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她的眼里含著淚,哆嗦著嘴唇,去摸孟慈已經(jīng)冰涼的身軀。
幾百道劍氣,每一道都仿佛割在了她的心上。
她終于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她痛苦,痛苦地想要大叫。
疼啊,比摔下懸崖的時候更疼,可為什么她叫也叫不出來。
那一團怒火絕望地被卡在心肺間,她喘不過來氣,眼淚無神地撲簌簌地流。
她沒有如孟慈希望的那般放下仇恨,也沒有拜入她向往的仙門正道。
她回到了合歡宮。
老宮主感嘆,想不到她失蹤這么多日竟還活著。
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她朝他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響頭。
請容弟子伺候掌門枕席。
第59章
君子玉碎
回憶到這里徹底崩碎了。
屋內(nèi),
趙言歌憂心忡忡地看著床上的人。
慕道瑛緊皺著眉頭,手指緊緊攥著被褥,大汗淋漓。仿佛陷入了個醒不來的噩夢。
那夜,
眾人一道落水,
又先后被救起。
劉巧娥不見蹤跡,
溯世鏡不翼而飛。
慕道瑛卻好似被溯世鏡制造的回憶給魘住了,
一個晝夜,
大夢不醒。
他們不是也沒受到過鏡子影響,趙言歌心里發(fā)愁,可這鏡子都沒了,
他們也都醒了,怎地,寧瑕還是不醒呢?
最初還是皺著眉說胡話,
之后他便眼睜睜看他開始流眼淚。
迷迷糊糊的,眼淚順著鬢角都沒入了頭發(fā)里,睫毛上沾滿了眼淚,手腳不斷地打著擺子,痛苦難過得像個愧疚的大孩子。
也不知夢里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悲痛欲絕的傷心回憶。
這不該啊。趙言歌替他揩了把眼角的淚水,
納罕極了。
據(jù)他所知,慕道瑛童年父母親族都疼愛,雖說自小就遠離了父母家人,孤身上了小寒山,但他性子好,
從沒跟人紅過臉,同門之間相處甚諧,
如何會沉湎在痛苦的回憶中掙脫不出呢?
-
最初,慕道瑛并沒有想到自己會親眼目睹這些殘酷往事。他不過是略略存了幾分對劉巧娥往事的好奇探究之心。直到,
事情的發(fā)展終于到了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他瞧見,她在合歡宮擔驚受怕,受盡欺凌,惶惶不可終日。
他心底直冒寒氣,渾身上下都凍成了塊冰。
他瞧見,他們將她團團圍住,辱罵毆打,心又仿佛被丟進了油鍋里煎熬,眼底一寸寸爆發(fā)出熾熱濃烈的殺意!
他們怎敢?!
他眼底泛血,頭疼欲裂,心頭翻涌成恨,恨不能將眼前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殺盡,救她離開!這是從小到大也未曾有過這樣激烈的心境。
可他不能。
因為這只是溯世鏡所照射出的劉巧娥的回憶�?v他無數(shù)次想殺盡他們,他也無法改變過去的事。
他不得不被迫眼睜睜目睹這一幕,心臟仿佛被刀割得鮮血淋漓。
她當然認得慕道瑛,她如何不認得慕道瑛?!
他此前一直想要弄明白她的遭遇。
在離開云山宋氏,到成為合歡宮掌教之間,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這便是他一直以來追尋的那塊空白嗎?
-
后來,他終于見她振作起來,離開了合歡宮,前往了春臺論道。
他見她風餐露宿,不禁感同她身受,為她喜,為她愁,同她累,同她憂。
他渾然間已經(jīng)忘記了鏡外的世界,在這一刻,他的心只為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而牽動。
見她迎向異性少年的搭訕,驕矜得宛如只小孔雀,他不禁又看得入了神,覺得她可愛,唇角輕輕揚起,不住莞爾。
她一路上的忐忑,期盼,雀躍甜蜜也感染了旁觀的他,就連他也忍不住關(guān)切。
她就要見到少時的自己了,她會見到自己嗎?
他會對她說什么?
為什么他仍是毫無印象呢?他微微蹙眉,心里微感不詳,難道中間出了什么差錯?她不曾見到自己?
……
直到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
目睹了他的輕薄,他的傲慢,他低下臉繼續(xù)去查驗過關(guān)春簡。
甚至沒想過,要問她個清楚明白,便任人倉促將她帶走,打落地獄。
她一動不動,躺在崖底,閉目待死的模樣,每一眼,都像是有刀子在活生生地刮他的眼球。
他看到這里,閉上眼睛。
他自己尚且不忍,不敢再看,更遑論她那時的驚恐,苦楚?
直到這個少年的出現(xiàn)。
孟慈的出現(xiàn),又令他震在原地,心跳如擂,魂不守舍。
他頭暈?zāi)垦!?br />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他見過這少年,他認得他。
那已經(jīng)是數(shù)十年前的事了。
他記得這少年的名字,又怎可能會忘。
畢竟,當日他是死在了他的懷里。
他看著那少年做了個草墊子,將她拖回草廬,他一直緊繃著的心也終于放松了些,
他收斂了情緒,想要探查個究竟。
孟慈他,跟劉巧娥之間到底有過什么過往?
