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鋪了蒲團(tuán)，設(shè)了茶桌，桌旁小陶爐燒得正旺，

    冒出屢屢白汽，

    甚至還點(diǎn)了一盞燈。

    這些東西離他們這么近，他們卻一無所覺，

    說明僧人的修為非常之高。

    三人盤膝而坐，

    桌子不大，四四方方，上面放了莫恙喜歡吃的茶點(diǎn)。

    但他這時候無心吃飯：“你說故人，是什么故人？”

    僧人笑了笑，撩開袖袍，給莫恙看。

    修真界袖中藏乾坤不是什么奇異的事，

    莫恙用神識探入，

    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一方海、一處島，

    正是他們上去過的無彌島。

    無彌島是玄冥老龜所化，察見莫恙神識，

    懶洋洋看了看他。現(xiàn)在海上天崩地裂，

    它也只好藏進(jìn)僧人袖子，

    還能多活一會兒。

    而他背上海島，二十多年過去，黑猴早已從琥珀中孵化出來，

    成了島上生靈。有靈氣供養(yǎng)，它們褪去濁氣，

    恢復(fù)成了正常小猴的模樣，

    背部覆蓋著厚厚的黑色容貌，

    肚皮卻是雪白的，

    葡萄一樣的眼睛，里面是純?nèi)坏目鞓贰?br />
    而島上還有一方小湖，長滿蓮花，而某塊青石上，一只巴掌大的烏龜正在睡覺，附近還有一條五彩斑斕的魚跳來跳去。

    “龜老，魚老。”莫恙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在尋仙峰小院養(yǎng)的小動物，雖然這個“養(yǎng)”是仙尊養(yǎng)的，平均年齡遠(yuǎn)古洪荒，但他平常也經(jīng)常給它們投喂好吃的。

    許愿龜投桃報李，還吐給了莫恙金烏蛋。

    莫恙至今都不明白，許愿龜是怎么把金烏幼崽吞進(jìn)去的。

    聽到莫恙呼喚，石頭上睡覺的許愿龜睜開了眼睛，但沒動，只用豆大的眼睛凝視他。

    莫恙把靈果投進(jìn)去，它卻吃了，墨魚也沒有落下，在水中散了散尾巴。

    “他們能告訴我什么？”莫恙心情平復(fù)了一點(diǎn)，安靜問道，“你又知道什么？”

    僧人：“言語千遍不如親眼看見，我需暫借一樣?xùn)|西，不知肯不肯給。”

    “什么東西？”

    “尋仙珠�！�

    莫恙一怔，燕凌云已毫不猶豫，將傳承空間的尋仙珠拿出，放在了桌上。

    “不錯，”僧人點(diǎn)頭，“你師父見你道侶，應(yīng)該也是滿意的�！�

    燕凌云：“還請前輩出手�！�

    僧人淡淡一笑，雙手合十，身上卻發(fā)出溫暖白光。

    他似在念什么晦澀經(jīng)文，桌上的尋仙珠緩緩漂浮起來，像莫恙之前所見到的那樣，放出潮水一樣的月華。

    浩瀚磅礴的力量環(huán)繞在茶桌周圍，卻被收斂得極好，一股溫暖之氣彌漫，散盡晦暗。與此同時，僧人放出袖袍，墨魚從里躍出，似要叼珠而去，剎那之間，鋪開茫茫水汽。

    龍吟之聲爆起，墨魚驟然化龍，涌入尋仙珠之中！

    遠(yuǎn)古仙獸之威壓壓得莫恙喘不過氣，尋仙珠卻巍然不動，將它盡數(shù)吸入，月華徹底將小屋覆蓋，撕裂時空，將他們帶入黑暗。

    “此乃舊周大帝所遺愛寵，名曰照夜玉鏡龍，可于水中觀測五洲全象，記古往今來，與東方家素有淵源�！�

    “此后我們所見，”僧人念下最后一句經(jīng)文，“便是它之記憶。”

