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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下午帶外甥逛完燈會,廉深才回了家。連亭的謝禮已經(jīng)送了過來,不算特別昂貴,卻很應(yīng)景,是京中最近頗為流行的八角琉璃燈,每一扇上都鑲嵌著瑩潤的珍珠。廉深在餐桌上與妻子馮氏說起了今天的事:“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總覺得連大人家的那個孩子有些面善�!�

    “怎么面善?像你?我看你是想兒子想瘋了�!瘪T氏一改對外的賢良淑德,對丈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不是像我,是像……”像我舅舅。廉深的舅舅是大啟有名的美男子,美到大概能歷史留名的那種。廉深少時也就像了舅舅一二,便足以橫掃武陵書院。連家的孩子卻足足像了六成,這還是孩子小,沒長開,以后指不定什么樣。不過,連大人長得本就好看,好像說他兒子其實是他兄弟的孩子,大概美人總有相似之處吧。

    “這小郎君真這么好看?什么樣��?”馮氏總算來了些興致。

    馮氏之前與其他夫人喝茶時,其實也聽過東廠督主好像認(rèn)了個螟蛉子,只不過她當(dāng)時并不關(guān)心,至今連人家孩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她丈夫大概比她強點,至少知道廠公姓什么。

    廉深咂摸半晌,也只能詞窮的回了句:“白,特別白,白得好像能反光�!�

    馮氏“切”了一聲,這算什么好看的點?她轉(zhuǎn)而回到了自己的話題:“絮姐姐說什么時候讓果果入京了嗎?我這邊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沒有不妥帖的。就是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要是不喜歡咱們可得早點換�!�

    “她一向主意多變�!绷钐崞鹎捌抻行┯樣槪芭d許又不想果果來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萬萬做不了她的主的。我再去一封信看看吧�!�

    本就不怎么方便的車馬書信,為防止有心人探查,在廉深和前妻之間傳遞的就更慢了。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可別催啊。要說也是你自己的主意,與我無關(guān)�!瘪T氏可不想像丈夫一樣被討厭,她生怕誤會,連連擺手,“我就是想著,果果要是能今年來京入學(xué)呢,正可以和犬子做個伴。就咱們?nèi)舆@體格,誰能欺負(fù)得了他們倆��?”

    犬子小朋友,十歲的體格,六歲的年齡,他其實也是今年新入學(xué)的國子學(xué)外舍生,沒什么優(yōu)點,就是力氣大。

    吾家有兒初長成,力拔山兮氣蓋世。

    作者有話說:

    關(guān)于孩子的名字問題還是在作話里解釋一下吧。

    類似于,你知道幾個同事領(lǐng)導(dǎo)家孩子的名字呢?或者你知道幾個同學(xué)老師家里小孩的全名呢?

    你對同事同學(xué)家小孩的態(tài)度,就是廉大人對廠公家孩子的態(tài)度。他會知道同事有個很喜歡的兒子,也有可能知道孩子病了同事請假沒來上班。但不太可能會關(guān)心并深究這孩子叫什么。

    以及,廠公幾人對外一向叫的絮哥兒,而不是絮果,這在之前的大部分角色對話里也有體現(xiàn),歡迎查證。

    *惠民藥局:從我國宋代就開始有了,也確實是以幫助貧民為目的建設(shè)的。六疾館、悲田養(yǎng)病坊也是不同朝代的類似機構(gòu),文里用了名字,但職能和古代不太一樣。

    PS:犬子小朋友,就是絮果未來最好的朋友+保鏢了。

    聞蘭因:???最好的朋友?那我算什么?

