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劉巧娥一怔,見他雙眼澄澄,“漂亮話誰不會說,我這人不看人說的,只看人做的�!�
慕道瑛其實有一雙溫柔的眼,平常瞧著玉素雪魄一般,凝望人時甚至多情。
這姑娘防備甚重,性子犟,慕道瑛略一思忖,反問說:“道友是覺得自己哪里生得不好了?”
劉巧娥瞪圓了眼,噎住了。
覺得哪里生得丑?她皺著兩道細長的眉,一時間犯了難。
仔細想想,自然是哪里都不滿意的。但有時早上攬鏡自照,亦覺有些俊俏的楚楚風致,只是那些人瞎了雙眼,瞧不出自己的美。
說自己生得丑只是她防御的手段,真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來難免有些滅自己威風的意思。
女人微惱紅了臉,“你難道不怕我臉上這塊疤?”
慕道瑛只靜靜用他溫和的雙眼瞧她,只是問:“此是天生還是后來?”
劉巧娥陰沉了臉:“受過傷,你管這些什么?”
慕道瑛不愿見她沉湎于自厭自棄之中,有意開解說:“常言之,梅花香自苦寒來。道友這傷想必傷得極重,傷口歷經(jīng)痛楚方才愈合,正是值得贊揚的堅韌不拔之質�!�
“這一塊瘡面,非但不丑,反倒愈見傲雪寒霜之美�!�
劉巧娥一愣,捂住了臉,指腹下滾滾發(fā)燙,索性她瘡面本就發(fā)紅,一時間倒也瞧不出蹊蹺。
她是絲毫不愿在人前顯露出軟弱的,神情又故作冷淡,目含譏誚:“在下竟不知玉劍丹心竟也是如此花言巧語之輩�!�
慕道瑛神情平靜:“在下所言皆出自肺腑�!�
劉巧娥神情略微松動,慕道瑛見開解生效,心底松了口氣。
他與合歡宮的行事作風當真是八字不合,這一路而來,強撐著傷體打起精神虛與委蛇,如今這一口氣一松,眼前倏地一黑,險些立足不穩(wěn)。
慕道瑛微不可察地皺了眉,下意識想強撐遮掩。
劉巧娥看他幾眼,冷不丁開了口:“你受了傷?”
既已被看穿,慕道瑛也不再作無用功,據(jù)實以告:“仙盟曾用過一些刑罰。”
劉巧娥皺了眉,語氣有點生硬:“……你等著,我給你拿些傷藥來。”
慕道瑛客氣:“有勞�!�
劉巧娥冷淡:“總管將我指給你,自然不能見你死在這里,養(yǎng)好了傷才方便合歡宮刑供�!�
最后的“刑供”兩個字觸目驚心,慕道瑛置若罔聞,呼吸平穩(wěn)如初。
隔了一會兒,劉巧娥便抱了瓶瓶罐罐回來。
她似乎鮮少關切人,語氣生硬地指著這堆傷藥,將這些傷藥的功效,使用方法,搭配劑量,一一跟慕道瑛說明。
慕道瑛一一聽得認真,末了,道聲:“多謝�!�
等了須臾,眼前的女人卻直挺挺地像扎根在了原地,沒有離去的意思。
慕道瑛:“劉道友?”
劉巧娥的目光這才有些閃躲,喉口滾了滾,“你一個人應付得來嗎?要不要我?guī)湍闵纤�?�?br />
間或覷他一眼,目光遮遮掩掩,卻十分赤-裸。
慕道瑛仿佛被人扎了一下,心里隱約泛起一陣不適。
他默了一剎,嗓音已有些刻意的冷淡:“不必�!�
劉巧娥臉色繃緊了,似乎也覺心虛,倒也沒再堅持,“我就守在門口。有事喊我�!�
慕道瑛應了,待劉巧娥出了門,他看了幾眼門板,默默走過去插上門閂,這才解開了裹身的那一襲麻布道袍,露出傷痕累累的身軀。
傷口的血肉與粗糙的麻布干結在一起,脫衣的時候連帶著要揭下一小塊血肉來。
不一時的功夫,慕道瑛身上又見斑斑血跡。
其實,他的性子未嘗不比劉巧娥犟。仙盟內(nèi)部不太平,幾大家明爭暗斗得厲害。
有人想逼問靈元的下落,有人想逼供他坐實靈元與魔門勾結,慕道瑛不肯,仙盟便用酷刑,酷刑用盡了,他仍不肯松動。
仙盟沒了辦法,只好將他送到金庭玉臺。
慕道瑛遵照劉巧娥的叮囑,將傷口一一抹了藥,不過須臾功夫,便感到疼痛大緩。
自古醫(yī)道不分家。慕道瑛也學醫(yī),能瞧出這些傷藥之間的搭配大有講究。
倘若都是劉巧娥挑選——沒想到她修為平平,卻也長于醫(yī)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無人可小覷。
收拾妥當,他捏了個潔凈訣本想上床歇息。
見被褥凌亂,一床狼藉,慕道瑛微一頓。他素有潔癖,劉巧娥赤身裸體躺過,不論如何他都不會再睡了。
只得折回桌案前那一方小小的青布坐榻上趺坐入定。
第6章
你看上她了?