    茫茫黑暗宇宙，唯有這一方茶桌懸浮，桌上熱茶滾滾，和之前沒有兩樣。

    莫恙還能淺飲一口。

    無邊無際的黑暗不知持續(xù)了多久，遠(yuǎn)遠(yuǎn)的，璀璨的金芒爆發(fā)，時空洪流瞬息攜卷到他們腳下，神音響動，隱隱可見一煌煌大世，正在眼前。

    “上古諸神離去，人道昌盛，大陸還未分離，合成三清大界，燕氏于北創(chuàng)立神朝，立都于周，便稱周朝�！�

    莫恙視界無限寬遠(yuǎn)，看到了上古時還沒分裂的北洲，人道昌盛到了極點(diǎn)，各個學(xué)派、大宗、家族、部落齊齊迸發(fā)，像星海一樣，構(gòu)造了無限繁華的修真界。

    其中北洲盡是燕氏王土，世家還未獨(dú)大，萬法演變，百花齊放，靈氣十分充裕，資源也十分豐厚，幾乎是現(xiàn)在的十幾倍。那時的北洲，金丹遍地走，元嬰不如狗，每日都有人飛升，半仙器縱然珍貴，也不是稀罕到只有頂點(diǎn)大宗才擁有的程度。

    王都一塊磚砸下來，祖上往上數(shù)十八代，都出過仙。

    妖族戰(zhàn)敗，王族盡為神帝所殺，但其同樣廣開邊境，容納普通妖族，共為神朝子民，仁慈以待。

    百族百態(tài)，卻都安居樂業(yè)，凡人也活得很好。

    莫恙看得有些發(fā)怔，想起現(xiàn)在陷在水深火熱，無比仇視燕北，又親自毀滅了家園的妖族，心里也高興不起來。

    但僧人話音一轉(zhuǎn)，喟然道：“神朝持續(xù)十八萬年，積累無盡國運(yùn)，深厚福澤，卻在第十九萬年，于祖地發(fā)現(xiàn)地裂。”

    場景一轉(zhuǎn)，到了帝都大殿，三千燭火之上，一人持佩劍而立，背對著他們，身著玄黑帝袍，頭戴冠冕，像極了他們在祖地看到的那尊雕像。

    而當(dāng)他緩緩轉(zhuǎn)身，莫恙心中一跳，忍不住盯著他看。

    好像，太像了，簡直跟燕凌云一模一樣。

    只是氣質(zhì)更威嚴(yán)，眼中也不見半分溫情。

    這就是舊周的末代神帝，燕凌云的祖先。

    而臺階下跪坐著的人，眼束黑綢，身穿灰白鮫紗，披了一身的青絲，氣質(zhì)病弱風(fēng)流，眼尾還生了一顆黑痣。

    他手中慢慢以棋占卜著什么，時不時便會咳嗽幾聲。

    雖然因為眼睛不好，他遮了半張臉，但莫恙依然能認(rèn)出，這是東方衡的祖先。

    和他同樣長得像極了，只是沉穩(wěn)寡言許多。

    東方家祖上就是神朝祭司。

    過了半柱香，他占卜完畢，和神帝對話起來。

    莫恙之前大婚的時候，也學(xué)了燕氏的雅言，所以勉強(qiáng)聽得懂他們在說什么。

    大致就是天道氣運(yùn)將近，如果無法制住虛淵，整個大陸都會為之陪葬。

    神帝閉了閉眼：“有何辦法，孤不忍生靈涂炭�！�

    東方祖先靜靜俯地，聲音輕冷：“陛下，如今之計，唯有以國殉之�！�

    這話一出，莫恙被震住了，燕凌云亦目露動容之色。

    莫恙忍不住問旁邊的僧人：“這是什么原理？”