前幾天,她不肯喝藥,一心求死,他覺得不好。哪怕知曉她活了下來,日后還成了無垢老母,他心里不免還是暗暗發(fā)急。只希望那少年能多勸勸她才好。如何能就這樣自暴自棄呢?
待看那少年終于勸得她松動治病。他松了口氣,卻又在目睹治病過程中二人相處甚諧,心底又感到并不光彩的失落。
一念既起,他心底忙告誡自己。
慕道瑛啊慕道瑛你怎可如此小氣量,心胸狹窄?
你害她墜入懸崖還不夠,又有什么臉面來吃味?
他看到那少年提出要教她念字,于是捧了一本《詩》過來。
他想,這倒是跟他不謀而合。又想起當初客棧教劉巧娥初學時的畫面,情竇初開,愛意懵懂。
正在這時,耳畔卻響起孟慈含著笑意的嗓音:
他卻在孟慈開口的剎那間怔住了。
他呆了呆,下意識默默跟念: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因少年初識心動,便將客棧里的每一幕,每一個細節(jié)記得清清楚楚,他記得她說話時的嗓音,記得被陽光照得毛茸茸的發(fā)。
他心頭猛地一顫。
那時,她的走神,難道是想到了今日嗎?
他想起她說,她不會彈琴,又故意說些流氓話來戲弄他。
往事歷歷在目,而曾經(jīng)的甜言蜜語,卻在此刻這一刻竟都成了捅向了他心頭的刀子。
她身上的一切謎團,在這一刻終于有了解答。
他呆呆地瞧著,如夢初醒,恍若大悟,心頭一陣緊一陣松,發(fā)酸發(fā)澀。
曾經(jīng)以為的舉案齊眉,枕邊教妻,以為只有他跟她的甜蜜回憶。
原來竟早已是她跟別人的海誓山盟。
他眼睜睜見他二人相知相許,親耳聽到劉巧娥說不愛自己。
自己竟成二人之間被輕描淡寫的過去,他心頭澀然,失魂落魄。
過去一無所知的錯過,竟成為往后剜肉的刀。
他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們月下花前,琴瑟和鳴,咬著耳朵親密地訴說著說不盡的愛語。
-
魔物的出現(xiàn),令他短暫從失落、酸楚中回神。
他蒼白的臉終于浮現(xiàn)出驚懼之色。
他心神不寧,脊背顫抖,幾乎不忍再看。
他知道,來了。
他的罪,他的孽,他這些年來,每每午夜夢回,總會想起的那個死在他懷中的少年。
他頭腦發(fā)昏,眼前發(fā)黑,宛如個重刑犯,迎來了遲到多年的審判,駭?shù)檬种赴l(fā)抖,駭?shù)么蠛沽芾臁?br />
迎面仿佛有一柄重錘砸了下來,他五臟六腑也被砸碎了,砸爛了,他想吐,卻吐不出來。
原來,原來這便是她缺失的那一塊空白。
原來,原來是他,原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他苦苦追尋這一塊空白,卻從未想過這塊空白竟是他犯罪的證明,是她錐心泣血的痛,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
他合上眼,薄薄的眼皮蓋著滾燙的眼球。
于是一切便都有了解釋。
她的恨,她的惡,她的愛,她的好,她待他的反復(fù)無常,
統(tǒng)統(tǒng)都有了解釋。
可他竟一無所知,自以為受盡苦楚恥辱,自以為她冥頑不靈,執(zhí)迷不悟,一意殺她。
他憑什么?憑什么這么高高在上,自以為是?
莫說她平日里只是打罵。在他看來,他這樣的人,他這樣的人,就算被活剮了也難消她心頭之恨。
往昔之罪愆,令他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那親眼目睹愛人受盡折磨卻無能為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巧娥——巧娥——
他一呼一吸間都如吞了幾百把刀子,他眼淚落了下來。
-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猛然中噩夢中驚醒。
“巧娥��!”他倏地睜眼,大喊!
“寧瑕!”趙言歌忙奔到床前,“你終于醒了!”
模糊的視線一點點聚焦于好友擔憂的臉龐。
慕道瑛怔了怔,夢境和現(xiàn)實的切換,令他一時間有些精神恍惚,說不出話來,僵直的舌頭只反反復(fù)復(fù)念著。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趙言歌慌忙端了碗藥來遞給他。
可慕道瑛卻仍舊沉湎于鏡子的回憶之中,顯得極為魂不守舍,才勉強喝了一口,便失手打翻了藥碗。
他……劉巧娥……
孟慈……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
慕道瑛緊緊皺著眉,冷汗越出越多。
大腦頭痛欲裂,他隱約記起自己正在同劉巧娥爭奪溯世鏡。
巧娥,那巧娥呢?
“巧娥!”
“寧瑕�。 壁w言歌眼皮一跳,慌忙按住他!
慕道瑛卻遽然色變,拂開他的手,搖搖晃晃要站起來,“巧娥!”
他面色極為頹白,驚懼,嘴里反反復(fù)復(fù),顛來倒去地只會念這幾個字。
巧娥……關(guān)雎……孟慈。
是他!
他都想起來了,他都明白了。
是他!是他害她落入地獄,又殺了孟慈!
他問她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