初日涌出,林間浮霧未散,照得天地間金光四射,遍地璀璨。
一縷氤氳之氣自囟會飛出,慕道瑛緩緩睜開眼,淺淡雙眸浸潤天光,蕩滌塵情,如水無波,平凝堅定。
經(jīng)過一夜打坐調(diào)息,他體內(nèi)紊亂的氣機終于漸漸平順下來。
仙盟為防犯人脫逃,會封住犯人周天靈竅。
經(jīng)過他一晚調(diào)息,已經(jīng)沖開少許,但仍有大部分靈竅仍處于閉鎖狀態(tài),一時半會也急不得。
正在這時,忽聽到水云澗外有人呼喚“劉道友”的名字,慕道瑛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劉巧娥出面。
他隱約記起日出之時,曾經(jīng)聽到細微動靜,料想劉巧娥那時已經(jīng)出門。
慕道瑛便站起身,走到門前。
只見門前站著個白衣少女,貌比花綺,冷若冰霜,十分眼熟。慕道瑛認出來那正是昨日海棠樹下那個,之后也跟劉巧娥一同捧盤。
那白衣少女瞧見他,面露驚訝:“慕……道瑛?”
青年個頭極高,瑰姿偉美,一襲簡樸的白麻道袍早已破舊不堪,但收拾得依然整潔干凈。
初來乍到,對于合歡宮中的一切人和事,慕道瑛都秉承著謹慎的態(tài)度。聞言客氣而不失距離道:“正是在下,未知足下名姓?”
慕道瑛的氣質太過沖淡清疏,剎那間,竟令白夢離有些恍惚。
有多久了?
她有多久不曾見到過這樣的人物了?
她從前其實是見過慕道瑛的,那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十多年前的春臺論道上,她曾遠遠地瞧見過慕道瑛一眼,見他玄袍仗劍,樓臺摘花,一舉奪得魁首。
在眾人歡呼喝彩聲中,青年道子反倒沒表現(xiàn)得天才常有的驕矜,反倒十分穩(wěn)重,極為謙遜平疏地接過魁首的獎勵。
而那時,韓郎還陪伴在她身邊。
韓郎見她看得癡了,還笑著對她說,他也是個男人,若她再這樣看下去,他就要吃醋啦。
想到這里,白夢離的眼角不由濕潤了。
她和韓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不料有一天,這一切突然就變了。
再見面的時候,韓郎寸步不離地守在那個女人的身側,那個合歡宮的宮主,無垢老母……
那個反復無常,心胸狹窄,貌若修羅的女魔。
她站在人群中,分明瞧見韓郎逢迎那個女人時,笑容下的疲憊與頹廢。
若不是當初為了替她解毒,韓郎又怎會甘愿成為那女魔的入幕之賓。
慕道瑛的容貌雖然跟韓郎截然不同,其端正清雅的模樣還是令她想起了從前的戀人。
白夢離其實不姓白,她本姓“宋”,出生東華界名門之一的云山宋氏。
是僅次于玉清,游劍,太和三大宗門的名門世家。
因為戀人韓云澈成了無垢老母的入幕之賓,這才隱姓埋名投身于合歡宮門下。這樣的出身,令她入宮的這三年來,身心仿佛被投入了火爐之中,日夜煎熬。
她身邊的這些“人”,與其說是人,不過是一個個披著鮮亮外皮,濫交野合的禽獸!
無人知曉她內(nèi)心的苦痛。
韓郎。
每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白夢離總會想到記憶中韓郎那陽光般溫暖的笑容,低語時醇酒般的嗓音。
她改頭換面,背棄了“宋氏”之名,離開云山,加入這個淫窟魔域,就是為了能救戀人于那個毒婦的身邊。
都怪當初她太過莽撞,為了制服那只魔獸受了重傷,若非如此,韓郎也不會被那女魔看中,將他從她身邊生生搶走。
一想到韓郎在那女魔手底下的日子。白夢離心就仿佛被撕裂開來。好在忍耐這些時日,一切都要結束了,很快他們便將苦盡甘來,韓郎告訴她,只要等到合歡大典,只要等到合歡大典,那個毒婦就徹底完了。
入宮這三年來,她從未看得起過身邊任何一人。
唯獨這位玉劍丹心,她曾聽聞過他的大名,對他心懷敬佩。
昨日在浮花殿中見他,驚訝之余更有共落泥濘的同病相憐之感。
白夢離心中所想,慕道瑛無緣得知,他自然而然以為白夢離是來尋劉巧娥的。
“道友可是來尋劉道友的?”慕道瑛道,“她今日一早便出了門,在下也不知她去了何方�!�
白夢離這才回過神。她的確是來找劉巧娥的。昨天被劉巧娥范舒云一打岔,該交代的事都沒交代下來。
女人略微矜持的點點頭,冷淡的面容軟化了不少,從袖中摸出個信封并個小瓷瓶,“無妨,見不到人也不要緊,本不是什么大事。合歡大典在即,這是大典所需的靈花清單,煩請道長將此物轉交劉巧娥。這——這是大總管托我轉送給她的傷藥�!�
慕道瑛接了下來,心里卻慢慢想著:傳言,跟無垢老母御下酷烈不同,陳玉柔待門人弟子倒是十分寬容和藹,善于收買人心。
不知為何,眼前的女人仍未離開。
他雖不解其意,卻也不會主動催逼,只耐心等她吐露未盡之言。
“慕道長�!卑讐綦x頓了一頓,行了一禮,“在下也曾聽聞過慕道長大名——在下相信道長是被冤枉�!�
慕道瑛默了一剎,神色柔和了片刻:“多謝�!�
正在這時,一道警惕的嗓音驀地在兩人中炸開,“你來做什么?!”
