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過,如果真的等到三天后,那黃花菜都涼了。連亭在第二天上朝之前,就從其他渠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在餐桌上單指彈了一下信箋,差點笑出聲。
早睡早起的絮果小朋友此時正坐在一旁吃朝食,通透的白玉小碗里,盛著最鮮的螃蟹粥。絮果如今已換上了連亭讓人準備的新衣,寶藍色,團雀紋,是東城區(qū)的權貴家里最時興的樣式。
雖然由于時間太短,只能暫時給絮果拿來成衣,卻也是成衣中的佳品,料子柔軟,縫線講究,最不容易刮傷皮膚嬌嫩的小孩子。貼身的袍子里,還有針線娘子連夜趕制出的內帶,系個卡扣,與絮果之前用來卡他小荷包的繩子一模一樣,讓他很是喜歡。
他娘說了,什么都可以丟,小貓荷包一步也不能離手。絮果雖然不懂為什么,卻一直做得很好。
“是阿爹的朋友寫來的信嗎?”絮果吃完飯放下碗,這才好奇的開了口,圓滾滾的眼睛里全是他爹。
“不是,我沒有朋友�!边B亭不屑騙小孩,只是說不靠譜的不苦大師是他唯一的朋友,實在有點丟人,不如說沒有。
“啊。”絮果直接傻眼。露出了不知道該不該安慰,如果安慰了會不會戳傷阿爹自尊心的糾結。
連亭本想說我這個年紀最看重的是利益,是黨同伐異的盟友,不需要朋友。
但不等他開口,絮果小朋友已經低頭從他百寶箱一樣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把晶瑩剔透像寶石一樣的糖果。哪怕是在宮中浸淫多年的連亭,都不敢說他此前見過這樣的糖。絮果卻分發(fā)得十分大方,還積極給他爹出主意:“那爹你拿著這些糖,去分給你想交朋友的人吧,他們一準喜歡你�!�
很顯然的,這一聽就是絮果他娘教孩子的交朋友方式。
現在他又認真地“傳”給了他爹。
連亭沒再說話,只是寬袖一掃,就收好了所有的糖果。然后,他便趁著還沒有亮的夜色,著一身緋色朝服跨馬,趕赴了早朝。路上大霧彌漫,唯有馬前的燈火微微照亮了一些前路,像極了絮果笑起來時閃閃發(fā)亮的眼睛。
在路過千步廊的輔興坊胡麻餅攤時,廠公的馬明明都已經過去了,又生生退了回來。在一眾被嚇壞的小官吏中,他就像是沒看到他們的驚恐一樣,只開口對賣家問道:“餅子多少錢?”
因為昨天的事,今天出來擺攤的小商販都少了,不過也有為了賺錢不要命的例外。張娘子一家就是個中翹楚,憨厚的丈夫是膽子最大的,替娘子開口回了連大人:“古樓子十二文一個,素餅六文錢一個,十文錢兩個。如果大人是要上朝,小人AQ好慌,這不會是斷頭飯吧?我是忠誠的閹黨啊,大人!
絮果娘:銀票里的錢都是廉大人這些年給絮果的,我給他這屬于是零存整取了。
今天著急出門,沒有來得及捉蟲,后面改。哐哐給大家磕頭。明天放攻出來溜達一下,彩衣娛親(不是)。
PS:攻是小皇帝的親弟弟,北疆王世子聞蘭因,和受同歲,是一個目前來說,脾氣有點古怪的小孩,但未來可期!
第6章
認錯爹的第六天:
年幼的天子垂坐朝堂。
新寡的太后就在他的身后,隔著一道深色的翡翠珠簾,臨朝聽政。滿朝文武涇渭分明,宗親在前,朝臣在后,文臣居左,武將守右。
今日的早朝沒什么新意,是個人就能預料到,主要討論的內容無非就是昨天的千步廊刺殺案。被刺殺的是清流一派中老而彌堅的大理寺卿蔡思蔡大人。幸好當時有不少東廠與錦衣衛(wèi)的高手在場,蔡大人雖受了傷,但至少性命無虞,如今正告病在家,接受太醫(yī)院全天候的貼心服務。
隨著清流派一道上書請奏陛下增派人手徹查此案的折子,朝堂內斗的大戲也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武將們事不關己,和幾乎不怎么參與朝政討論的宗親一起,選擇了吃瓜看戲。
因為這明顯是文臣那邊的事,如今還誰不知道先帝給今上留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是沒完沒了、層出不窮的黨爭?
