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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新判牘朱鄂也曾閱過,看完后,只覺筆底生鋒,字字帶刃,頗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為何會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勞顧大人隨本官回順天府做份記錄�!�

    顧長晉恭敬地應(yīng)“是”,闊步跟上朱鄂。

    幾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體,放入擔(dān)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開了目光。

    東廠的掌刑千戶,是楊旭在東廠的左膀右臂,也是當(dāng)初在北鎮(zhèn)撫司對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場轟轟烈烈的萬民“請愿”就此平靜落幕。

    但顧長晉知曉,這事僅僅是個開頭。

    想要楊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這后手中的一環(huán)。

    顧長晉從順天府出來,天已擦黑。

    橫平駕著車回顧府,才將將轉(zhuǎn)入梧桐巷,便發(fā)現(xiàn)了巷尾那幾棵枝葉扶疏的老梧桐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

    橫平認(rèn)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馬車。

    “主子,柳公公來了�!�

    顧長晉絲毫不意外,馬車在顧府大門一停穩(wěn)便下車往柳元的馬車行去。

    與此同時,那馬車的車簾子從里掀開,露出一張精致靡麗又難辨雌雄的臉,眉心那點朱砂痣更是讓那人多了點兒妖異。

    柳元笑吟吟地望著踏著夜色行來的男子,溫聲道:“顧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請顧大人上車一敘?”

    雖成了閹人,但柳元的聲音極有辨識度,幽咽婉轉(zhuǎn),是一把難得的青衣嗓。

    顧長晉道:“柳公公大駕光臨,想是為了楊督公而來�!�

    柳元臉上笑意不減,道:“沒錯,咱家今夜是來同大人談一筆生意的�!�

    說著,親自給顧長晉開了門,“顧大人請�!�

    顧長晉利落上了馬車,柳元給他遞來一盞溫度適宜的茶盞,見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顧大人好魄力。”

    尋常人怎敢喝頭回見面的人遞來的茶盞?

    顧長晉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現(xiàn)他的誠意,他信任他。

    或者說,在對付楊旭這件事上,這位顧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么買賣?”顧長晉問。

    柳元道:“顧大人成親那日,咱家曾給顧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顧大人大抵已呈給了大司寇。”

    說到這,他眼皮微抬,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這位顧大人與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御狀后,兩人便徹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這兩個年輕人身上都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柳元原以為顧長晉收到那信,便會急吼吼地借著許鸝兒的案子將楊旭告上金鑾殿。

    可他沒有。

    甚至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他身上來。

    柳元知曉自己被人監(jiān)視時,很是驚詫了一番,驚詫過后,又是一陣由衷的贊賞。

    難怪那人要他將證據(jù)送與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幾位權(quán)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楊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干兒子后,手握權(quán)柄,傷天害理的事可沒少做。

    這些年,單是他收集到的罪證便足有一籮筐。

    可那人只讓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癢,完全不能置楊旭于死地的密信。

    初時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個考驗。

    若顧長晉沒通過考驗,那今日柳元也不必來這梧桐巷等他了。

    顧長晉沒說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靜問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與我?”

    柳元推過來一個木匣子,道:“顧大人想要的東西都在這。咱家將這些證據(jù)盡數(shù)送與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從不曾見過咱家�!�

    顧長晉并未打開那匣子。

    他望著柳元,慢聲道:“柳公公是楊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兒子,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楊旭?”

    柳元道:“良禽擇木而棲,咱家雖是楊旭的義子,但咱家的主子卻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誰——”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以顧大人的能力,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會知曉�!�

    柳元不會說他背后的人是誰,這點顧長晉早就料到,也不多說,只問了個十分突兀的問題。

    “鐘雪雁可是你們派人殺的?”

    車廂里靜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龐有那么一剎那,多了點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彼麘�(yīng)。

    這個“是”落下,又是一陣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過梧桐枝椏落下斑駁光影。

    顧長晉抬起眼,緩聲道:“為了讓楊旭翻不了身,你們倒是無所不用其極。許鸝兒與鐘雪雁,好不容易逃離了牢籠,又落入你們的算計里。你們從一開始就拿她們當(dāng)死棋�!�

    “她們是棋子,難道我與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嗎?”柳元精致的眉眼漸漸攏上一層淡漠,“顧大人,身在局中,對旁的棋子起憐憫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驛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曉不能傷你,你現(xiàn)下興許還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顧長晉眉眼一冷,道:“那人傷了內(nèi)子�!闭Z氣聽著竟像是在興師問罪。

    柳元挑眉。

    這話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廠衛(wèi)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個角落,據(jù)他收集到的消息,這位顧大人與他的妻子實則沒甚感情。

    柳元面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語氣真誠道:“咱家替我那愚鈍的下屬同顧夫人賠個罪�!�

    顧長晉不接他這話,只淡淡頷首,接過那木匣子下車。

    樹影籠罩著他,在顧長晉深邃的臉落了一層陰翳。

    他沒回頭,停了幾息便沉著眸問:“在你們的棋局里,許鸝兒如今可是成了廢子?”

