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時天空已經被熏染成暗紅,如同打開的鬼門,讓人瞬間惶恐崩潰。
而最讓他們崩潰的是此時,火上來了,撲火的人還沒有回來。
“小滿!二瑞、二瑞娘!”兩個老人摸索著向前走。
“娘,二瑞!”巧云帶著哭腔在喊!
妮妮也醒了,她沒有哭鬧,只緊緊抓住自己爹爹的被褥,一雙清澈的眼中滿是淚水。
“你們站住,別亂跑,火上來了!”江枝的聲音傳來。
終于,巧云看見從黑暗里跑回來的家人,還沒等她問話,江枝已經喘息著將她按在地上,轉頭對其他人吩咐:“快,大家都趴在地上,用衣服擋著臉,二瑞,小滿,你們按我剛才說的做,沒時間了!”
山風挾著煙塵轉眼就到,就連呼吸都辣喉嚨。
小滿先將徐大柱拉下糧袋直接躺在地上,又讓爺奶和妮妮也平趴下:“江嬸子說,一會火上來了,我們就要這樣將臉貼在土里�!�
二瑞抱住自己媳婦:“巧云別怕,我們把草都燒光了!”
他剛才自己放火時還憨憨的什么感覺都沒有,可看著在宛如實質的黑煙里,火把的光亮也成了一小點桔紅時,他怕了,抱住巧云的手都在發(fā)抖。
凄厲的風聲,火焰燒灼樹林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越來越近。
江枝趴在地上,將臉埋進臂彎,這也是火場上救命的法子。
煙火會從人體上方掠過,越是緊貼地面越安全。
這里已經清理過枯草,于是火焰在靠近斜坡時停下來,只有濃煙滾滾被風帶著扶搖直上。
而火頭轉向順著兩邊山坡蔓延,分道繼續(xù)肆掠著那些枯草樹木。
在濃煙中央的梯田里,幾人只感覺空氣一滯,一股難以忍受的灼熱就掠向頭頂。
就在這時,原本趴在地上的小滿爺突然起身一撲,牢牢抱住自己倆孫子和重孫女,用自己的身體隔開這熱浪。
而他成親半輩子的老妻幾乎同時默契的趴在他身邊,把孩子們露在外面的腿抱住。
兩人只有一個念頭:哪怕燒死自己,也要保住孩子們。
不遠處,江枝一直埋頭安靜的趴著,她根本沒有去看旁邊發(fā)生了什么。
火場中傷人的不僅是明火,還有溫度極高的濃煙熱氣會灼傷肺泡,只要躲過這幾秒,就能平安活下來。
聽著怪聲漸近,熱浪襲來,江枝雙眼一閉,準備聽天由命時,突然感覺自己身上一沉,卻是徐二瑞的手臂護住自己,還帶著哭腔在低語:“娘,我們還是該走的,跟小天村長他們一起走�!�
江枝已經沒空說話了,熱氣掠得頭發(fā)絲亂飛,滿鼻滿嘴都是灰塵。
時間仿佛就是凝固一般,幾秒漫長得成為一個世紀。
終于,熱氣過去,山風帶來充足新鮮空氣。
黑暗中,每個人都仿佛重新活過來,大口大口呼吸著,還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有妮妮的,有巧云的,還有小滿和二瑞的。
江枝趴在地上心里怪異莫名。
說實話,從長輩們相繼去世后,她作為獨立自主生活幾十年的成年人,并沒有覺得自己孤單寂寞,日子還是過得自在逍遙。
只是從一個上廁所都沒有人送紙的待遇,混到生死時有人關心保護,這差距還是很大的。
對這個把自己叫了十幾天娘的孩子,她一直都只當單位里那些年輕小同事。
知道徐二瑞是個孝子,但親身體驗又不同,現(xiàn)在她終于有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感動。
徐二瑞用一只手臂護著媳婦,一只手臂護著老娘,自己哭得嗷嗷的:“娘,巧云!我們活著!我們沒死!”