    第28章

    認(rèn)錯爹的第二十八天:

    暮去朝來,歲序更新。

    正月十六的開學(xué)日終于還是到了。

    這一天,絮果早早的就起了床。錦書估算著時間進門,本想要掌燈叫醒自家小郎君,卻發(fā)現(xiàn)絮果已經(jīng)在床上坐了有一會兒了。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沒做,又好像做了很多。錦書一時間也說不清,因為床上既沒有凌亂的玩具、也沒有總會被小郎君偷渡來一起睡的狐獴一家,他一個六歲的孩子除了坐在這里又能做什么呢?錦書只看到了小郎君從不離手的小貓荷包。

    當(dāng)錦書的纖纖素手撩開紗簾,絮果就發(fā)出了求救的聲音,又低又失落,還有一點點的丟臉,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會穿官學(xué)服。

    錦書并身后幾個婢子齊齊掩口失笑,七嘴八舌的趕忙安慰郎嗨呀,奴婢還以為什么事呢。”

    “不會穿是正常的呀,官學(xué)服和大老爺們上朝的襕衫近似,本就復(fù)雜�!�

    “連咱們督主穿衣都需要婢子服侍呢。”

    “真的?”絮果拍了拍慶幸的小胸脯,原來不是自己突然變笨了啊,真是太好了。

    在錦書等幾個婢子姐姐的幫助下,絮果終于換好了嶄新的外舍服。是統(tǒng)一規(guī)定的玉色襕衫,身口鑲邊,圓領(lǐng)寬袖,又是系帶,又是襞積的,比絮果平日里穿的衣裳要復(fù)雜不少。在衣身差不多到膝蓋的地方,還有一道名為橫襕的接縫,寓意恪守古意。

    穿好后,絮果看上去就像是等比縮小的連大人站在了銅鏡前。

    幾個婢子連呼驚奇,以前見到這樣官服打扮的督主只覺得凌然不可侵,今日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可以穿得這般冬日可愛。

    她們家小郎君就是全雍畿最可愛的崽!

    等絮果出現(xiàn)在花廳里,與已經(jīng)穿好官服的連廠公面對面后,父子倆更是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的玉色,一樣的深邊,一大一小的兩個美人。誰看了不得說一句親父子?

    連大人對于這樣能彰顯父子身份的服飾總有種隱晦的愉悅。直至……今早依舊熬鷹般到現(xiàn)在還沒睡的不苦大師,領(lǐng)著狐獴一家跨過了花廳的門欄,它們也穿了一樣的玉色襕衫,只不過比絮果的還要小一號。

    不苦大師邀功似的開口;“看,絮哥兒,叔叔給你的狐獴做的新衣裳�!�

    絮果眼前一亮:“呀!”與他一模一樣!

    連大人的臉當(dāng)即便沉了下去。

    偏偏不苦根本毫無察覺,只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的方墩上,就招呼婢子多添了一雙碗筷,自然而然地吃了起來。

    在快速大口喝完兩碗滑雞粥后,大師直呼痛快,并再次嘚啵得了起來:“真不是我說,狗剩子啊,同樣的衣服,你穿起來和咱們絮哥兒怎么就那么像兩路人呢?這好歹還是你換了玉色的一身,要是之前秋天白色的那套,媽耶�!�

    白色屬金,穿在目下無塵的廠公身上總有種說不上來的肅殺之氣。

    官學(xué)服和朝臣的常服一樣,都是隨著時節(jié)變化而有不同的顏色需求的,春青,夏朱,秋白,冬黑,當(dāng)然,還有五品以上官員萬年不變的貴紫。不管是哪一種,穿在連亭身上的感覺都好像他隨時要殺人。

    連亭很努力才在心里勸好自己忍了,今天是兒子開學(xué)的第一天,不宜見血。他運氣半晌,這才道:“是嗎?我還覺得我和絮哥兒挺像的�!彼麆癫豢噙m可而止。

    不苦卻一臉得寸進尺的驚訝:“你是什么時候瞎的?”

    吃(收)完(拾)朝(不)食(苦),絮果才終于想起來要把阿娘交代的第二封信送給阿爹,其實他早就應(yīng)該給了,只是之前病了就給忘了,今天早上才想起來。

    連亭挑眉,接過了不知道被折了多少折的信箋,比上次沒頭沒尾的“還你”好了不少,至少這回有了一句禮貌的開頭“敬啟者”。連亭都懶得去深究這玩意是怎么塞進絮果的荷包了,他更詫異于這信上的折痕怎么感覺這么新。沒道理啊,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的折一下?

