直瞪著她，懷疑眼前這人是不是在夢囈。
“別做夢了，你既嫁給了我，就一輩子是我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要跟我葬在一處！”
蕭贏聞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做夢的怕是你�！�
開元帝最是受不了她這種態(tài)度，心里又怒又氣，又放了幾句狠話，卻終究沒說要治罪于她。
一回宮，開元帝便和蕭贏分道而行，一個氣沖沖去了明德殿處理政務(wù)，一個帶著兒子回坤寧宮，陪兒子學(xué)習(xí)娛樂吃吃喝喝。
開元帝坐在明德殿里，越想越憋屈，摔了幾套茶盞，才把心頭的火氣發(fā)出去一些。
以往蕭蕙眼里心里都是他的時候，開元帝不覺得有什么，連看她一眼都嫌多。
可自打“蕭蕙”病愈，人越發(fā)冷淡不把他當(dāng)回事，對他半點不熱絡(luò)，全然不像其他妃嬪削尖腦袋想往他跟前湊，開元帝卻又覺得難受了。
尤其今日皇后還說了，蕭家有意讓她離宮。
開元帝太了解蕭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這廝絕對做得出來。
開元帝在明德殿想了半晌，還是吩咐下去，讓金鱗衛(wèi)暗番子，多盯著點坤寧宮，一旦有異動立即來報，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蕭家把皇后弄出宮去。
當(dāng)初娶蕭蕙為后，是形勢所逼，若不立她為后，便要讓鄭氏女遂了心愿，成一國之母。比起鄭家做外戚，他寧愿頂著蕭定的埋怨壓力，抬舉蕭家。
開元帝對蕭蕙無意，婚后也多有冷淡，熬過鄭氏坐大那段時期，開元帝甚至覺得有沒有蕭蕙這個皇后，都無所謂。
可不知怎么回事，經(jīng)蕭蕙這一病醒來后，開元帝如今聽到她有意舍他而去，離開皇宮，從此逍遙自在，便有說不出怒意盤旋胸口。
開元帝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蕭贏離開，他們永遠都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坤寧宮
蕭贏考校了趙禎這陣子的功課，又同他過了幾招劍法，指點了他修煉上的不足，便讓人把他送回皇子院，吩咐下去，讓人備水沐浴準備休息。
她才沐浴完，換了寢衣出來，便聽到內(nèi)侍來通報，說皇上駕到。
蕭贏皺了皺眉，這個時間點，開元帝應(yīng)該翻了牌子，在哪個妃嬪宮里歇下了才是，怎么突然過來坤寧宮？
開元帝來得很快，蕭贏只批了件外袍，他便已然到了殿內(nèi)。
蕭贏讓人給上了茶，卻沒過去應(yīng)付他。
他愿意在這坐就坐著，畢竟這皇宮是他的地方，包括坤寧宮。
不過蕭贏卻是要回內(nèi)殿修煉歇息。
開元帝見蕭贏讓人給他上了杯茶，轉(zhuǎn)身就走，當(dāng)時就沉了臉：“站��！”
“皇后近日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朕還在這里，你不想著怎么伺候好朕，是打算把朕晾在這里，晾上一夜么？”
蕭贏本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嗅到空中一股特殊的熏香味，還是開元帝身上散出來的。
她面色微冷，覺得今夜的皇帝……
有點作死。
開元帝見她站著不語，以為是自己的語氣太嚴厲，把人嚇著了，頓時放緩了聲音道：“蕙娘，朕著實有段時間沒跟你好好相處了，且過來，讓朕仔細看看你�！�
蕭贏靜默一瞬，竟當(dāng)真抬腳朝開元帝走了過去。