小滿奶抱著妮妮哭,小滿爺在笑,卻是老淚縱橫。
他活到現(xiàn)在,還沒有聽說誰一家人能從山火里囫圇著活下來的。
再次點燃火把,這才看見幾個人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黑灰,這時候又哭又笑,每個人的臉都黑一道白一道,像唱戲的大花臉。
只有被幾個成人護在最下面的妮妮還是白生生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著哭著又笑起來。
其實說大家都囫圇也不完全是,因為好幾個人的頭發(fā)都被撩了。
尤其是一直在打火的小滿二瑞和江枝三人,被樹枝勾散發(fā)髻,又被火燒得長長短短亂七八糟。
再加上濕衣服沾灰裹泥,簡直就是瘋子。
江枝咳嗽幾聲,吐出一口滿是灰塵的黑痰,這才啞著嗓子道:“這火算是躲過去了,大家還是別亂跑,等天亮再說。”
這一次大家齊聲應允,火還在上方不遠處燃燒,四處有火星閃動,還不是松懈的時候。
幾人緩過勁就趕緊去看房子。
山火不容小覷,哪怕已經清理過林里的枯草,江枝家用樹皮枯草蓋的窩棚和廚房還是被飄飛的火星點燃了,火正呼呼往外竄。
好在來得及時,大家一齊動手,幾瓢水潑上去,再將剛剛燒起來的草頂全部扒下來,房子保住一半。
另外江枝住的正屋頂是石片瓦,一點事沒有。
就是關進石頭雞圈的雞嚇得不輕,有一只已經被同伴踩死了。
處理好這邊,江枝和小滿爺,小滿、二瑞四人都來不及休息就去崖下小滿家查看。
當時小滿家走得匆忙,只簡單處置了糧食衣物,不能帶的都用準備盤炕的黃泥蓋住。
以為也會遇到草頂著火,沒想到這里靜悄悄的,一點著火的痕跡都沒有。
因為這處棚子是直接貼靠在石壁上,平時陰冷,山風在這里轉了彎。
而且周圍的枯草已經被三人燒過,火頭就沒有過來。
除去落了滿屋子灰,基本上沒有多大的損失。
小滿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高興,人沒事,就連草棚子都沒事,真是福星高照,祥瑞當頭!
第85章
流匪
趁著小滿家完好無損,先勉強清理一下灰塵,大家就在這里歇腳。
最讓人滿意的是,石壁下也有山泉,小滿爺平時都是用石板蓋住的,現(xiàn)在打開來清清亮亮沒有灰。
幾個人立即就燒鍋做飯,死里逃生的感覺真好!
小滿奶從土里掏出糧袋子,把家里僅剩不多的白面,全部攪成一鍋面糊,放鹽放調料,再大方的滴上幾滴香油。
大火之后,每個人都又累又餓,這頓面糊糊吃得噴香。
吃過飯,幾個人在地上鋪被褥,七歪八倒的合眼休息,只一會就睡沉。
外面天快亮了,煙霧繚繞,整個天空都被煙火籠罩,顯得灰蒙蒙的。
大家只簡單打了個盹就又醒過來,山火是躲過了,但擺在大家面前急需解決的還有兩個問題。
一是要搞清楚村里的狀況,究竟是流民還是亂兵燒了村子。
若是亂兵,小滿爺?shù)慕ㄗh是白天要禁止生火做飯,也不再隨便在顯眼處走動引來那些兵匪。
如果是流民問題就不大,燒過房子應該就離開了。
還有跟著一起搬到山上的其他幾戶人家,是否在山火中幸存?是否還有糧食留下?
雖然是有點撿漏的嫌疑,若真是在火中傷了死了,都是同宗同源的徐姓人,還是需要幫忙收斂骨骸。
還有就是需要將周圍那些余火滅了,防止死灰復燃。
事情很多,需要一件一件的來。
江枝決定自己帶著二瑞先查看另外幾戶人家的情況,傷著就要救人。
小滿和小滿爺就在家附近滅火,也好照顧家里老小,有事就趕緊躲開。
只是之前主動堵住的山路塌方無法再走,下山不能再走原路。
若是在山火肆虐過的山上繞行,時間就浪費得太多,而且不安全。
沒想到小滿爺封路是留有后手。
趁著天色尚早,他把江枝母子帶到一個陡坡上,取出一根打結的繩子。
小滿爺?shù)溃骸岸鹉�,只要把這繩子綁在樹上,就可以從陡坡繞過塌方�!�
江枝看著繩子,嘴角抽了抽,這可是要飛檐走壁。
徐二瑞捏著繩子為難:“叔公,我能走,我娘……”
他和小天從小跟著父親在山上燒炭,男人爬上爬下很是容易,娘平時干活是一把好手,到底是個女人,沒有在這懸崖邊走過。
“沒什么,只是下一個坡而已!”江枝接過繩子,先是一頭綁在燒過的樹上,另外一頭再往腰上一纏,抓住繩子就往陡坡下滑。
在現(xiàn)實世界里,她從小就跟著爺爺上山采藥,這種情況早就習慣。
坡上長著野草就可以攀巖,連繩子都不要。
只是現(xiàn)在手生,還得顧及別人的感受,她也不想嚇著人。
誰都知道江婆子是個愛作的,不讓干的事偏要擰著來。
江枝的行為并沒有引起小滿爺和徐二瑞生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下坡。
這個坡度大,幾乎就是垂直,沒繩子不敢走。
現(xiàn)在有繩結,腳下又能踩著地面,只要心不慌,沒想象中難。
兩人平穩(wěn)下坡,垂下來的繩子藏進旁邊石縫。
徐二瑞帶路,就急急忙忙去其他幾戶人家住的炭棚。
這兩戶人家的炭窯位置比自己家低,距離村子相對近,發(fā)現(xiàn)起火也早,應該可以逃生。
走在已經被燒過的山林里,雖然偶爾還能看見地上冒著青煙,但總的情況比江枝想象中要好。
在她想來,剛剛才經歷過山火,應該到處都有火焰,還有燃燒的樹木。
但這里深草已經被村民搭建窩棚割走,還砍了好些雜樹。
此時林里除下的都是木質堅硬不易燃燒的青岡樹,火焰只能貼地,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連灰燼也不厚。
轉過一道山彎,兩座炭窯就出現(xiàn)在江枝面前。
走在前面的徐二瑞低呼一聲:“哎呀,趙力家的棚子被燒了�!�
不用他說,江枝也看見了還在冒著黑煙的草屋。
不止這家,不遠處還有一棟草棚也燒了,完全沒有救火的痕跡。
徐二瑞停下腳,有些不敢過去,他抬手指指草棚前面:“娘,你看那里……是一個人嗎?”
