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慕道瑛搭下眼簾,頓了半晌,方道,“多謝二老爺提醒,瑛必定前往拜會�!�
第44章
我妻
慕道瑛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
程洵說完,
便跟隨劉巧娥登上了飛舟,慕道瑛靜靜見二人遠去天際,第二日,
便收拾了行禮去了小茅嶺。
他跟程洵之間,
只牽扯劉巧娥。
慕道瑛預料到小茅嶺跟劉巧娥有關(guān)。
或許,
在他心底,
他也是極迫切地想給他跟劉巧娥之間找條新的出路。
其實,
非止程洵,宋妙菱走之前也找到他跟他說了一段話。
女人溫厚遲疑的嗓音猶回響耳畔。
“這話本不該由我來說。但我對她是心存了愧疚的�!�
“你師尊一事,節(jié)哀,
不過望你知曉,她過得很苦。性情偏激,亦是情有可原。”
那時,
他不解其意,“長老此話何意?可否明說?”
宋妙菱淡淡道:“或許,是因為我們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罷�!�
程洵,宋妙菱都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劉巧娥的過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離小茅嶺越近,
便仿佛離劉巧娥越近,這一路上,慕道瑛總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直到,他邁入山下這個名為小茅嶺村的村落。
青山如黛,平湖如鏡,
阡陌縱橫,新稻連畦,
幾只蜻蜓悠閑飛舞。
三兩個孩子追著蜻蜓屁股后面跑,跑得急了,
身邊的父母拄著鋤頭笑道:“慢一些誒,別摔了!”
剛說完,一個孩子便摔倒在了慕道瑛腳邊,哇哇哭起來,慕道瑛趕忙將他扶起,摸出塊手帕擦了擦他小臉上的灰塵和眼淚。
那孩子本來還在哭,一抬頭瞥見他如畫眉眼,登時不哭了,呆呆地問:“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嗎?!”
他父母忙跑過來,跟他道謝。
慕道瑛溫言:“我不是神仙,我是來找人的�!�
他直起身,面向那孩子父母,“叨擾,請問此處是小茅村嗎?”
那一對農(nóng)人吃驚于他的容貌氣質(zhì),一時間不敢答話。
但慕道瑛神態(tài)言語是極為平易柔和的,又柔聲詢問了一遍,“大娘,大爺,我跟您倆打聽個人�!�
那農(nóng)人夫婦又見他談吐文雅,縹色的道袍仿佛也被漿洗過數(shù)遍,袖口微微泛白,這才放松了些警惕。
“這位小郎,你要打聽誰?”
慕道瑛雖是個秀麗得有些剔透微冷的容貌,叫人不敢靠近,但周身氣質(zhì)倒十分溫和,仿若陽光下碧藍的晴空,惠風和暢。
慕道瑛想了想,問,“此處可有人家姓劉?”
“劉?”那婦人納罕道,“我們這邊人都姓劉�!�
慕道瑛頓了頓,“大娘可聽說過,劉巧娥?”
那婦人茫然地搖了搖頭。
問身邊丈夫,丈夫也茫然。
慕道瑛想這村子既然都姓劉,那的確跟劉巧娥脫不了干系了,說不定她正出生此處。
他不知劉巧娥年歲,她當初時在東華界可謂“異軍突起”,不過一兩個月的功夫名聲便已傳遍東華。
修士壽數(shù)漫長,許是多年舊事,這對夫婦才不曾耳聞。
他想了想,便請他們介紹這村中最年長的老人,去問一段古。
在那對夫婦的指引下,慕道瑛終于找到據(jù)說是小茅村年紀最長的老壽星。
那位老壽星,聽他來意,先指了指遠處的小茅山,再指指小山之外又一重山。
吸了口旱煙,這才開了口,“看到那座山?jīng)]有,那座大一點的是大茅嶺,之前大茅嶺下有個大茅村,也就大茅劉村,只是后來鬧了災了,咱們劉家村的人這才搬到了這小茅嶺,原先我們是住那兒的。”
慕道瑛聽了,問,“那老丈可聽聞過劉巧娥,這個名字?”
那老壽星愣了一下,突然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叫道:“我認識你!!”
“你……你之前來過,劉巧娥……是劉福生家的那個閨女是吧?!”
慕道瑛一怔,不意竟然真的探聽到了劉巧娥的過往,卻隨后又生出許多不解來。
只是這老丈說見過他又是何意?