哪怕是一場再清晰不過的刺殺案,也能被他們全方位、多角度地解讀出不同的新花樣。連蔡思為老不尊、因扒灰而慘遭買兇情殺的離譜推測都出來了。
蔡老爺子都快八十了,要是聽到有人這么背后編排,怕不是都用不著刺客,就能原地氣死。
上書的朝官中,有真心實意為蔡大人追兇的,也有渾水摸魚的,但最多的還是想要借由此事達成自己目的的。連亭只覺得各位大人的念唱作打有趣極了,沒有一個動作、眼神是多余的。他并沒有參與討論,只記住了每個朝臣都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并在心中進行了重新的解構和分析梳理。
因為他下朝后要去給太后做復盤。
楊太后雖然已經是太后了,但其實也不過三十出頭,正值美人風華。她出身不高,是個標準的笨蛋美人,因大啟一直有“后妃采選民間”的祖訓,才僥幸封了繼后。而從她的姓氏就能看的出來,她和楊首輔是有那么一點關系的,只是不多,如果不是她封了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首輔當遠親。
太后與首輔目前看上去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但只有連亭這些太后的心腹清楚他們到底是哪頭的。
楊太后沒讀過書,大婚前目不識丁,連亭最初能被選入長春宮,就是為了私下教皇后識字。先帝死得突然,楊太后對朝政完全是新手上路,她甚至一度不提品級都分不清官職大小,幸而她肯耐得下心去學、去思考,不會在沒把握的事情上外行指導內行,成長得非常迅猛。
除了堅持復設東廠一事外,楊太后在朝臣中的口碑還不錯,是與小皇帝一樣的吉祥物。
為免引起楊首輔那邊不必要的警覺,連亭并不會次次下了朝都去慈寧宮,只會三不五時地“請安”。好比這一天。
慈寧宮中也有一道影影綽綽的珠簾,只不過這一回是穿著石青色常服的太后坐在前面,小皇帝隱在簾后。
大啟的太監(jiān)比歷朝歷代都特殊,內廷每年都會選一批閹童進內書堂讀書。十二監(jiān)中的司禮監(jiān),在情況特殊的時候,甚至有代帝批紅的特權。只不過如今的司禮監(jiān)掌印和閣老楊盡忠狼狽為奸,內閣內廷沆瀣一氣,恨不能太后和小皇帝一直這么無知下去,這才給了連亭上位發(fā)揮的空間。
連亭從不會自居在教太后,他覺得他只是個非常善于講故事的人。生動幽默,條理清晰,簡單幾句就能把紛雜的事情給捋個清楚明白。
如今在朝上腰桿子最硬的兩派,分別是以首輔楊盡忠為首的楊黨,以及自詡君子群而不黨的清流派,在千步廊出事的正是清流派的大佬之一。
這就像村頭的兩家榨油坊,一個村子是養(yǎng)不活兩個榨油坊的�,F在其中一家油坊的三老板出了事,那必然要懷疑是對家下的手。但另外一方自然也不會老老實實地被動挨打,不管是不是他們做的,都會先一步為自己抱屈,甚至倒打一耙,說對手賊喊捉賊。
雪花一樣的奏折已堆滿了內閣的桌案,兩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大規(guī)模攻訐。
清流派雖沒有直說,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了,這案子的幕后黑手還需要查嗎?楊盡忠在先帝朝時就以排除異己而聞名。楊黨的反駁也很有力,他們要是真的想搞清流,有的是辦法,犯得著當街刺殺這么沒有技術含量?瞧不起誰呢?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壓力也就給到了一直在督辦此事的錦衣衛(wèi)。
“誰下的手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從這案子里得到什么。”雙方一起給錦衣衛(wèi)施壓,不是因為他們都想為蔡大人伸張正義,而是想錦衣衛(wèi)不堪重負,不得不答應協(xié)同多方調查,名正言順地把自己的人推到這場權力的斗爭中。
