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醫(yī)棚的騾車走在崎嶇不平的官道,坐車的江枝很快就搖暈了。
在她的旁邊,小滿他們沒有坐車都是步行,他們感覺自己走著更舒服。
只有張軍頭帶著兩人是騎馬,踢踏踢踏走得輕松。
現(xiàn)在官道上依然有精疲力盡的流民成群結(jié)隊在走著。
靠近河邊稍微平緩處,道路兩側(cè)比人還高的芭茅桿兒如同一道墻蔓延。
淡紅的穗花高高豎起,風(fēng)吹呼呼有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依然茂盛如林。
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云如霧,綿綿不絕,映照著陽光像是著了火般壯美。
這也是土匪劫道最方便的地方。
可以想象夏天葉片正綠時,里面隨便躲上幾個人,搶劫殺人后隨便一鉆就沒了蹤影。
現(xiàn)在有青壯和軍士護衛(wèi)著,江枝沒有這方面的擔(dān)心。
她手中拿著小滿給自己摘的芭茅桿編“馬馬”,心中已經(jīng)在盤算見到平川縣令該怎么提要求。
要錢?要地?還是要一個縣衙嘉獎的匾額?
平川縣衙才經(jīng)歷過政變,現(xiàn)在勉強恢復(fù)正常,而且官倉空空蕩蕩。
新官上任三把火,歸順周王的新縣令肯定急需各種救民法子。
以前有千金買馬骨的事,說不定自己提這些要求能滿足!
第113章
新縣令章正
平川縣衙
已經(jīng)上任兩月的章正面上滿是憂愁,面前是堆積如山的卷宗,都是各處流民報告的匪跡和告急求糧。
平川縣之前的縣令在周王起兵時城門緊閉,妄圖抗衡對抗,可十天后就趁黑夜偷摸著出城逃了。
等到縣丞縣衛(wèi)等官吏發(fā)現(xiàn)縣令帶著金銀細(xì)軟和家人逃跑,立即也將各處官倉瓜分逃匿,城里頓時大亂。
原守軍逃跑洗劫村鎮(zhèn)為匪,流民涌入城里偷竊,新軍入城控制住局勢,也只是控制住混亂。
現(xiàn)在章正面對的就是如水洗過的縣衙。
他的第一條公告就是流民回鄉(xiāng)復(fù)耕,可四下宣傳后也沒有多大成效。
歸結(jié)一句:缺糧缺藥,流民不安。
貼身伺候多年的婢女蘭芝端著熱茶過來:“老爺,昨晚你就晚睡,今天又是卯時就起,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午時,還是吃點東西歇一會吧!”
“老爺這些時日天天不吃不喝看卷宗,又不能看出糧來。要是身體出一個好歹,夫人又該擔(dān)心了!”
章正放下卷宗,揉揉酸痛的老腰,撐著膝蓋緩緩動著,直到咔噠一聲才站起來:“唉,時不待我了!我這里的事只要你不告訴她,夫人又如何得知。”
他現(xiàn)在已近花甲之年,在來巴郡前是五品通判。
因為看不慣朝廷中那些小人盤剝百姓,遞了彈劾奏折,結(jié)果被貶為布衣庶民。
如今得到周王邀請來任平川縣令,也想為黎民盡些微薄之力。
雖然心志不減,畢竟年紀(jì)到了。
連日奔波后又馬上整頓庶務(wù),收攏衙門六班,再看列年卷宗,平時還算強健的體魄也吃不消。
沒辦法,只得聽從蘭芝的安排,先回房休息一個時辰。
就在章正剛剛躺下時,隨他一起來的師爺過來稟報:“東翁,新軍駐梨花鎮(zhèn)徐家村的醫(yī)棚主管張興,帶一民婦有事相報。說是找到一果子可以解糧荒之急。”
“什么?”章正有些迷糊。
“東翁,是找到一救糧荒的法子!”師爺再說一次。
“快,蘭芝拿衣服來!”章正瞬間清醒,忙翻身坐起,一疊聲的催促起來。
蘭芝有些不忍:“老爺,你才剛剛躺下……”
“唉!什么時候都可以睡,百年之后一睡不醒!快!”
