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陸夫人看著她,久久不言語。
她抬眼看著婆婆,不知婆婆為何露出這樣的表情來看她。
焦媽媽也奇怪道:“夫人,怎么了?這不是喜事么,你還常念叨二公子不著家,沒個兒女呢,現(xiàn)在不是有了?”
陸夫人神色凝重道:“糊涂,你忘了那是什么時候了,是國喪,國喪27天,如我們這樣的家jsg門還是三個月,這孩子可是國喪期間懷上的,這要讓人知道,子微就完了!”
焦媽媽頓時無話,施菀也臉色慘白。
第
85
章
她的確沒想過這件事。
在普通老百姓那里,國喪不國喪的,和他們沒關(guān)系,但京城的老百姓卻受影響,他們也要守孝,要禁歡娛之事,而對京中官員來說,則更要注意,國喪期間不只禁婚嫁喜事,也禁房事……
其實禁房事這種事,關(guān)在自己房里,沒人去詳查,官員們不一定去遵守,但不能讓人抓到證據(jù)和把柄。
但妻妾懷孕,就是證據(jù),是把柄……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他一意孤行要替王相公辨護(hù),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多少人恨他,讓人知道這件事,算是送了刀子到別人手上,他這官便是做到頭了,這輩子的前程也就完了!”陸夫人說著就哭起來,垂著淚道:“這孩子,平時冷淡,沉迷他那朝中之事,說都說不聽,偏偏又在這時候……這可怎么辦才好……”
施菀咬著唇,既委屈,又無措,又恐懼。
她終于有了孩子,終于不再是那個讓人白眼的人,她以為婆婆會歡喜,所有人都會歡喜,結(jié)果,她好似犯了一個天大的錯。
她的孩子原來是不該來的,她也是不該懷孕的,不該在那天去找陸璘,不該留在他房中。
她懷著的他的孩子,竟然會害他丟掉前程……
自己委屈,也替孩子委屈,以及,她不知該怎么辦。
陸夫人還在哭著,似乎也是六神無主,焦媽媽畢竟年長,提議道:“要不然,等老爺回來問問老爺怎么辦?或是問問二公子?不行的話,找個什么理由,讓少夫人躲去外面,平安生了孩子再回來�!�
陸夫人搖搖頭:“若他是個七品芝麻官倒好,沒人在意他,可偏偏他是陸家的人,他還在京城攪起那么大的事,趙相那些人怎么可能不盯著他?好端端的躲出去,別人隨便一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還不會往死里參他?”
焦媽媽無奈看著陸夫人,又看看施菀,滿面為難,最后道:“這可怎么辦?”
一室寂靜中,陸夫人道:“先別聲張,我好好想想這事,子微今年是犯太歲么,真是多事之秋,一年上頭就讓人提心吊膽。”
施菀不知自己是怎么從沉香院出來的。
她恨不得剛剛的一切是自己做的一場夢,夢醒來,她沒去見過婆婆,沒聽婆婆說過那番話。
這一刻,她無助到了極致。
最后會怎么辦呢?她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到此時她發(fā)現(xiàn)在陸家自己能主宰的事那么那么少。
失魂落魄回到房中,一日也沒怎么吃東西,直到傍晚,綠綺過來,找她要上次的安神梅花香。
綠綺道:“上次少夫人拿去試的香我聞著挺好聞的,公子這段點的蘇合香,說是要換一種,我便想再點上�!�
施菀起身去將剩下的梅花香給她,忍不住問:“夫君他最近……還好么?”
綠綺嘆聲道:“還不是那樣,昨天還去大理寺探監(jiān)了,又惹老爺生氣,但他也索性不管了,老爺也管不住他�!�
施菀很想和她一起去清舒閣,去找他,告訴他自己心里的苦楚。
可是她又不想去惹他煩,也怕婆婆知道了生氣。
猶豫片刻,她最終什么都沒說,只看著綠綺拿了梅花香回去。
再等等吧,她想……
看婆婆最后決定怎么辦,到真沒有辦法,再去找他。
入夜的清舒閣,綠綺替陸璘點燃香爐。
輕煙裊裊,一縷清冷梅香隱隱飄散在空中。
陸璘不由抬眼看向那青釉的蓮花香爐,問綠綺:“這是什么香?似乎與之前用的梅花香餅不同�!�
綠綺回道:“是少夫人自己配的安神香啊,不是外面買的,公子忘了,上次也點過的�!�
“哪一次?”陸璘問。
綠綺回答:“就……公子在房中喝了許多酒的那一次,少夫人送了一點香來,讓我試試�!�
陸璘看著香爐,問:“所以那次點的,就是她送來的香?”