    絮果既忐忑又緊張,悄悄拽著自己寬大的袖角問阿爹:“阿娘、阿娘說什么呀?”

    “哦,沒什么,你娘就是好心提醒我給你準(zhǔn)備上學(xué)用品時的注意事項�!睆拈_學(xué)第一天孩子的書包里應(yīng)該裝什么,到貼身的書童要怎么選,大事小情全都考慮到了。只是信中的語氣可不是什么商量,更像是一種告知。是一種在這個強調(diào)女子該三從四德的時代里非常與眾不同的強勢。

    也許會有人不習(xí)慣這樣的女子攻擊性,但不包括連亭。他甚至是很欣賞的,巴不得自己伺候的楊太后能有這份殺伐果斷。

    可惜,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書童是來不及按照絮娘子所求的找了,但至少開學(xué)用品連亭可以替這位阿娘努努力,他核對了一下后發(fā)現(xiàn)竟和他給絮果準(zhǔn)備的差不多,除了多了一套衣服。連亭沒明白帶衣服做什么,但還是讓錦書給備上了。絮果的襕衫做了很多套,都是嶄新嶄新的。

    然后,連亭就不得不上馬趕往皇宮了。

    因為連大人今天依舊要上早朝,他甚至不一定能趕回來參加兒子的開學(xué)禮。連亭不是沒動過干脆請假的心思的,但他之前已經(jīng)因為兒子高燒而有多日沒上朝的記錄,他不能再給別人留下更多攻訐他的口實。況且……

    點卯的偏殿內(nèi),當(dāng)連亭冷著面容出現(xiàn)時,不少朝臣都沒能來得及收好自己眼中的驚訝,督主竟然今天沒請假!

    不過很快他們就知道連亭為什么不請假了,因為他根本不用。

    朝堂上的小皇帝看上去對今日還要上班的怨氣不比朝臣們少多少。他一上來就讓身邊的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進行了“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的唱名,一如連亭所料。

    今天是所有官學(xué)一起開學(xué)的日子,他不想錯過兒子的入學(xué)儀式,小皇帝就想錯過他弟弟的了嗎?

    不可能的。

    小皇帝很努力在朝臣之中做好了一個端水大師,但弟弟他只有一個啊,自然是要多偏寵些的。他之前還因為雍畿泮宮教學(xué)質(zhì)量堪憂,不想送弟弟去泮宮讀書,而和朝臣當(dāng)庭起過很激烈的沖突。

    可惜,連亭當(dāng)時正在家中照顧發(fā)燒的絮果,沒能一睹陛下舌戰(zhàn)群儒的英姿。只是聽說小皇帝不僅不想送弟弟進泮宮,還“得寸進尺”要送弟弟入辟雍,那是只有皇子公主才能讀書的地方。因先帝無子,辟雍一度都荒廢了。

    朝臣當(dāng)場就炸了鍋,因為他們至今還沒有就小皇帝到底要不要改認(rèn)先帝為父的事情掰扯清楚呢,小皇帝這就要直接犯規(guī)送弟弟進辟雍了,那還得了?

    最后以楊太后出來主持大局、雙方各退一步了結(jié)了此事。

    既北疆王世子不入泮宮,也不入辟雍。

    大家皆大歡喜。

    但連亭在事后聽說時,總覺得小皇帝這是一個套啊,他好像無師自通了想要開扇窗,就得先要砸墻的路數(shù)。明明很簡單,偏偏就讓他成功了。

    聞世子既不去泮宮,又不去辟雍,那他還能去哪兒?