江枝拉住他:“二瑞,再仔細看看,是不是村里的人?”
草棚前面的灰燼里,此時正趴伏著一個人,看不清容貌,只能通過勉強辨認的服飾,認出是一個農人。
兩人試探著靠近,徐二瑞用手中撿的木棒撥動他的腿。
哎呀,都硬邦了,死的時間至少在前半夜。
死人沒有活人可怕,江枝跟徐二瑞鼓起勇氣使勁將這具尸體翻過來,露出一張帶著刀傷,雖然燒得焦糊,但依然能認識的臉。
徐二瑞開始嘔吐:“這是趙力他爹!”
“快,再找找其他人!”
江枝忍住想跑的沖動,抬眼看向垮塌的草棚。
其實草棚里沒什么可以找的,木墻棚子一燒就是一捧灰。
但這里是兩家人,大小還是有七八口,只有一具尸體,其他人呢?
徐二瑞和江枝把兩家草棚都找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端倪。
在草棚燒塌還冒著青煙的木柱下,露出一雙瘦瘦小小像是女人的腳。
江枝和徐二瑞抬開木柱,一個幾乎就是赤身裸體,被刀整齊砍成兩段的女人赫然出現(xiàn)。
“是趙力媳婦!”
“哇!”江枝也吐了,
不是惡心,是強烈恐懼帶來的腸胃痙攣。
此時,燒村的是流民也好,是亂兵也罷,都不重要了,江枝只知道自己倆人在這里非常危險。
萬一對方沒有走,就在這附近守株待兔,自己倆人就是自投羅網。
“快,我們趕快離開!”
她對正蹲在地上吐的徐二瑞踢了一腳,轉身就往山上跑。
徐二瑞也嚇得不輕,跌跌撞撞的跟著跑。
兩人什么都不顧,直接就跑到剛才下山的地方,準備找到繩子爬回山上。
不過在上山之前,江枝多了個心眼,她先找到以前那條上山的路,再順著路來到塌方堵塞路段。
因為山火,這里已經覆蓋一層山灰,她都不用仔細尋找,就看見一些凌亂而新鮮的腳印出現(xiàn)在松散的泥土堆上。
江枝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有人想上山,但被塌方的土石阻擋住。
想想燃燒的草棚,還有被砍成兩段的女人,她只感覺背脊發(fā)涼。
若不是小滿爺前些時日撬下山石堵塞山路,昨天晚上肯定自己一家人也不保。
這些人無法上山,就燒了村子,還放火燒山。
第19章
隱居
很快江枝和徐二瑞就重新爬上陡坡,回到家。
小滿爺沒想到兩人回來得這樣快,現(xiàn)在路不好走,即便是空手,從村里回山上至少也要一個多時辰。
另外他還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
“二瑞娘,你們怎么臉色不好?”
旁邊,正給一家人磨青岡子的巧云也看婆婆丈夫都白著臉:
“娘,你是冷嗎?”
江枝身上一件衣服從昨天穿到現(xiàn)在,澆水打濕再被山火烘干,泥里灰里的跑,早就成了一個硬邦邦的殼。
江枝見大家都圍過來,她才對小滿爺?shù)溃骸拔覀儧]有進村,剛到下面趙力家,他們家人全部失蹤,趙力爹和媳婦死了……是被人殺死的!火也是那些人放的。”
更詳細的話她沒敢細說,實在是太過瘆人。
搶東西?搶人賣奴仆?還是已經被殺死丟棄在大火中?
結局無從知曉,也沒有人有心思去關心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每個人都面如土色。
對這些一輩子跟泥土打交道的農戶莊稼漢來說,殺人,放火幾乎就是生命中遙不可及的事情。
徐二瑞牙齒“得得得”的打架,有娘吩咐,他也不敢在這時說出那些流匪差點上山的事。
可有些事就是他不說,有人一樣會想到,小滿爺顫著嘴唇:“那路……還得再堵結實點!”
他話才一落,小滿和徐二瑞立即贊成:“好,現(xiàn)在就去�!�
江枝還沒有出聲,被嚇壞的小滿奶說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