“對呀�!本G綺回道:“公子以后可別再喝那么多酒了,什么都不記得�!�
“把香滅了,扔掉吧,以后別用了�!标懎U說。
綠綺愣住:“為什么?”
陸璘復(fù)又低下頭去看書,語氣森冷道:“沒有為什么,扔掉就是�!�
他從未用如此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話,綠綺便不敢再多問,將香爐中的香滅了,連同剛從疏桐院拿來的香,小心拿東西包著扔了出去。
隔天一早,幾乎還是五更天,施菀被焦媽媽請到了沉香院。
房中沒有別人,仍只有她、焦媽媽和陸夫人,天還未大亮,房中也沒點燈,房門關(guān)上,便是朦朧一片,昏昏沉沉的。
她從堂下看坐在次間榻上的陸夫人,她的臉籠罩的陰影里,看不清神情,但她只覺得恐懼、肅穆、冰冷,身體都幾乎要打戰(zhàn)。
陸夫人開口道:“昨兒晚上,我一夜沒睡,想著這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孩子不能要,我來安排,幫你打了吧。”
施菀抬起頭來,淚水不聽使喚奪眶而出,許久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艱難吐著澀音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么?”
隨即她很快道:“昨天焦媽媽說的,我躲出去,我可以躲去京城外面,誰也不讓發(fā)現(xiàn),然后等生了孩子,多待一些時間再回來……母親……”
她不懂京城高門大戶間的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爭取這個唯一知道的辦法,近乎哀求地喚陸夫人這聲母親。
陸夫人雖透露出幾分無奈與不舍,卻是十分堅決道:“菀菀,那是我孫子,你當(dāng)我舍得么?可實在是沒辦法,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子微,這事一旦被別人知道,他就再難翻身……”
她說著嘆了聲氣,勸說道:“你和他都還年輕,沒了這個,很快就會有下一個,等王家的事了了,我會親自開口說這件事,我這做婆婆的,如今也向你保證,就算要抬綠綺,也要等你有身孕了再說,你總不會信不過我?”
施菀只是哭著,淚如泉涌,說不出話來。
三年,她只有這么個孩子。
沒有人知道她等這一刻等了多久,沒有人知道這孩子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他絕不是“沒了這個,很快就會有下一個”,他是唯一的,承載了她所有愛戀與情思和希望的,她無法接受,她連他的樣子都沒看到,卻已經(jīng)要失去他。
她從不曾違逆婆婆,不曾和婆婆犟過半句嘴,這一次卻在哽咽之后,再次說道:“父親也是這樣的意思么?或者……去問問夫君?興許他會有別的辦法……”
陸夫人的臉色暗沉了幾分。
施菀明白婆婆不會喜歡聽這樣的話,這無疑是對婆婆的質(zhì)疑和挑釁,可她不得不問,她只想用盡一切辦法,來改變眼下可能發(fā)生的事。
陸夫人說道:“老爺那里,我會去說,但子微,我沒準(zhǔn)備告訴他。”
施菀看著她,她無奈道:“他那孩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那么輕,我知道他很可能不會同意我這樣做的,他會說,事情是他做的,不必犧牲孩子,孩子就生下來,他要被參就被參,要被罷官就罷官,他認(rèn),你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對不對?”
施菀沒有回話。
她之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婆婆的話,她卻是認(rèn)同的,陸璘是個磊落的人,他一定不愿意為了自己的前程而放棄一個孩子的生命。
陸夫人繼續(xù)道:“我這做母親的,就是不想由著他這樣胡來,就是想保住他的前程,將來若他知道了這事,要怪我便怪,我就做了這惡人,只要他好,我什么都甘愿。而你這做妻子的,又怎么想呢?你就能眼睜睜看著他這么毀了自己?”
施菀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是婆婆的對手,她一句話,就能將自己問住。
做母親的,能為兒子犧牲自己做惡人,那做妻子的,是否能為了丈夫吞下這委屈?
若不能,是不是就代表她為陸璘的心,也只有那么一點點?
可是,她覺得不是這么算的,不該是這樣,但她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反駁。
她再次無助地哭。
陸夫人道:“你放心,我會找可靠的人給你配藥,然后我以家宅不寧為由,去相國寺祈福,你就隨我同去,我們在那里齋戒,住半個月,你就在這半個月里服藥,養(yǎng)身子,等休息好,我便再同你一起回來。
“到那時,想必王相公這邊的事也差不多定了,等子微安穩(wěn)下來,孝期過了,我作主,讓他搬到你房里去住,你看如何?原本他的事我是不管的,但我也知道你難,你為他吃這些苦,我就拿做娘的架子來壓壓他,等開春說不定你又懷上了呢?那時不是皆大歡喜?”