    聞蘭因世子殿下……自然也是去國子學(xué)外舍了啊。

    小皇帝抄連伴伴的作業(yè)抄得很徹底,他并不覺得只弟弟一個人在辟雍讀書能好到哪里去,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旗幟鮮明地國子學(xué)外舍。但如果他上來就和朝臣說想送弟弟去國子學(xué),肯定又會有人嘰嘰歪歪說不成體統(tǒng),他索性就拜托太后伯母幫他做了這場戲。

    朝臣覺得他們再次“規(guī)勸”陛下成功,陛下滿足了心愛的弟弟想要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愿望,聞蘭因則終于能見到絮果了,皆大歡喜。

    一個所有人都快樂的成就達成了。

    此時,同樣穿著制式襕衫的北疆王世子,正在北疆軍長腿侍衛(wèi)們的拱衛(wèi)下,等在國子學(xué)外舍的門口。他站在車轅上,瞇眼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過去,在心里數(shù)著這不是絮哥兒家的,這也不是絮哥兒家的,絮哥兒怎么還沒來啊?他擔(dān)心地想著,馬上就要到點了,絮哥兒不會遲到吧?

    有侍衛(wèi)小哥大膽假設(shè):“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連小郎已經(jīng)進去了呢?”

    “不可能,咱們已經(jīng)算來得比較早的一批了�!甭勌m因?qū)嵲谑翘恿�,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今早更是天還沒亮就坐了起來,雙眼精神得仿佛能放光�;蕦m離東城也不算特別遠,他來的時候國子學(xué)門口還是門可羅雀、小貓三兩只,絮果怎么可能到的比他早?

    絮果……

    還真就是第一個到的。

    他和暫代了家長位置的不苦大師,坐在空曠廣場的第一個矩形格內(nèi)。國子學(xué)的齋仆當(dāng)時甚至還沒有完全布置好現(xiàn)場,在兩人的眼神下腳步都不由加快了幾分。

    “抱歉啊�!辈豢啻髱煹牟豢孔V再次穩(wěn)定發(fā)揮,他生怕孩子遲到,結(jié)果反而到得太早了。

    絮果搖搖頭,表示沒關(guān)系,因為他并不覺得無聊。絮果不管在哪里,總能自得其樂,他從小貓荷包里拿出了透明光滑的玻璃珠,熱情邀請大師來打彈珠。這也是他阿娘留給他的,哪怕絮果再珍愛,玻璃珠上還是留下了不少歲月的痕跡。

    不苦大師卻拿起來不可思議地端詳了半晌,久久之后才感慨了句:“你娘可真有錢�!边@甚至都已經(jīng)不是有錢不有錢的問題了,而是這種珠子在宮里都不可能有。卻被絮果的娘隨意拿來給兒子玩打彈珠玩,他本還覺得他的公主娘小時候拿寶石玩就夠奢侈的了,沒想到一山還比一山高,絮果整整有一袋子這樣晶瑩剔透的珠子。

    不等大師加入,絮果已經(jīng)和一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黑胖子愉快的玩了起來。

    這自然是昨天在六疾館門口被人群擠怕了的司徒犬子小朋友,他今天一早連他爹也顧不上,就自己先來報到了。他本來在國子學(xué)外舍的廣場上看不見人,心里還有點害怕,結(jié)果一抬頭就看到了在玩彈珠的絮果。

    “你們很熟嗎?怎么就認(rèn)識了�。俊辈豢嗫粗呀�(jīng)迅速勾肩搭背在一起的兩人,滿臉的不可思議。

    絮果不解地回看大師,就這么認(rèn)識了啊。

    小朋友的友誼總是很簡單的,一個上來問,我能和你一起玩嗎?另外一個說,好啊好啊。然后他們就真的玩作了一團。

    絮果很大方,直接就給司徒抓了一大把彈珠,兩人誰也沒把這東西當(dāng)回事,任由珠子在激烈的碰撞中被蹭下了一次又一次的玻璃碴。不苦大師看得直心疼,兩個小孩卻咯咯笑了個痛快。后面人就漸漸多了起來,加入彈珠大軍的小孩也越來越多,后來實在是太多了,他們就活像胡同口下棋的老爺子們的翻版,哪怕玩不上,也要圍成一圈趴在那里看。

    直至不苦那個當(dāng)國子監(jiān)司業(yè)的堂叔來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游戲才遺憾地暫時告一段落。不苦還被他堂叔狠狠的剜了好幾眼,紀(jì)大人表示,我堂堂國子學(xué)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過這種不互相學(xué)習(xí)、只聚眾玩樂的場面了,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他這個紈绔堂侄教唆的!