離開元帝越近，他身上那股甜膩的熏香味兒就越濃郁，而他臉上也浮現(xiàn)些許癡迷動情之態(tài)，隨著那熏香味擴散開來，開元帝臉上逐漸發(fā)紅，見蕭贏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不動，便忍不住站起身，想要伸手把人拉進懷里。
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間，開元帝看到蕭贏抬手朝他眉心虛點一下，緊接著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開元帝病了。
他這場病，來得突然、兇猛。換了幾撥太醫(yī)，連辭官出宮榮養(yǎng)的老院正都被請了回來，給他診脈。
然而誰也看不出開元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每日虛弱無力躺在床上，無法下床走動，一向勤勉于政的開元帝，別說批閱奏折，就是聽幾句底下人的匯報請奏，都覺得頭疼難言。
每日沉睡的時間，幾乎是醒著的好幾倍。
開元帝得了這般怪病，宮里便有傳言他是被下了毒。至于毒害皇帝的人是誰，整個后宮皆有嫌疑。
嫌疑最大的，便是鄭貴妃，和蕭皇后。
因為開元帝竟不讓任何妃嬪近身伺候，除了會蕭皇后和大將軍蕭定，誰也不見。
而鄭貴妃跪在皇帝寢宮外求見，得到的卻是開元帝指責(zé)其居心叵測的訓(xùn)斥，還下旨將其禁足翠微宮，連帶著鄭家也跟著吃了掛落。
鄭貴妃在這關(guān)節(jié)口，被皇帝責(zé)難，宮里宮外便有了她下毒謀害皇帝的流言。大家都覺得，是皇帝還未找到貴妃下毒的確切證據(jù)，是以沒有大動干戈將其處置。
開元帝患病月余，早朝也停了月余，政事積累了一堆無人處理。
太子有心出面料理政務(wù)，然而開元帝并不是病得醒不過來，他也有清醒的時候。
越是病重，他對人的防備忌憚就越重，包括自己一向疼愛倚重的太子。
屋漏又逢連夜雨，開元帝本就病著，大盛朝還偏偏遇上了，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旱災(zāi)，隨著旱災(zāi)爆發(fā)蔓延，災(zāi)情嚴重的地區(qū)，官府無力，有百姓揭竿而起，起義自立。
大盛朝本就建國不久，根基不穩(wěn)，又遇上這等嚴峻形勢，不止是各地反軍四起，連朝中文武百官，也心思各異。
開元帝信不過太子，他只信蕭定，竟不顧大臣上奏反對，封蕭定為攝政王，命其監(jiān)國理事。
蕭定行軍打仗有一套，但讓他處理國事，卻是比不上開元帝的手段。
然而攝政王一派，跟太子、皇子、內(nèi)閣等派系幾番明爭暗斗，都是攝政王穩(wěn)居上風(fēng)，其余派系誰都沒能討地了好。
只因攝政王身后，還有一位據(jù)稱久不理事的中宮皇后。以往沒人把這位蕭皇后放在眼里，她雖有兒子，但六皇子才七歲，等他長成，能獨當(dāng)一面，黃花菜都涼了。
而蕭皇后又無寵，甚至“身體病弱”久不打理后宮，連鳳印都在翠微宮的鄭貴妃手上。
若非皇帝這一病，蕭定被封攝政王，蕭皇后從坤寧宮走出，成為攝政王幕后真正下決策，料理國事之人，任誰都想不到，那個默默無聞的皇后蕭氏，竟有如此野心手段。
隨著開元帝病得時間愈來愈久，一開始蕭贏身前還有攝政王做幌子，她只在幕后理事，后來便連幌子都不需要了，直接攜子，垂簾聽政。
太子和諸位皇子不是沒爭過，但開元帝誰都不信，只信攝政王，而蕭定當(dāng)年如何斬殺衡王的，大家可還沒忘。
若真是犯起混來，殺了那些所謂的鳳子龍孫，誰又敢說半個字？
太子恨毒了蕭家，甚至不惜自斷臂膀，想要毒殺蕭贏。
那毒確實是下成功了，只可惜，對蕭贏沒用。