他皺起眉,思忖起程洵的話來。
他問他有沒有來過小茅嶺可見不是無的放矢。
可他這些年來跟隨師門斬妖除魔,云游四方,去過的地方太多,小茅嶺實在太不起眼,他一時之間竟也有些想不起來。
聽這老丈一說,倒確乎隱隱有些印象。
那老丈又喟嘆:“多少年了,仙長竟一點還沒老,也不知道那劉家的閨女如今到底如何了——”
慕道瑛聞言收攏心神,抬眼問那老丈詳細,“老丈說見過我是怎么回事,還有那劉家閨女……”
下一秒,那老壽星說的話,頓如個平地落雷,直將他炸得頭昏眼花。
那老丈直笑:“你打探的那劉家閨女,喜歡你吶!咱們村誰人不知道?”
喜歡他?
慕道瑛大腦一陣空白,只顧茫茫然地咀嚼著這幾個字。
仿佛有一股電流順著脊背躥升到了后腦勺,他指尖發(fā)顫,渾身上下都因這話而感到一股恐懼的戰(zhàn)栗。
他忽然預感到自己即將揭露一段真相,而這真相是自己所不能承擔的。
-
大夏朝,凡人歷,延興十四年的夏。
那是一年夏天里最熱的日子,趴在樹上的蟬密密仄仄,呱呱擦擦地叫著。
大茅嶺劉家村這段時日都不太平,據(jù)說山里來了只妖獸,死了不少人。
大家近來都不敢上山。
劉巧娥臉曬得通紅,剛從河邊洗完澡過來,赤著腳往家走。
可一到家,她便愣住了。
她家門口不知何時竟站著一群仙人!
她當然沒見過仙人,可在她想象中,村東秀才口中的“仙人”也無非如此了。
這幾個少年少女,通體穿一身雪白,一個個長得比年畫上的娃娃還好看,大夏天里,卻渾身芳香無汗,宛如冰玉雕琢出來一般的沁涼。
而她娘竟然就站在門口,跟這幾個仙人說話。
她忍不住叫:“娘!”
那幾個仙人聞言紛紛看過來,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渾身上下曬得黑黢黢的,目瞪口呆的樣子,活像只黑皮青蛙。
劉巧娥強忍住自卑跟羞恥,快步走到她娘身邊,小聲說:“娘,這是干嘛呀�!�
她娘緊張的模樣看起來也沒比她好過多少,握著她的手,也小聲回。
山里有妖,這幫小仙長是來問路除妖的。
山里有妖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劉家村。
而那些天仙一般的少年少女,據(jù)說是來自玉清觀。
他們很快便在劉家村落了腳,暫時寄住在了村長的家里。
所有人都好奇這傳說中的仙人,劉巧娥也不例外。
他們進山的時候要路過她家里,她就支著窗子,偷偷趴在窗戶下面看。
她簡直被其中一個少年給迷住了。
那個如冰似雪的少年,走過村里那棵老槐樹下,樹影下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晶瑩得好像新剖開的梨子。他眉眼還未長開,性子也冷淡內(nèi)斂,像個大孩子。
他們總往那山上去,有時候,一天要去好幾次。
他性子似乎有些冷淡的,不太愛說話,可是他那些師兄師姐叫他的時候,他總會認認真真,彬彬有禮地回答。
他走起路來,步數(shù)仿佛也是一致的,她幾乎看入迷了,怎么會有人走起路來,腳步也仿佛一致的,從不跑,也不跳呢。
他腰間垂著一串環(huán)佩,也幾乎從來不發(fā)出一點聲響,他看起來穩(wěn)重極了。
可唯獨她才知曉一個秘密。
他并沒有外表表現(xiàn)出來得那樣穩(wěn)重端莊。
在師兄師姐忙著探問村民的時候,他會悄悄看樹下的螞蟻們搬家,也會悄悄扭扭頭頸,松松繃了很久的筋骨。
天太熱,他還會悄悄將手指貼在佩劍上,感受佩劍冰涼的溫度。
待師兄師姐們看過來,又是一副腰背挺直,尺子丈量出來般的標準,小鶴一般的優(yōu)美漂亮。
這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令她飄飄然,生出點自大之感。
明明他一點也不認識她,可她自覺跟他共享了一個秘密,仿佛已經(jīng)是極為親近的人了。
你看,她都知道,他似乎怕熱,他心里也活泛著呢。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認識的契機而已。
有好幾次,她真的,差一點,就叫住他了。
她可不比村里那些丫頭們,她們膽子小得連看他們都不敢看,只敢聚在一起你推我搡,笑嘻嘻地打趣。
她無數(shù)次鼓起勇氣,想要叫住他們。