清流派想推蔡大人的學生上位,不用問,這人自然也是武陵學子,根正苗紅的清流派。楊閣老為了避嫌,不好明著推旗幟鮮明的楊黨,卻有個更適合的人選——在大理寺深耕多年的廉深。
“廉深?這名字有些耳熟�!睏钐篚酒鹨浑p秀眉。
“太后英明,廉深廉遠也,是和光三年的探花,江左人士,武陵學子�!背錾硎兰�,狀元之才,還是大儒紀關山的關門弟子。紀關山正是如今清流派領袖陸春山的師兄。這么一長串的頭銜下來,廉深看上去就是個再清流不過的清流派,曾經所有人都這么覺得。
直至廉深娶了首輔楊盡忠妻族的女眷。
一條未曾設想過的道路出現了,廉深并不算嚴格意義上地加入了楊黨,只是……懂的都懂。
廉深極擅詩文,據說曾一年之內給楊閣老寫了三十五首贊美詩,諂媚至極。當然,他自此在朝堂上也稱得上是名聲盡毀,被罵得老慘了。
但最有趣的是,廉深那一屆雖號稱人才輩出、百花齊放,最后的結局卻是貶的貶、死的死,只有廉深一人在官場上熬了出頭。從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到如今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是靠著自己的真才實學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
下一步,只要蔡大人告老,廉深就能成為最年輕的大理寺卿。不到三十,官居三品,升遷速度不比連亭這個走太后路線的內監(jiān)要慢多少。
“所以,他們真正在爭的是大理寺卿的位置�!碧笞プ×酥攸c,“蔡大人還沒有死,旁人就已經為了他屁股下的位置人腦打成了狗腦�!鄙踔潦侨绻芙栌纱虤⒁话冈俳o自己的競爭對手潑上些臟水就更好了。
什么清流什么楊黨,不過都是汲汲營營。
至于最后到底誰能上位,太后和小皇帝目前都沒有發(fā)言權,他們也不打算下場,只想圍觀兩黨到底誰更技高一籌。
就在這個時候,有冒冒失失的宮人突兀地闖入了太后宮中。
其實也不能用“闖”來形容吧,連亭來給太后“請安”時,是從來不會關門的,因為大門敞著反而更能說明他們問心無愧,也更有利于看到周圍有沒有人在偷聽。宮人一進來就給太后跪下了,頂多只能算一個不經通報的失儀之罪。
但事急從權,那宮人看上去好像真的很著急:“還請?zhí)笞鲋鳎苯�、北疆王世子又鬧著要回北疆,不肯吃飯了�!�
北疆王世子聞蘭因,是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年不過六歲,當初是隨陛下一同由北疆入的京,如今正在宮中暫居。因天子到底要不要改認先帝為父一事在朝中始終沒有定論,北疆王世子的身份也就跟著一起尷尬了起來。
連亭不確定對方聽到了多少,但也并不慌張,只是從容地從袖中拿出了兩個胡麻餅:“您說巧不巧?奴婢*正想給太后、陛下獻餅,這餅頗得小兒喜歡,說不定也能投了世子的眼緣。”
趴伏在地的探子心思千回百轉,自我感覺懂了,連太監(jiān)這回來請安,是為了給他兒子過明路。怪不得之前好像依稀聽到了蔡大人的名字,應該是在說千步廊。
大啟沒有明確規(guī)定過太監(jiān)不能認干兒,但也沒有特別允許,那這里面的操作空間就很大了。簡單來說就是民不舉官不究,上面覺得你該有個兒子,那你就能有個兒子。
雖然昨天最大的八卦是千步廊刺殺案,但有心人也不會忘了連廠公被當街認親。
連亭心下已經編好了絮果的身份:“太后容稟,絮果是奴婢大哥的孩子。您也是知道的,幾年前奴婢的大哥去了,老家還來過信,奴婢為此傷心了許久,只因在家中時唯大哥與奴婢最親。不想一晃眼大哥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也到了該讀書的年紀�!�
連亭不僅會講故事,還會編故事。他恨不能和那些極品家人老死不相往來,這些年他們沒給他找過麻煩,完全是被他嚇的。不過,他確實有個大哥死了。至于他和已死之人的關系怎么樣,那還不全靠他一張嘴?