章正穿著單薄里衣就要下床,蘭芝沒法,只好取來官服給他穿上。
縣衙客堂,江枝和張軍頭正等待著。
向德金和吳洪茂,還有兩個軍士端正站在旁邊,而小滿徐二瑞兩人則東張西望,對著周圍的花草樹木,連廊甬道指手畫腳。
兩人從進(jìn)城開始,看到五顏六色的如林店招,還有鱗次櫛比的商鋪,頓時化身掉進(jìn)米缸的老鼠,東瞧西看嘴巴“叨叨”個不停。
等進(jìn)了縣衙,看見威嚴(yán)八字門,肅然大堂二堂,還有紅黑二色水火棍更是大開眼界,不停交頭接耳。
江枝在聽到兩人對旁邊墻上那幅青天碧海紅日祥云圖開始評論時,回頭瞪一眼。
兩人瞬間安靜,這才老實下來。
沒過多久,干巴師爺過來相請:“張什長,江大嫂這邊請。”
向德金和徐二瑞幾人留下,自有雜役送來茶水,江枝和張軍頭去了縣令章正的書房。
江枝見到縣令,微微吃驚,倒不是因為縣老爺頭頂和耳朵都沒有冒紫煙,年紀(jì)也有些大,而是這個縣令身材實在高大,足有一米九,這在巴郡很是少見。
章正跟兩人沒有寒暄,直接道:“張什長,聽說你是找到一救災(zāi)之法,可有這事?”
張軍頭道:“是,我所在的醫(yī)棚實驗出一種果實,只要稍加處理就可以充饑�!�
“哦,如何個法子,仔細(xì)說來!”章正來了興趣。
于是,江枝把自己帶的包袱打開,旁邊伺候的衙役取過去交給章正看。
章正一邊看,一邊聽江枝介紹:“這是青岡子,也就是跟橡子形狀相同的果實。不同的是橡子沒有苦澀味,而青岡子有小毒,味苦澀,需要解毒處理,再磨粉就可以煮粥煎餅。”
章正用手指粘了一點在舌尖嘗一下,抬頭對衙役道:“你讓灶上照這位大娘子的方法做一碗來�!�
衙役離開,章正就開始詢問兩人是怎么發(fā)現(xiàn)青岡子可以食用的:“此物跟橡子雖然相同,但有小毒,尋常人都見之生畏,又是怎么想到這樣浸泡、蒸煮化解的?”
張軍頭轉(zhuǎn)頭看向江枝,江枝鎮(zhèn)定道:“民婦自幼懂一些草藥,知道藥有三分毒,自有方法可以化解。
以前娘家每逢青黃不接時,偶爾會做幾頓。這次遭災(zāi),又見滿山青岡子,就想到把這方法捐獻(xiàn)出來,給饑餓的流民一點吃食�!�
這是早就想好的說法,她也跟徐二瑞和巧云說過,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是外婆家的秘方。
其實,江枝也不知道原身的娘家在哪里,聽徐二瑞的意思,外婆家在山里,但他小時候就沒有往來過。
章正沒有對她娘家多問,只微微蹙眉:“你說懂草藥,住在徐家村醫(yī)棚?”
江枝點頭:“是的,兵亂之前住在徐家村,只是兵匪燒村時,我們已經(jīng)避進(jìn)山里,現(xiàn)在張什長建立醫(yī)棚,周遭太平了些才下山走動的�!�
章縣令若有所思道:“前一段時間本官經(jīng)過徐家村,有一青年說起草藥泥鰍串能治腹痛,你可認(rèn)得?”
江枝此時還有什么不明白,原來二瑞回來說的那個外地人就是縣令,頓時驚得站起來:“原來那日給我兒賞了耳釘?shù)木褪强h令老爺,他還說是一個姐姐給的。
大人,我那傻兒只知道一點草藥皮毛,不懂規(guī)矩,要是有什么不好,還請大人寬恕。”
她這樣緊張是有原因的。
世上都講:道不輕傳,法不賤賣,師不順路,醫(yī)不叩門。
二瑞主動去問別人吃藥,在古代就是犯忌,在現(xiàn)代……更不能隨便給人吃食。
“哈哈哈!”章正難得的開心笑起來:“要是蘭芝知道有人叫她姐姐,肯定會樂意的!不用擔(dān)心,本官也略懂岐黃之術(shù),知道你兒說的沒錯,他今日可有同來?”