    不苦大師:……

    絮果已經(jīng)再次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小朋友,從容得就像一棵小白楊,朝氣蓬勃地站在不苦叔叔身邊,看上去不知道有多快樂。但他和別人玩了這么長時間,當(dāng)不苦小聲問他都認(rèn)識了誰時,他卻連一個名字都沒記�。�

    小朋友的友誼不僅快,還不需要名字是嗎?

    在新生的開學(xué)禮開始之前,最先確認(rèn)的是分齋。三十人為一學(xué)齋,這一屆一共四齋,分齋靠的就是一個先來后到。因為能進入國子學(xué)外舍的小孩家里哪個來頭都不小,國子學(xué)這邊誰都惹不起,暫時也就沒敢一上來就搞什么好壞之分,只公正公平的把分齋交給了老天爺。

    絮果作為第一個到的小朋友,就和他認(rèn)識的第一個朋友,也就是第二早到的司徒,一起分到了名為山花齋的第一學(xué)齋。

    而最后一個才勉勉強強被侍衛(wèi)扛進廣場的聞世子,則只能被分到了最后的蒼穹齋。

    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在發(fā)現(xiàn)絮果后和他開心地招手,就先聽到了兩人不同齋的噩耗,對于只有六歲的小世子來說,這樣的大起大落,無異于是天都要塌了。

    而連亭……

    也終于知道了聞世子其實進了國子學(xué)外舍。

    小皇帝如愿早早的下了朝,迫不及待就帶著同為家長的連伴伴一同趕赴東城觀禮。他是在路上和連亭分享的這一喜訊:“這樣他們在外舍還能互相照應(yīng),以后都有個伴兒了,朕很為阿弟高興,連伴伴你是不是也是如此?”

    連、連大人非常敬業(yè)地擠出了一個笑容,是啊,他都快、高、興、死、了。

    作者有話說:

    瞎扯淡小劇場:

    聞小攻:不開心,我要和絮哥兒一個齋!

    連爹:不開心,我要他倆分開!

    小皇帝:朕可真棒!

    第29章

    認(rèn)錯爹的第二十九天:

    弟弟天崩地裂的心情,小皇帝一到現(xiàn)場就注意到了。因為聞蘭因是真的一點沒想遮掩,臭著臉,眼神兇狠地站在蒼穹齋三十個小朋友的最后,仿佛隨時要去干翻這個世界。

    再一看他和絮果不同學(xué)齋的站位,聞蘭因為什么心情不善,小皇帝很快就推導(dǎo)了出來。但是,這能怪誰呢?他都提前把分齋的條件告訴阿弟了啊,只要照著抄就行,結(jié)果抄還能抄不明白,那他也是真沒辦法了。

    天子的親臨觀禮,讓本就注重儀式的外舍開學(xué)禮,變得更加隆重了。

    在小皇帝一行人還沒到之前,國子監(jiān)就已經(jīng)接到了宮中的傳訊。國子監(jiān)祭酒是個老爺子了,清癯(qu)之容,胡子花白,一路快馬加鞭從宮中趕來,人差點被給顛散架了,但依舊精神矍鑠。人一到現(xiàn)場,就快速組織起了人手,井然有序地把開學(xué)禮的舉辦地點更換到了隔壁孔廟,那里場地更大些。