太后也很會演戲,立刻進入了八卦小老太太的狀態(tài),悲天憫人地活像一尊菩薩:“天可憐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而你剛巧又無法有自己的孩子……可不正是老天讓你再續(xù)與大哥的親緣?皇帝,你說對不對?”
宮人又懂了,皇帝為什么也在場?因為太后想幫她寵愛的太監(jiān)敲邊鼓,把認兒子這事給坐實了啊。
小皇帝一掀珠簾,露出了不經世事的笑臉:“朕怎么聽說,這餅子連伴伴之前在偏殿就給出去了不少?”
“因為小兒說希望奴婢能把這餅送給喜歡的人,陛下和太后就是奴婢最喜歡的人啊�!�
宮人:……這也太肉麻了!你連亭上位靠的不會就是不要臉吧?
作者有話說:
瞎扯淡小劇場:
小攻:???我第一次出場就是個鬧絕食的背景板?
絮果:也不知道阿爹有沒有交到朋友,好愁哦。
*奴婢:一些朝代太監(jiān)的自稱就是奴婢。
*伴伴:一種上位者對太監(jiān)的稱呼。
PS:絮果的爸爸就是廉深廉大人了。這里必須得劇透一下,他不是反派,也不是楊黨,他只是走了一條不一樣的反楊道路。就,類似于哪怕是張居正,在嚴黨當道的時候,也給奸臣嚴嵩寫過七十六首賀詞。
又PS:攻受的名字雖然能組成一個成語,但與攻受感情線無關,因為名字是爹娘起的啊,只是剛巧代表了他們各自父母的愛情路而已。攻的父母伉儷情深,受的爹娘……各自美麗。
又又PS:本來不想解釋,但評論區(qū)有留言說是沒太理解這章,就稍微注解一下。
新帝不是先帝的孩子,先帝無嗣,首輔為了掌權,從藩王的孩子里找了一個小皇帝繼位。
有探子“闖”進來,是想知道連亭和太后皇帝在干什么。連亭當時在講千步廊的蔡思案,這是首輔所不希望小皇帝知道的,連亭以防萬一,只能因地制宜,談及同一天發(fā)生在千步廊的事,也就是他被人認親的八卦。但理論上來說,如果只是有人碰瓷,這事是假的,那連亭作為東廠廠公,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的講給皇帝聽,只有他真的多了一個兒子,他想給兒子過明路,才能使探子信服他只是為了這事找的皇帝太后。
第7章
認錯爹的第七天:
然后,連亭就隨楊太后一行人趕赴了長樂宮,那里是北疆王世子聞蘭因如今的寢宮,圣駕還沒有拐過朱紅色的宮墻,就先一步聽到了從里面?zhèn)鱽淼牧R罵咧咧聲。
金尊玉貴的小公子,穿了身便于騎射活動的窄袖勁裝,正繞著前殿外面的空曠之地跑圈。他用緋色的發(fā)帶在腦后綁了一個高高的馬尾,由遠及近地看上去就好似一團跳躍的火苗,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小皇帝現年也不過十歲,但在弟弟面前,卻已經很有老父親的心態(tài),見誰都想給對方炫耀一下,怎么樣?好看吧?我弟弟!
連亭此前也是見過幾回這位傳說中的圣上的親弟弟的,不得不說,小世子長得確實好看,眉眼深邃,鬢如刀裁,小小年紀就已能看出他日之風采。尤其是和他長相普通的皇帝親哥一比,那活脫脫就是天上的山水郎君*轉世。
只是……
連亭無不驕傲地在心里想著,比起我兒子,世子爺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對,絮果還不是我兒子。
人家是有親爹的。
我只是在找到人之前,代為照顧一段時間。
……那世子爺也沒有我們絮果好看!
當聞蘭因每天定時定量的跑圈一結束,立刻就有跟在他身邊伺候的舊人上前,遞水的遞水,擦汗的擦汗,甚至還自帶一個彩虹屁夸夸團,七嘴八舌地就是一頓猛贊:“我們世子爺可真厲害”、“這都是今天的第五圈了吧?簡直呂布轉世,趙云再生”、“這要是再吃兩口草原進貢的坑羊那還得了?”