可叫住了又能說些什么?她總是反反復復幻想自己叫出他的時候,細致地推敲著他們之間有可能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字眼。
直到有一日,她遠遠地看到他們又下了山。
那小少年難得出了很多汗,烏黑的頭發(fā)絲黏在雪白的肌膚上,小臉紅撲撲的。
她偷窺了這許多時日,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名字,他身邊那個個頭高一點的大一些的少年,叫他,“慕師弟”,還有叫他“寧瑕”的。
慕寧瑕……她翻來覆去地咀嚼,這便是他的名字嗎?臨睡前念著念著,竟然咀嚼出一點冰涼涼的甜來。
她看那個慕寧瑕出了很多汗,微微蹙著眉,仿佛很熱的模樣。
當時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或者什么也沒想,她心里忽然身處一股強烈的渴望,那渴望像過電一般,從她腳底板直沖天心。
她生出個大膽的,不要命的念頭。
他似乎看起來很熱,也很渴,如果她去送他一瓢水呢?
激動與恐懼其實是共通的,她于激動中感到一陣令她頭腦發(fā)白的恐懼。
那恐懼令她渾身發(fā)抖,她拼了命地跑到后院那口大大的水缸前。
她腳步也打顫了,甚至還摔了一跤,膝蓋都磕出了血,可她一點也不覺痛
她渾身上下都沉浸在這恐懼的戰(zhàn)栗之中,恐懼在她體內(nèi)反復激蕩,沖刷,讓她感到一陣幾乎迷醉的幸福。
她興奮得渾身發(fā)抖,她知道,她必須要抓緊這唯一一次的機會,趁著她如今還有勇氣。
趁著這無知的勇氣,如奔瀉的山洪一般,沖得她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她撲到缸前,急匆匆地按下浮瓢。
水面浮著點落葉,細小的塵埃。她們平日里都是這樣喝的,不算干凈體面,可莊稼人哪里在乎這個?
撇去落葉塵埃,將瓢壓下,壓滿整整一瓢水,她欣喜地捧起浮瓢,像捧起給村頭土地廟里菩薩的供果。
可突然間,她瞥見了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瘦瘦小小,黑黢黢的,毫不起眼的模樣。
她腳趾不安地撓著地面,突然像從一個激蕩的夢里驚醒了。
這樣的她,這樣的她當真能出現(xiàn)在慕寧瑕面前嗎?
她想象中,她應該是像戲臺里演的那傾國傾城,端莊文雅的大家閨秀們一樣,
可是這么短的時間,她從哪里變成個大小姐。
如果以這樣不堪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寧可不去!
她有些后悔了,她丟了瓢,抿了唇,憤怒地沖出了后院。
她渾身上下被一股莫名的,焦躁的火焰燒化了。
她小弟不明所以,還以為誰招了她惹了她,吮著手指問她,“姐,你怎么了?誰生你氣了?”
她小弟平日里是很乖巧的,父母雖然偏心,可小弟一向?qū)λ菑摹?br />
她在小弟面前,是個小大人,可以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
可他的好意反惹來她劈頭蓋臉的大罵。
罵著罵著,她將自己摔倒床上。
床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響,褥子已經(jīng)很陳舊了,棉花也泛著黃污的舊漬,她瞥見墻角的蛛網(wǎng),霉舊的梁柱,黑漆漆的瘸腿的桌,豁口的瓷碗。
她看著看著忍不住哭了出來。
可小弟偏偏拉著小妹又追了過來,兩個人一般臟兮兮的,鼻子下面掛著沒干的鼻涕漬,破舊的草鞋露出半截黑漆漆的腳指甲蓋。
她愈發(fā)痛哭不止,
她痛恨自己這樣窘迫的家境,生平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
她恨為什么自己不是城里的大小姐,為什么沒有體面的父母,親人,漂亮的住宅,衣服,首飾。
小弟小妹們驚訝地看著她,竊竊私語。
她覺得委屈極了。
他們根本不懂她心里的委屈,而這又無人述說的痛苦給她添了新一重委屈,快將她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