江枝聽到章縣令懂醫(yī)術(shù),心里頓時放下:還好還好,不會被訛,也不會被人向醫(yī)務(wù)科投訴。
唉,真是在現(xiàn)代落下心理陰影了!
心里放松,見問到二瑞,趕緊道:“怕他們一群猴子傷了縣令老爺?shù)难�,民婦就讓他們在那邊大屋里等我�!�
章正見她雖然言語粗俗,但很是直率,并不以為意,起身往外走:“走,正好過去嘗嘗青岡粉的味道,也見見你那兒子。”
旁邊,張軍頭見兩人說得熱鬧,把自己晾在一邊,現(xiàn)在又要去跟那徐二瑞說話,頓時急道:“章縣令,前些日子屬下送來的十六顆流匪人頭,可審核查過了?”
聽到這話,本還笑意滿滿的章縣令頓時變了臉色,腳步一頓,沉聲道:“張什長,你可知罪?”
第
114章
“流匪”之辨
張軍頭一驚,立即紅了臉:“章縣令,我在外面跟流匪生死搏斗,護衛(wèi)民眾的功績,你不能一句話不給就吞了吧!”
章縣令四方國字臉甚是威嚴(yán):“張什長,請問那十六人真是流匪?你事先可有阻攔,事后可有安撫?”
“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想冤枉我殺良冒功?”
張軍頭的臉更紅了,這可是大罪,一旦被確定,自己別說什么功績,直接就要被砍頭。
江枝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蒙了,立即想著自己要是被問起該怎么答。
得罪不得張軍頭,更不能欺騙章縣令,這兩個張不是一家,可真是為難死自己了。
章縣令見張軍頭執(zhí)迷不悟,也不再出門,自回書案后坐下:“張興,你可知平川縣下轄多少鎮(zhèn),又有多少村多少人口?”
張軍頭一臉茫然,這跟自己的流匪有何關(guān)系?
“本官告訴你,平川縣下轄五鎮(zhèn),五十二個村,全縣人口十三萬六千……”章縣令停住,嘆息一聲:“那人口已經(jīng)不作數(shù)了!”
經(jīng)此戰(zhàn)亂,十室九空,現(xiàn)在村舍無人,田地荒蕪,人口更是損失慘重。
張軍頭臉色微變,已經(jīng)不再如剛才那般憤怒。
章縣令繼續(xù)道:“本官從科舉進(jìn)士入官,混跡官場三十余載,看過太多是是非非陰私之事。
若這十六人是真正的流匪,事先肯定會露出蛛絲馬跡,張什長屠殺,自當(dāng)受獎,就是不知道你查出的證據(jù)在哪里?
而且這些流匪面容枯瘦,發(fā)質(zhì)干枯,家眷手生老繭,腳生凍瘡,一看就是耕作之人�!�
“若是饑民搶劫,張什長應(yīng)該拘押送監(jiān),而不是以流匪之名一殺了之,讓他們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
張軍頭臉色蒼白,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他一個小小軍漢,怎么說得過五品官員,眼睜睜看見自己轉(zhuǎn)眼就成了殺良冒功的罪犯。
況且他心里明白,這些人本來就只是誤入歧途的流民,并非專門殺人越貨的土匪。
江枝同樣坐立難安,雖然章縣令沒有指責(zé)自己,她還是覺得需要將當(dāng)時的情況說明。
這里面張軍頭固然有放縱之意,但那些流民的確是有傷人之心。
“章縣令,請容民婦交代一下事發(fā)經(jīng)過,這事因我而起,張什長也是被逼無奈�!�
“哦?那你從頭說來!”章縣令沒有了剛才的和顏悅色,一臉嚴(yán)肅。
江枝就說出絡(luò)腮胡等人第一次闖入自家田地肆意糟蹋瓜果,又誤傷于捕野豬的陷阱,自己家在第二日放走的事。
但絡(luò)腮胡等人記恨在心,勾結(jié)四人攔路搶劫,蓄意殺人,危險之時幸好是張什長救命。
對這一點,江枝句句是真,甚至可以去找小滿對證所說。
至于闖到山上那十幾個人,江枝就是另外一種說法。
當(dāng)時家里只有兩個老人,一個癱瘓無法動彈的病人,兩個婦女和兩個幼小孩子。
“章縣令,當(dāng)時只有我兒子一個青壯男子,危險之時,小滿爺奶舍身護孫,讓孫媳婦帶著孩子,背著病人逃開。
這種情況下,民婦實在無法想象若是沒有那些兵士在,留給我家的又是什么結(jié)局。”
“山上,山下,兩批人同時對我下手,即便張什長有心要這剿匪的名頭,中間隔著幾里山路,他又怎么去控制。
哪怕這些流匪稍微有一點人性,他們就不會沖進(jìn)我家,打老人搶糧食。
在他們提刀拿棍時,跟匪徒又有什么區(qū)別?”