坑羊就是烤羊肉,外焦里嫩,滋味極鮮。
別問早上吃這么油好不好,大啟就是這么個流行。不拘是朝食餔食,上到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就沒有一只羊可以活著走出大啟。哪怕是先帝那么死摳門的人,一年也能讓御膳房消耗個幾百上千只。
因為大啟人覺得羊肉性甘溫補,醫(yī)藥價值直逼人參。
當然,人參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有天會被這么登月碰瓷,但總之,在如今的大啟是非常迷信用羊肉補身體的。這些王府舊人只是想用這個說法哄小世子多吃兩口飯。
怎奈何聞世子是個很有想法的小朋友,說不吃飯,就不吃飯。
他聞蘭因今天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里跳下去,也絕不會再吃宮里一口飯!因為雍畿一點也不好,天也不好,地也不好,人也不好,總之,他要回北疆!誰也不能阻止他!
佝僂著身子的老內監(jiān)在一旁看著,都快急壞了,他是聞世子自一打出生起在跟前伺候的老人,真心實意地疼主子,見一計不行就又生了一計:“不吃東西沒力氣,不然咱們今天接下來的功課先別練了?”
“不行!”聞蘭因放下手中的水碗表示,“今日事今日畢,怎么能偷懶?”
聞世子雖還沒有正式開蒙,但其實從三歲開始,就已經在接觸六藝,堅持學習,風雨不輟。主打的就是一個“雖然愛鬧絕食,但很有學習原則”。
小皇帝一邊欣慰,一邊發(fā)愁,他一頓也不舍得他弟弟餓著。
連亭躬身上前,斗膽獻策。作為一個靠急主子之所急上位的太監(jiān),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構思起了勸世子爺吃飯的一二三計劃,根據之前得到的北疆王世子的情報,連亭針對性的一連想了七八條,覺得總有一條能撞對。
然后……
第一條就管用了。
在好哄方面,北疆王世子和絮果有的一拼。
小皇帝一行人邁過長樂宮朱紅色的門檻后,便大大方方停在了原地。既不上前,也不離開,好像單純就是為了來圍觀北疆王世子的。他們連說話都不避人,從聞蘭因今日的打扮,到練武時的姿勢,討論了個遍。
本來聞蘭因是不準備搭理他們的,怎奈他們說話聲音越來越低,還時不時抬頭看看他,發(fā)出笑聲……聞蘭因想不關注都難。為了聽清他們到底說了什么,小世子不得不挪了挪步子,但是他越挪,那邊說話聲音越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腦袋已經快要湊到皇兄與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太監(jiān)眼跟前了。
六目相對,分外尷尬。
反倒連亭一副全然不在意北疆王世子的模樣,只專注地繼續(xù)和小皇帝說著天南海北的話。但連亭眼角的余光,其實一直在觀察著像小動物一樣警覺的聞世子,通過不斷調整話中的信息,來尋找最吸引小朋友好奇的點。
然后就順著這一個點開始深入講解,講著講著,連亭就變出了他袖中的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吃了起來。
等吃了的時機差不多成熟了,連亭就開始試探性的轉圈喂,先給小皇帝,再給自己,最后是北疆王世子。
小皇帝:“!”
不得不說,聽故事講八卦的時候,嘴里嚼點零嘴確實香。但他也是萬萬沒想到,還能這么給他阿弟投喂的。
聞蘭因一直沒意識到問題,全情投入到了連亭引人入勝的探案故事里,恨不能自己化身東廠的探子,去查一查這張汶祥刺馬案*。講到情節(jié)高潮時,他還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大半的素餅都只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
小世子怒視向連太監(jiān):“!�。 焙帽氨砂∧�!
連亭一點不慌,反而邀功似的問了句:“這餅好吃吧?”