陸夫人的話,已是一個婆婆能說出的最大的寬慰的話,聽起來的確是很好很好,甚至還能讓陸璘住到j(luò)sg她這里來……
可是,卻要她放棄腹中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同意,并對婆婆感激,可她無法開口。
這時焦媽媽道:“少夫人才懷上孩子,這也是少夫人第一個孩子,突然就要做這樣的決定,做娘的都不會忍心,要不然,讓少夫人先回去好好歇息,想一想,再來回稟夫人?”
陸夫人沒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第
19
章
焦媽媽便走到施菀身旁道:“少夫人就先回去歇著,仔細(xì)想想夫人的話,我看著是挺好的,畢竟也不是說只有這一個不是,少夫人二十都還不到呢,公子也是年紀(jì)輕輕的,以后還愁沒有十個八個小崽子?
“只要公子這步運(yùn)走好了,后面步步高升,那還不是少夫人的福氣?順利的話,等到明年,少夫人就能封個誥命了,這萬一要是這會兒出了差錯,那不是什么都沒了?”
陸夫人能算計,恩威并施,焦媽媽好口才,說得句句在理,施菀毫無抵抗之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踉蹌著回了疏桐院。
她明白,事情已是定局,除非她去鬧,鬧到公公那里,鬧到陸璘那里,要不然,憑她自己是改變不了什么的。
但鬧到公公那里,公公也不一定會幫她。
陸璘呢?
如婆婆所說,陸璘很可能會贊同留下孩子,因為他不是為了官職不顧一切的人。所以,如果找了他,結(jié)果也許就是孩子保住,但他丟掉官職,從此只能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失去青云之路。
這樣的結(jié)果她愿意嗎?
就算她愿意,十年后,二十年后,他會后悔嗎?
他本就不那么喜歡她,多年后因壯志難酬,回想起當(dāng)初就是因為她而失去前程,他會怪她嗎?會怪他們的孩子嗎?
誰也料不到,而她,她不想去承受那樣的結(jié)果。
早知如此,那天她又何必去找他,又何必留在那里,老天又何必讓她懷上這個孩子?
難不成,孩子的到來就是為了未見人世就死去?
她犯了什么錯,她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錯,要承受這老天的戲弄?
她坐在屋中,任淚水流淌,眼睛通紅,不知何時太陽東升,又不知何時太陽西落,隨后烏云密布,天下起雨。
雨打梧桐葉,沙沙作響,涼風(fēng)從窗外飄進(jìn)來,讓她想起那日她在他房中,梅香在身旁繚繞,他喝著酒,和她說許多心事。
她仍然不想拿掉孩子,她仍然想……作最后的掙扎。
他能救王相公,能改變那樣的朝廷大事,為什么不能保全他們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孩子不是嗎?說不定他能有辦法。
想著這些,她突然有了無限力量,從房中起身,沖出門外。
隨后想起天還在下雨,她立刻回身拿了把油傘,木屐也顧不得穿,步子堅定而果決地往清舒閣而去。
她要告訴他這一切,或許,甚至要告訴她,她愛這個孩子,也愛他,她要和他說,那個從安陸過來,對這京城繁華一無所知的鄉(xiāng)下姑娘,從第一眼便愛上他,她默默地,苦楚地守望他三年,三年來,這個孩子是她最大的驚喜。
她想求他保住這個孩子,哪怕他這輩子也不再碰她,他抬姨娘,他納別的妾室,有很多孩子,她都無怨無悔。
陸璘回來了,就在房中,正房里燃著燈。
此時的雨和那一晚的雨如此像,只是天更冷了一些,她舉著傘,因寒風(fēng)襲來而縮住身子,出于母親的天性,她不由自主就將一只手放在了腹下,怕腹中的孩子覺得冷。
正房門開著,房中很安靜,似乎只有陸璘在里面,連綠綺也不在。
施菀在門檻外站了站,隨即收了傘,將傘放在了門邊,輕聲邁步進(jìn)去。
陸璘果真在里面,甚至就在他那晚坐著的窗邊,只是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寫著什么。
聽見動靜,他抬起頭來,看向她。
施菀停了步子,與之相對而望,不由捏了捏自己袖口的衣料。
她又緊張起來,她和他,好久沒見了。
陸璘看了她一會兒,問:“怎么了?”
隨后又道:“外面還下著雨,找我有事么?”