    “我亦不知，”僧人緩緩道，“但從后世看來，燕氏顯然成功了�！�

    這也是從虛淵出現(xiàn)以來，唯一的一例解決辦法。

    這時候的虛淵，雖然看上去沒有現(xiàn)在這么猛，但一日日蠶食，很快也要突破祖地，去往大陸了。

    一旦被它突破，五洲就會是如今的下場。

    若能生存，無人想死，但燕氏身負(fù)重責(zé)，替天行道，不能眼見子民流離失所，王族齊齊殉入虛淵，以身填之。

    燕氏為周朝，周朝為燕氏，神朝國運(yùn)盡數(shù)在他們身上，只有他們跳下去，才有可能填滿這個沒有盡頭的深淵。

    莫恙不忍心看，別過來頭，抓著燕凌云的袖子。

    跳下虛淵是沒有聲音的，只有風(fēng)沖上冰窟。而萬里冰層之外，夕陽徹底落了下去，整個北洲都陷入了黑暗。

    四姓家主追隨神帝盡數(shù)殉葬，只留下一代繼承人，但繼承人之間卻并不齊心，神朝一朝崩亡，種種因緣巧合下，世家聯(lián)合將妖族趕出最為富饒的燕北，重新把他們踢回了邊北。

    血流成河，耗盡了上古所遺的最后一口氣。

    或許是虛淵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極北，邊北一帶愈加荒蕪，往南延伸，漸漸成了荒北。不僅北洲，整個三清大界都在逐漸分離，南洲更是直接掉下了天塹，成了下界。

    形成了如今五洲的格局。

    虛淵消失，燕氏保住了上界漫長歲月的太平，但修真界卻仿佛陷入了停滯，靈氣純度跌落數(shù)個等級，修真成仙變得越來越困難，諸仙離去，后世修者漸漸聯(lián)系不上自己的祖先。

    在上古，修者雖然飛升，卻還是庇護(hù)著在凡界的師門，此時卻再不回應(yīng)他們。

    漸漸，仙界成了傳說，一切都湮滅在時空洪流中。

    這幾十萬年，修真界更是再無一人得以飛升——

    直到王禪出世。

    十幾萬年前，嬰兒呱呱墜地，他生為孤兒，生性孤僻，卻是修真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才，仿佛天道有所感應(yīng)，為五洲降下最后一絲生機(jī)。

    莫恙看著年輕時的師父，自稱逍遙散人，相貌平平，一身灰衣，只身離開西洲，越過茫茫海域，闖蕩三界。

    五行靈根，五洲所不屑，卻差點(diǎn)被這小小修士翻了天。

    練氣、筑基、化元、金丹、元嬰、化神、出竅、分神、合體、渡劫、大乘……歷經(jīng)萬千艱險，武道、丹道、器道、陣道，無一不臻至巔峰，創(chuàng)下功法無數(shù)，有道祖之姿。

    他甚至修復(fù)了上古傳送陣，于分神時去往別界，歸來時已至渡劫。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他修煉到了大乘巔峰。