當(dāng)蕭贏第二日，完好無缺上朝聽政理事時，太子看她的眼神幾乎像是見了鬼一般。
太子被開元帝教導(dǎo)多年，儲君該有的才藝學(xué)問是有的，唯獨心性上，沒隨到開元帝，反而更像他那個抑郁早逝的生母元后李氏。
不等蕭贏問罪，太子便嚇得回東宮當(dāng)日，便賜死了兩個心腹，帶著他們的人頭，在明德殿外長跪向蕭贏請罪。
蕭贏手上朱筆不停，批閱著奏折，聽見懷風(fēng)的匯報，頭都沒抬，只道：“外頭天熱，別渴著太子�！�
“去，把桌上這茶水，給太子送去，就說是本宮賞他的。”
那茶水，不論是色澤茶葉還是盛茶的杯盞，都與昨日由宮人遞到蕭贏手上的那杯毒茶一模一樣。
第63章
東宮自盡
夏日正午，
正是日光最盛的時刻。
懷風(fēng)手持托盤，盤上放了一杯顏色清透的茶水，
那茶水許是放得久了，早已不冒熱氣。
懷風(fēng)一出殿門，
就覺得外頭熱浪撲面而來，再看不遠處跪著的太子趙裕，汗水從他的額頭順著臉側(cè)流下滴在前襟，已然將衣袍前襟汗?jié)窳舜笃?br />
趙裕嘴唇發(fā)白，干的起了皮，
臉色也蒼白憔悴，身子時不時輕晃一下，好似隨時都會昏迷倒下。
在太子身邊，放著兩個大盒子，里面?zhèn)鞒鲆还蓾饬业难任叮?br />
那盒子經(jīng)這太陽暴曬，熱風(fēng)一吹，
用不著走到跟前，
就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懷風(fēng)將托盤上的茶水，
恭敬遞到太子跟前：“殿下，
這是皇后娘娘賜下的茶水，您已許久滴水未進了，娘娘很是憂心殿下�！�
趙裕這會兒又累又渴，全憑意志在撐著，聽到懷風(fēng)的話，
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她手上遞來的茶水，在看清那杯子的一瞬間，趙裕的神色堪稱驚恐，仿佛見到了什么駭人的東西。
他驚懼不已地跌坐在地，用干澀沙啞的聲音喊道：“滾！拿走！孤不喝這茶，趕快拿走！”
懷風(fēng)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態(tài)度恭謹卻沒有半步退讓：“殿下，這是皇后娘娘所賜，奴婢也只是聽命行事，還希望殿下莫要為難，快些喝了罷�！�
“孤不喝！”趙裕雙眼布滿血絲，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母后的心意，孤心領(lǐng)了，只是近來孤身體有恙，日日用藥，太醫(yī)交代過，不能飲茶，怕是要辜負母后這番心意了�！�
懷風(fēng)聞言，卻沒有把茶杯收回去，“不知是哪位太醫(yī)為殿下診治的？奴婢這就讓人把那位太醫(yī)請來問問，看殿下到底能不能喝茶�！�
“你！”趙裕聽出她語氣里的脅迫之意，怒從心起，“不過賤婢，也膽敢質(zhì)問于孤？”
“孤的事，豈是你這賤婢能打聽的！”
懷風(fēng)被太子劈頭蓋臉辱罵，眉頭都沒皺一下，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殿下既不愿說，那奴婢只當(dāng)?shù)钕律砩蠠o礙，這茶……殿下還是盡快用了罷。”
趙裕死死盯著她手里的杯盞，大熱的天里，頭上卻冒了冷汗。
其實這杯茶未必就是昨日的毒茶，可趙裕不敢賭，以蕭后的手段，即便將他毒死在這，怕是也尋個理由躲過朝中百官的責(zé)難。
退一萬步，蕭后當(dāng)真不做掩飾，認下毒殺太子的罪，以她如今在朝中的勢力，誰又敢為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鳴冤？到那時，他死也是白死，沒有任何意義，只讓蕭后從此少了個麻煩罷了。