“我……”施菀深吸了口氣,緩步靠近,走到桌邊,鼓起勇氣道:“我有事和你說�!�
“嗯�!彼f著,低下頭去,繼續(xù)寫著手上的東西。
施菀低頭掃一眼,大約能看出是要給皇上的奏疏,里面有新政、恩師王公這樣的字眼。
她問:“王相公的事現(xiàn)在如何了?他會平安無事嗎?”
“情況仍不明�!标懎U說,沒有抬頭。
施菀又問:“夫君如此替王相公爭辯,會得罪如今的趙相吧?那如果,夫君在這時候犯什么錯,被他們抓到把柄,是不是很嚴(yán)重?”
陸璘抬頭看她一眼,問:“是我母親和你說了什么,讓你也來做個說客?如果是的話,那就不必了�!�
施菀知道他是誤會自己了,立刻解釋:“我不是做說客,我只是……”
她斟酌著話語,輕聲道:“那天晚上,夫君喝多了酒,說讓我留下,我……在這兒待了一夜……”
“其實那天晚上,你在你配的香里放藥了是不是?”陸璘突然道。
施菀怔住,還沒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他放下筆,抬眼看著她,目光冰冷,帶著隱藏的鄙夷與怒火:“就是你曾經(jīng)放過的,那不堪的淫邪之藥?”
她被劈頭問住,一時說不出話來,而他則盯著她道:“施菀,為什么同樣的事,你要做第二次?你明知我有多厭惡這樣!”
他眉毛微豎,如刀峰一般,冷聲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告訴你,你不會得到。我自認(rèn)我娶你已是仁至義盡,這是我該做的,也是我唯一會做的,至于其它,我沒有義務(wù)。我不可能和你相親相愛,不可能給你憑仗,讓你做真正的人上人。
“你在進(jìn)京那一刻便該知道,就算你嫁進(jìn)陸家,也只能與我做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妻。躋身名門世家,做上陸家的少夫人,我甚至也答應(yīng)過會給你孩子,你得到了這些,為何還不能知足,還要來使這些下流手段?你當(dāng)我陸家是什么,你從前受的又是什么樣的教養(yǎng)!”
施菀從未見他發(fā)這么大的怒火,他不是那種粗暴無禮的人,就算生氣,也只是皺眉冷臉而已,除非怒到極致,才會這樣。
她終于明白,他在怪她第二次給他下藥。
他覺得她貪得無厭,已經(jīng)成功嫁入陸家,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得了他的承諾,卻還是貪心不足,要丈夫的恩寵,要在陸家爬上更高的地位。
她可以解釋,告訴他自己沒有,香里根本就沒有下藥。
可是,她說不出一句話。
讓她傷心與驚愕的,不是他誤會她,因盛怒而和她說這些話,而是他覺得,他只有在被下藥的情況下才會親近她。
所以,在他心里,他是絕不會碰她的,那是他清醒狀態(tài)下不可能做出來的事。
她以為他只是不喜歡她,因為不了解而已,等他了解她了,知曉她的心,一定會改觀。
但她沒想到,他是厭惡她。
就算她做了他三年妻子,就算他們曾一同泛舟采蓮,就算他曾在失落時和她傾訴,和她相擁而眠……他也仍是厭惡她,鄙夷她,一點也不想靠近她。
他其實和婆婆、和大嫂她們是一樣的,從心底覺得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可能深交。
原來她的傾心,她的默默癡情,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恬不知恥的打擾。
一瞬間,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和力量,臉上血色一點點退下去,幾乎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如果她告訴他,她不只讓他惡心了那一夜,還不巧地有了他的孩子,他會更覺得難受吧。
原來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期待著這孩子,所有人,包括他的親生父親,都是不愿意的。
隔了很久,她才用著最后的力氣開口道:“我沒有在里面放藥,雖然以前這樣做過,但這一次真的沒有�!�
她說得很輕,很平靜,不像是要竭力為自己辯駁的樣子。
陸璘一時無話,想了想,再要說什么,卻見她已垂下頭去,緩緩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他突然想起,她為什么而來,似乎沒說?
但她已離去,他也不會去追問她,心想大概是無事,便又低下頭來,蘸了墨繼續(xù)寫手上的奏疏。
外面雨還在飄飄灑灑下著,院中不見一個人人影,施菀在雨中獨行,頭發(fā)身上不一會兒就被雨水打濕,她卻渾然不覺,仿若行尸走肉般依著記憶中的路線回到疏桐院,呆呆坐到屋中。
水滴從身上淌下,在腳邊綻放出一圈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