    天道，為他降下了升仙劫。

    幾十萬年來，五洲再度有人升仙，還是王禪，無不震動，圍觀的老祖不計其數(shù)，皆渴望著他能升仙得到，這樣其他人也能有點(diǎn)期盼。

    所以在看到王禪順利渡劫，被升仙云接引時，修真界陷入了癲狂。

    可恰恰就在此時，仙尊回眸，看見了虛淵。

    仿佛時空倒轉(zhuǎn)，那一剎那，莫恙和他對視了。

    他于云端俯瞰眾生萬物，進(jìn)一步，是無量仙途；退一步，是無盡深淵。

    仙者皆去，獨(dú)留五洲成一孤島，是因為此時此刻，他們都會看穿一切。

    天道將亡，天底又再沒有第二個燕氏，五洲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希望。

    所以他們既不愿留下，也不忍告之，只背過身去，兩眼空空。

    王禪手訣停滯，灰袍于晴空下飛舞。

    仿佛一剎那，又仿佛過去無盡歲月。

    他沉默寡言，未發(fā)一語，但莫恙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選擇。

    散盡仙元，灰影于云端墜落，五洲嘩然。

    ——王禪墮仙。

    第157章

    道（下）

    王禪墮仙后權(quán)位仍在，

    僅僅花費(fèi)千年，就重新修煉到了真仙，甚至于更進(jìn)一步，

    到了小羅金仙級別，

    離大羅金仙一步之遙。

    他成為此世唯一一位留下的仙，為五洲續(xù)了最后一口命，

    他所創(chuàng)的五行補(bǔ)天大陣，

    成繼周朝之后，唯一一個延緩虛淵的辦法。

    僧人袖袍一展，畫面一改，王禪周身浮現(xiàn)五種天地至寶，正是莫恙熟悉的天乙木精、天玄金精、天化水精、天演火精和天生土精。

    十多萬年前，這五樣?xùn)|西還沒有莫恙見到時的那么小，

    甚至每樣都有等人大小，

    凝聚天道千萬年來的精華，

    堪比洪荒時期神界的補(bǔ)天石。

    這五樣?xùn)|西，分別被他放進(jìn)了五洲虛淵最嚴(yán)重的地方，

    可吸納從虛淵流潰的靈氣，

    再反哺回去。

    如今看來一切都有征兆，

    莫恙剛剛來到上界的時候，996就檢測出上界靈力純度，竟然提高了6個等級。其余人都言近千年五洲靈潮涌動，

    帶來大量資源和天才，原本以為回到盛世，

    原來是瀕危。

    但僅憑五行至寶，

    想遏制虛淵，

    還差了一截。

    畫面一轉(zhuǎn)，

    莫恙看見仙尊站在了西洲的雪山上，俯視下方擴(kuò)大的缺口。

    十萬年前，仙尊搬來昆侖山脈，創(chuàng)昆侖仙宗，再以混沌靈玉鑄造王座，設(shè)于尋仙殿，成為大陣核心。

    五行需要人疏導(dǎo)，大陣也需要強(qiáng)有力的核心，除了王禪，無人再有資格于王座坐下。

    他是仙，他的仙元，遠(yuǎn)比靈氣純郁。

    莫恙聽著他一一為五行至寶設(shè)下禁制，因天道有缺，所以“任何人都無法拿起”這類絕對之語是無法生效的，王禪便想盡其法，盡量靠攏。

    五行接命離開，只余中央王座。

    他對王座也設(shè)下了最后一條禁制：一旦坐下，若非三清復(fù)原，就不再站起。

    他緩緩坐了下去，袖袍垂落，坐在了無盡雪域之上。

    千年、萬年、十萬年，尋仙峰大雪覆蓋，無窮無盡的靈力被他吸納，化作仙元，再導(dǎo)入五行大陣。莫恙看著仙尊成了整個五洲的充電寶，血藍(lán)條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下去，最后只余一絲血皮，卻依舊巍然不動。

    他從來眺望雪山，面無神色，似乎便要這樣亙古不變下去，直至油盡燈枯。

    尋仙珠發(fā)出亮光，恍惚之間，莫恙周圍兩人都消失了，茶桌也沒了，就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尋仙峰大殿，面對著王禪。

    莫恙有些茫然的看過一圈，伸手掐了掐自己，卻沒掐到實體。

    但上首雕塑一般的王禪，卻忽而抬眸，看向了他這個方向。

    莫恙一愣，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巨大的鎖鏈斷裂聲，像從極為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又好像就在尋仙殿里。王禪坐著的鎮(zhèn)壓王座，突兀亮起了濃郁的綠芒，剎那照亮整個大殿。

    殿外星雨漫天，照亮了半邊天幕。

    王禪依舊靜靜的看著他，莫恙甚至覺得，他好像看見了自己。

    殿外的流星雨越來越劇烈，好像要把整個昆侖山脈都砸碎，卻只是撞到了大陣上，發(fā)出絢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