劉巧娥不知何時出現(xiàn),正一臉不悅地望著白夢離。
白夢離皺眉:“劉巧娥,你來了,正好——”
可劉巧娥態(tài)度卻十分冷酷,“你來這里作什么?”
言語中的戾氣,令慕道瑛微微側目。
“這是近日李傾城所要的靈花清單�!卑讐綦x的態(tài)度也一下子冷淡下來。
正如劉巧娥不喜歡她一般,白夢離對劉巧娥也十分厭惡不耐。
主要是這人跟合歡宮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淺薄,自私,愚蠢。實在沒法溝通。還總莫名將她視作競爭對手。
白夢離實在吝于跟這人多說一個字,抬臉看向慕道瑛說:“在下要交代的已經(jīng)送到,便不多叨擾道友了,告辭�!�
不等劉巧娥反應過來,轉身就走,全程只把她當空氣。
劉巧娥氣得漲紅了臉,一腔羞惱無處宣泄,忿忿地將矛頭對準了慕道瑛:“你看上她了?”
慕道瑛:“?”
青年沉默少頃,露出不解之色,“瑛不明道友之意。”
劉巧娥瞪著白夢離遠去的背影,眼里是不加掩飾的嫉妒跟厭惡。
她回過頭,滿臉地警惕不悅。
以主人拷問所有物的身份,拷問著眼前這個清峻堅忍的男人。
“她都跟你說什么了?”
慕道瑛閉唇不答。
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昨日短暫相處,已令慕道瑛意識到眼前之人,或許沒有那么簡單。
自昨夜她自薦枕席,二人拉鋸,再到今日逼問。
這看似可憐卑弱的女子,對自己似乎有著沒來由的看重,正在一步步侵逼自己社交的邊界線。
頓了一頓,慕道瑛將花單轉交,方才有意避重就輕道:“不過些寒暄瑣碎之詞�!�
哪知道劉巧娥還不死心,細長眼頻頻閃動,幾成逼問之勢:“什么寒暄瑣碎之詞?”
慕道瑛不答反問:“道友與白道友有隙?”
劉巧娥哪里瞧不出他這回避之意。
他竟敢瞞自己!
這人瞧著清雅溫和,好脾氣好說話的樣子,倒生就一副凜凜的犟骨。
他跟白夢離的對話到底有什么不可見人的?!
剎那間,她妒火中燒,作色道:“怎么?覺得我欺負了她?你憐香惜玉了?”
慕道瑛:“在下并無此意�!�
劉巧娥冷笑:“慕道長,陳總管命我伺候你,我自然有理由過問你之日常起居言行,你如今是在合歡宮,不是在玉清觀,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再問一遍,你跟她到底都說了些什么。”
慕道瑛靜靜地看了她一眼,視線平明如鏡,無有明顯好惡之分,但劉巧娥卻像赤身裸體受-刑一般難堪。
他眼里清楚地照映出她的嫉妒,狹隘,刻毒。
默了一息,慕道瑛終于開口,“在下省得,多謝道友提醒。
”
“白道友只不過是擔心你之傷勢,來給你送傷藥�!彼Z氣顯而易見的冷淡下來。
劉巧娥眼神一閃,猛地抿緊了唇,被他言語刺痛了一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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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微妙的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還是被慕道瑛不動聲色地揭了過去。
他是詩禮簪纓之家的出身,又素來與世無爭,處事體面,從不與人難堪。
就這樣,慕道瑛暫且在水云澗安頓下來,與劉巧娥平日里相處倒也算相安無事。
自從被陳玉柔指給慕道瑛之后,劉巧娥便也搬到了水云澗居住,方便照顧慕道瑛的起居。
平心而言,劉巧娥并不算是個理想中的室友。
慕道瑛年少成名,所交游者都是如他一般的青年才俊,天之驕子。
尤其與玉清觀趙言歌,游劍閣沈澄因幾人關系最好。
少年們意氣風發(fā),日日談玄論道,尋訪煙霞,書不盡的風流高妙。
劉巧娥明顯非此輩中人。
人與人之間的交游也是看緣分的。慕道瑛平易溫和,唯獨對交友極為挑剔,尤為看重個“志趣”。
志趣不投,三觀不契者不可為友。
劉巧娥很明顯不在此志同道合之列。
故而,慕道瑛憐憫她的遭遇,卻從未有過深交之念。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