    本來安排的六佾(yi)舞,也現(xiàn)場搖人硬抬規(guī)格,變成了天子專供的八佾舞。也就是從橫六縱六的三十六人群舞,變成了橫八縱八的六十四人陣。

    絮果等一眾新生就像是被趕鴨子似的,在萬眾矚目中被家長有序地領(lǐng)去了隔壁。那里已經(jīng)有不少匆匆趕來的內(nèi)舍生和上舍生,他們中最小的不過十二歲,最大的……自己的孩子可能都比絮果等人大了。每個人都很激動,等待著這個在舉仕前就能一睹天顏的大好機會。

    祭酒老爺子的小心思一目了然,他把馬上就要在今年春闈參加科舉、且很有可能考進殿試的人,都安排在了第一排最顯眼的位置。

    老爺子在指揮現(xiàn)場的同時,還不忘提醒他們注意整理衣袖。

    想讓他們能在圣上面前混個眼熟,至少留下個不錯的第一印象。

    至于今天真正的主角——國子學(xué)外舍的新生們,他們也得到了老爺子不小的關(guān)注,由他親自領(lǐng)隊,帶著這群以齋分組、盡可能齊整的排在隊伍里小朋友,開始了儀式。老爺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老懷甚慰,雖然這些出身名門的郎君大多都還很茫然,但勝在配合,讓跪就跪,讓上香上香的。

    隨后,絮果等人就齊齊用稚嫩清脆的童聲,跟著五經(jīng)博士誦念起了:“大哉至圣,文教之宗*!”

    這首迎神的凝安曲后,小皇帝的鑾駕就到了。佾生上前獻舞。絮果等人甚至沒能理解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人是在做什么,只見他們穿著金蟬大紅袍,右手拿雉尾羽,左手執(zhí)斜吹竹管。在莊嚴(yán)肅穆的禮樂聲中,原地就開始了……呃,跳舞?祭祀?

    “這就是一種宗廟的祭祀舞。釋奠于學(xué),傳承文脈,”不知道何時,連大人悄然和不苦換了位置,站在了家長的隊伍里,為兒子輕聲解釋,“就是在和至圣先師祈禱,希望他們能夠保佑我們絮哥兒�!�

    絮果看見阿爹后,臉上的高興明顯又高了一個度,他仰頭問阿爹:“保佑我什么?”

    “當(dāng)然是保佑我們絮哥兒能盈車嘉穗,風(fēng)禾盡起啊�!苯K有一日當(dāng)你抬眸四顧,會發(fā)現(xiàn)這日月星辰早已任你掌控*。

    絮果望著好像什么都知道的阿爹,脖子都快伸斷了,也不愿意低下。雖然阿爹的話里有至少一半的詞他沒聽懂,但是沒有關(guān)系,他只需要知道他爹好厲害、好厲害就可以了呀。

    連大人寬大的袖袍下,是悄悄牽起兒子的手,他說:“不過呢,我們絮哥兒哪怕將來沒有變得很厲害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

    絮果立刻接話:“因為能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就已經(jīng)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啦!”

    “對�!边B亭用另外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摸了摸兒子的頭。一雙燦燦如巖下電的眼中,是濯濯春柳,是軒軒朝霞,是他連亭冏若明珠在側(cè)的麒麟兒。他不需要浮舟滄海,也不需要立馬昆侖,只需要快快樂樂的當(dāng)好他自己。

    在一百八十聲似石投水的浩然鐘聲中,盛大的文舞終于結(jié)束了。

    絮果等小朋友重新列隊,一個小朋友對應(yīng)一個大人,一會兒他們就要被牽著手,挨個走到大殿的最中央,等待陛下親賜的朱砂了。

    開筆啟蒙,朱砂啟智。

    這樣的開學(xué)禮古已有之,更是大啟每一個小朋友在開學(xué)第一天最重要的時刻。由誰來點朱,何時點朱,何地點朱,都有很大的講究。國子學(xué)外舍這一日的所有安排,都是找欽天監(jiān)測好的良辰吉日。只不過場地臨時換到了更高規(guī)格的孔廟,而為新生們點朱的人也從國子監(jiān)的官員變成了當(dāng)今圣上。

    哪怕這位九五至尊如今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小少年郎,但這依舊是天子親筆點朱的榮耀啊,在場的家長無不與有榮焉,恨不能替自家孩子吹一輩子的那種。

    被國子監(jiān)祭酒帶來觀禮的學(xué)子們無不渴望,他們當(dāng)年入學(xué)時,怎么就沒趕上這樣的好事呢?