江枝說完,旁邊張軍頭簡直是感激得快哭了。
自己只想著來領(lǐng)功,差點成了來領(lǐng)死,這才是觀音菩薩派來的救兵。
章縣令沉默不語,他也沒有料到這些饑民想搶劫的會是這樣的情況。
欺負(fù)弱小天理難容!
“張什長,真實情況可真如此?”章縣令問向張軍頭。
張軍頭此時心中害怕過去,留下的又是怒火:“章縣令可以問那些流匪家眷,當(dāng)時他們是想干什么,只是采一些野果又為何深入山頂去?”
章縣令不說話了,他已經(jīng)審過那些“流匪”家眷,的確跟張軍頭說的一致,說只是上山采野果,誤入別人家里。
但是,他是父母官,要將人命放在首位,一句話就是十幾家人的生死,是背后幾十上百人的命運。
眼下流民好不容易活過亂兵,活過逃難,最后還要死在官府的刀下……實在不能再死人了。
“張什長,本官認(rèn)為流匪之名有異,他們已經(jīng)為自己的行為得到懲罰,家眷無錯,放回家鄉(xiāng)。此事就這樣了結(jié),你可有意見?”
章縣令放緩了語氣。
他們本來就是流民,但只要回鄉(xiāng)就能重新開始生活。
一旦認(rèn)定為匪,查抄家業(yè),家眷全部都要入獄受罰,這十幾家人就全完了。
救下十幾家,就需要否定為流匪。
這就是說張軍頭“剿匪”功績即將不存在,江枝這個苦主也不能再追究。
當(dāng)然如果張軍頭和江枝不服,案件就要再次擱置,畢竟跟眼下更多流民傷亡相比,這些事還可以拖。
張軍頭沉默片刻,點點頭:“張某聽章縣令作主。”
他本是兵,不歸縣衙管理,但剿匪屬于民事,還需要縣衙作出公文才能領(lǐng)功。
章縣令看向江枝,江枝也點點頭:“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那就不牽連無辜了。”
見兩人都愿意放手,章正起身:“如此甚好,我們就一起去客堂嘗嘗青岡粉的味道吧!若是真能服用,此大功本官定親筆告知周王�!�
此言一出,張軍頭和江枝心中那點不順心瞬間就消了,跟能通告周王的榮譽相比,那十幾個流匪算個球��!
縣衙的食堂里,聚集著一堆人,小滿他們已全部過來了,正跟幾個衙役在聊天。
“你們真的就靠這個撐了半年?”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衙役滿臉懷疑,指著桌上的糊糊和軟餅道。
徐二瑞點頭:“這位大叔,你不相信就嘗嘗。
當(dāng)時走得急,糧食沒有多的,我們就是靠這青岡子撐過來。”
其余人嘖嘖稱奇,卻沒有人主動吃一口。
他們都是重新招回來的老衙役,公堂上怪事看得多,不熟悉的東西是不吃的。
向德金則打聽一些城里兵亂時的情況,平川縣令是棄城逃跑,剛開始亂了幾天,城里沒有真正打過。
衙役們提起此事就憤慨不已,紛紛表示對老東家的厭惡,對新縣令的愛戴。
“章縣令剛到平川縣就親自體察民情,又將城里的流民驅(qū)逐出去,嚴(yán)打城中罪犯,真是一個好官……”
這人話音剛落,章縣令就進(jìn)來了:“還希望各位大力支持!”
徐二瑞看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老人家,你是縣令?”
章正大笑。
眾人:……?
第
115章
賣藥合歡花
此時不是拉家常的時候,徐二瑞按耐住激動心情,憋紅一張臉。
另一邊,那些衙役不敢吃的青岡粉糊糊,章縣令親自品嘗,給了相當(dāng)高的評價:“足以活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