一瞬間趙裕心思百轉(zhuǎn)，他慢慢抬手從懷風(fēng)手里接過那杯茶。
正打算一飲而盡的時候，趙裕突然手上一松。
懷風(fēng)眼疾手快將茶杯接住，然而里面的茶還是傾灑出來不少。
懷風(fēng)再次把茶杯遞過去：“殿下這回可要拿好了，若是再灑，奴婢只能去向娘娘稟明，再討一杯了。”
趙�？戳搜蹆H剩的一些茶底，咬牙接過，將其一飲而盡！
只是些茶底，應(yīng)該不會有太強的毒性，便是毒發(fā)，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趙裕喝完，將茶杯送回懷風(fēng)手上。
后者朝他略一施禮，拿著杯盞托盤回了明德殿。
沒過一會兒，懷風(fēng)又從殿內(nèi)出來，這次倒不是給太子送什么茶水，而是行禮道：“殿下，傳娘娘口諭，請您回東宮。至于殿下所求之事，娘娘說了——”
“她喝您一杯茶，您也喝她一杯茶，你們兩清了�！�
“娘娘說，若是殿下覺得方才那茶灑出去大半杯，心里過意不去，那就待在東宮，仔細養(yǎng)好身子。堂堂大盛朝太子，連一杯茶都端不穩(wěn)，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說到這懷風(fēng)笑了笑，繼續(xù)道：“娘娘憂心殿下的手，還讓奴婢去請?zhí)t(yī)到東宮為殿下診看，殿下手疾如此嚴重，應(yīng)該早些同太醫(yī)院說的，有些病癥還是盡早治地好，拖得久了，誰又知道這病還能不能好？”
“您說對么，殿下？”
趙裕望著懷風(fēng)，只覺這一刻，懷風(fēng)的語氣和面容，同蕭后逐漸融合在一起，她們像盯緊了獵物的捕食者，在完全掌控獵物生死的情形下，給他希望，又給他絕望，將他玩弄于鼓掌，最后……在他失去價值的時候，一擊斃命。
太子回東宮后，便大病了一場，還好蕭贏事先便吩咐了太醫(yī)守著，及時為太子看診開藥，幾服藥下去，太子便去了病氣。
這身上的病容易去，心里的病卻是難去。
太子的右手廢了，再拿不起任何東西，連筆都拿不住。
這消息一出，當(dāng)即便有太子一系的人，暗地里派人接觸太子，確認這消息的真假。
“孤的手沒事�！壁w�？粗聦贀u頭道，“但孤從此以后再不能用這只手，那它跟廢了又有何區(qū)別？”
“殿下這是何意？可是那蕭后使的手段？”
趙裕將那日在明德殿外的境遇說了一遍，“孤若真喝完了那杯茶，怕是這會兒尸身都該下葬了，更沒法站在你面前說話。”
“但這種把戲，蕭后怎會看不出，所以她故意讓那個懷風(fēng)來告訴孤——”
“‘既然你的手沒用，那就永遠都別用了’�！�
趙裕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修長白皙，一看便是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才能養(yǎng)出的富貴手。
然而只要蕭贏活著一日，他這只手，就永遠不能在人前使用。
大盛朝的太子，也要永遠背上一個身有殘缺的名聲。
后悔么？趙裕問自己。
其實并不后悔，或者說，沒法后悔。要手還是要命，兩個選擇放在一處，趙裕只能選擇后者。
能活著，比什么都強。
若真要說后悔，也是后悔他不該以卵擊石，落了把柄到蕭后手中。
父皇康健時，沒人能動搖地了他的地位，時間久了，他便把皇位理所當(dāng)然當(dāng)成自己的東西。
可他心里清楚，父皇對他期望并不高，甚至不要求他能做一個多賢明的君主，只希望他將來能把皇位順利傳到出色的皇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