聞世子都被問蒙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又一時間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只素養(yǎng)極好地點了點頭,先回答了問題。這胡麻餅真的香,哪怕已經放涼了,也十分酥軟。最主要的是,胡麻餅最初就引自胡人,北疆作為大啟的邊關重鎮(zhèn),漢民與少數民族混雜而居,在飲食上是最接近這餅子味道的地方。
他真的想家了。
但不等聞世子想完,連廠公已經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地瀟灑退場了。事他已經給小皇帝擺平了,但世子爺也不是個小傻子,等反應過來肯定要鬧。
連亭不趕緊跑路都對不起和不苦大師交的這一場朋友。
在他快要跑出皇宮時,他好像還能依稀聽到從長樂宮上空傳來的撕心裂肺、悔恨交加的痛哭,中氣十足,頗有勁道,只能說不愧是每天都要鍛煉身體的小朋友,肺活量就是足。
***
是夜。
月上中梢,廠公終于結束在了東廠衙署里一天的工作,眼睛看得都快要瞎了。他是真的忙,因為情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術,不會直接懟臉輸出,大部分時候都需要從蛛絲馬跡中一點點地篩選甄別,再加上靈光一閃的合理分析,才有可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最近前有小皇帝的大禮議,后有蔡大人被刺,連亭不可能不忙。最重要的事,除了這些公事,他還夾雜了一些私貨,派心腹手下去給自己的兒子找爹。
這么說起來可真心酸。
連亭再一次硬起心腸警告自己,不要妄想不屬于你的東西,權利是這樣,親情也是。
絮果對連亭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畢竟他只是一個六歲的小朋友,又能知道多少東西?大人又會告訴他多少?連亭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絮果爹娘的關系,外室?小妾?老家的糟糠之妻?還是……已經和離了?
大啟民風彪悍,和離一事屢見不鮮,蓋因前朝動蕩幾百年,打得真的沒什么人了,朝廷為增加人口,一度很是鼓勵和離或者寡居的女性再嫁。在國家發(fā)展面前,什么綱常什么牌坊都得繞道。
也因此,像絮果他娘這種獨自立了女戶的情況不勝枚數。
連亭想要去江左找到對應的人,都挺費勁兒的。
這么一忙,一天就過去了。當屬下來問連亭晚上準備在哪里歇下的時候,他本想說,自然是像往常一樣直接睡衙里,東廠又不是沒有他的院子。但當他真的開口時,他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回東城。”
東城錫拉胡同,便是連亭外宅所在的地方。
在外人看來,太監(jiān)幾乎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宮中,無詔不得擅離,但其實到了一定的品級,太監(jiān)也是可以在宮外置辦外宅的。至少大啟的太監(jiān)可以。連亭的外宅便是當今天子朱筆御賜的,是個五進五出的大宅,曾屬于先帝朝一個很愛享受的貪官,雕梁畫棟,美輪美奐。
可惜宅邸剛剛建成,貪官還沒有來得及享福,就被極其痛恨貪官的先帝剝皮抄了家,在本朝白白便宜了連太監(jiān)。幾乎不需要怎么改動,就能拎包入住。
不過,需要改的地方還是有的,好比逾制的瓦檐就統(tǒng)統(tǒng)都要拆掉重建。
絮果來的這天,宅邸的大門還在修葺。昨夜有廠公在,怕擾了活閻王,工匠們便暫停了半天,第二日才重新開始,一天一夜都不帶停歇。
伴隨著泥瓦匠哐當、哐當的忙碌聲,婢女錦書正在給自家的小少爺擦手擦臉。當絮果用略帶吳儂軟語的南方口音,慢吞吞的問“這里是哪里啊”的時候,錦書笑語晏晏地回了句“這里是陛下賜給咱家督主的新宅啊”。
絮果心中有了數,原來阿爹搬家啦。幸好他沒有貿貿然找上門。這大概就是阿娘說的變數吧,他真的好厲害哦。
絮果情不自禁再次夸了一把自己。
“啊,都已經這個點啦,郎君,咱們先睡吧?”錦書哄著絮果道。
絮果卻很堅持,一定要掛完手上給他爹準備宮燈。
“可是,”錦書有些犯難,不知道該怎么告訴自家少爺,督主有可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來這邊一趟,“督主朝事繁忙……”
“我知道噠�!毙豕陌⒛镆灿锌擅擅Φ臅r候,一出去就是十幾天不見人,絮果已經習慣了在家乖乖等待。他知道阿娘是去掙錢了,給自己,給絮果,“我只是想給阿爹留燈。”就像阿娘一樣,遠遠地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
阿娘每次看見的時候都可開心了,應該是開心吧,絮果不確定的想,反正每次阿娘看見了這些燈,都要給他親自下廚,雖然阿娘做飯一點也不好吃。
絮果生怕他爹看不到,讓人幫忙在大門口掛了一盞又一盞,把府里全部的庫存都拿了出來尤覺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