    在即將輪到絮果時,連亭再次輕聲問兒子:“害怕嗎?”

    絮果搖搖頭,實話實說,他有些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這不就是去年秋天見過的那個哥哥嗎?他會乖巧懂禮貌,但他不會害怕。

    連亭握拳抵唇,遮掩笑意,但一看就是很滿意于兒子的表現(xiàn)的。他連亭的兒子,就該有這份自信與氣魄。他在心里既像是在對兒子說,也像是在面對過去的自己,對啊,有什么好怕的呢?那不過就是皇帝而已。

    皇帝也會摳門、也會哭鬧,他們既是天子也是人。

    他雖礙于宮規(guī)要一直以“奴婢”自稱,可他并不覺得自己比任何人差,哪怕對方是皇帝。這是連亭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終于想明白的道理,大家畏懼的從來都不是龍椅上的那個人,而是那人所代表的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

    有時候他根本不需要和你講道理,說殺了你,就能殺了你。

    可他的兒子不一樣,他不會再遇到陰晴不定、也許只因為上個菜的方向不對就降下責(zé)罰的先帝,也不會因為誰舍不得錢就險些在饑寒交迫的宮中失去生命,因為他有他啊。

    如果皇帝不對,那阿爹就為你換個對的。

    如果這世道不對,那阿爹也能為你換個對的。

    小皇帝黃袍加身,端坐在全場最高的位置上,面容隱在十二旒的袞冕之后,看上去既神秘又威嚴(yán)。直至絮果放開阿爹的手,一步步獨自上前,在旁人都沒有察覺的角落,他看到了小皇帝正對他悄悄眨眼。

    這果然是去年遇到的哥哥!

    小皇帝執(zhí)起宮人端上的朱筆,在重新蘸好了飽滿的朱砂后,才在絮果的眉心不偏不倚地點下了一顆朱砂紅痣。既像公主們額前浮翠流丹的花鈿,也似菩薩眉間的白毫法相。陽光下,小朋友本就唇紅齒白的小臉,在朱砂的映襯中,更顯夭桃秾李,恍若仙童下凡。

    連見慣了好看之人的小皇帝都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他心想著怪不得阿弟一直心心念念著要與連小郎玩,這么可愛的弟弟,換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典禮的最后,一排排的鴻鵠被放飛,它們奮力震顫著翅膀,仿佛每一根羽毛都在努力,成群結(jié)隊飛向了一碧萬頃的天空。

    不過,對于絮果來說,那一天最深刻的記憶……其實是有人遲到。

    在他即將七年的短暫人生里,絮果一直以為不苦叔叔已經(jīng)是他所見過的最不靠譜的大人,沒想到竟還能殺出一個與他爭奪不靠譜寶座的競爭者,非常有力的那種。

    當(dāng)對方出現(xiàn)后,絮果旁邊的司徒小朋友臉一下就黑了下來。

    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爹,司徒將軍司徒威。這位奉國將軍是京中有名的頑主,整日游手好閑,不求上進,衣衫穿得沒個正形也就算了,重點還是那一身揮之不去的酒氣。他一邊打著重重的哈欠,一邊眼中流露出一股漫不經(jīng)心,七拐八拐、毫不客氣地插入了隊伍,揮揮手,便趕走了兒子一直緊緊拽著的奶娘,鬧出的動靜所有人都看見了。

    也幸好小皇帝此時已經(jīng)帶著弟弟和國子監(jiān)祭酒離開,先一步回外舍的學(xué)齋說話了,不然司徒家能被群臣參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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