    柳元一愣,須臾,深深望著顧長晉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顧大人放心,許鸝兒的確是廢子,我們的人不會再動她�!�

    顧長晉這才大步離開。

    回了顧府,他將這木匣子遞給橫平,道:“將這木匣子送去書房,好生盯著,明日我要帶去刑部�!�

    話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現(xiàn)在梧桐巷,六邈堂那頭必然會知曉。

    他必須去同徐馥主動交代他與柳元的對話,以及今日發(fā)生在東華門的事。

    柳元說得對,許鸝兒、鐘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嘗不是?

    ……

    寒衣節(jié)一過,上京便下了十來日纏纏綿綿的秋雨。

    雨水將東廠階前的血跡沖刷得一干二凈,只當(dāng)日萬民請愿的余波仍在。這些時日,順天府與刑部的人三番幾次進(jìn)出東廠,連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幾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惡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聽消息,回來能同容舒嘮嗑一晌午。

    “聽說刑部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許多楊旭的罪證,今兒是鐵了心要將那楊旭還有他的黨羽繩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獄了,婢子也要去湊個熱鬧,扔他一把石子�!庇感Φ�。

    容舒卻笑不出來。

    前世并沒有什么鐘雪雁自盡的事,她救了許鸝兒,卻又死了個鐘雪雁。

    東華門百姓暴動這事讓容舒徹底瞧清楚了,楊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遲遲早早會倒臺,許鸝兒或者鐘雪雁不過是那些人多年籌謀中的一環(huán)。

    又或者說,對那些人來說,這兩個無辜可憐的姑娘,不過是用來煽動起民憤的棋子。

    她們的死,是一手“妙棋”。

    “聽說這次告倒那楊旭的一些罪證就是姑爺暗訪回來的,”盈雀忍不住豎起個拇指,“姑爺可真厲害哩。姑娘,您說姑爺這次能加官升職嗎?”

    清蘅院與秋韻堂的下人最愛互別苗頭,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順眼秋韻堂那些人整日里把那蔣家大公子掛嘴頭。

    姑爺若是能升官,定能氣死秋韻堂的人。

    能從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話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會神,明年顧長晉可是連跳兩級,從六品刑部員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僉都御史。

    容舒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顧長晉在斗倒楊旭的風(fēng)波里又是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張媽媽從屋內(nèi)掀簾子出來,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來了?”

    張媽媽頷首,十分高興道:“夫人說她想吃點兒碧梗粥,老奴這就去讓廚房的婆子煨上�!�

    容舒聞言面色一喜,一手拎著裙裾,一手捧著木芙蓉進(jìn)了屋。

    沈氏早幾日便醒來了,醒來后大抵是身子太虛,一點兒食欲都無,這兩日都只能喝點兒湯水。

    今兒想吃碧梗粥,想來是身子在見好了。

    容舒把新摘的木芙蓉插入床頭小幾的花瓶子里,擦干凈手便拉過一張酸枝木繡海棠花樣圓凳坐下,對沈氏道:“阿娘今兒感覺可好些了?”

    沈氏由周嬤嬤扶著靠在大迎枕上,嗔道:“自是好多了,過兩日大抵能下床透透風(fēng)。再不出去走走,我怕我這骨頭都快要霉掉了�!�

    容舒可不依:“那不成。孫醫(yī)正說了,至少要再躺十日呢。再說,前幾日又下了雨,外頭的風(fēng)都涼絲絲的�!�

    沈氏也知曉自己這趟是嚇壞女兒了。

    前兩日她醒來時,昭昭就坐在貴妃榻上看賬冊,見她睜眼了,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似的,掉個沒完。

    她這姑娘自小就稀罕她的金豆豆,等閑不輕易哭,那會就同個小孩兒般嚎啕大哭,可把沈氏心疼得不得了。

    沈氏心下一嘆,道:“成成成,阿娘再躺九日,之后咱們便搬到京郊的莊子去�!�

    容舒怔楞了下,喚了聲“阿娘”。

    沈氏這趟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許多事都看開了。

    “你回來侯府半個月,都快要把秋韻堂同荷安堂搬了個半空,外頭的秋風(fēng)都沒得你厲害,再不走,仔細(xì)旁人要拿掃帚趕你出去�!�

    容舒道:“那些東西本就是阿娘的,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您還有幾幅字畫、幾塊好墨、并幾匣子——”

    “那些東西阿娘這里還有不少呢,你行行好,就此打住罷�!鄙蚴虾眯Φ溃骸鞍⒛锏馁~冊你不是都翻過了么?”

    容舒清點過沈氏的賬冊方知曉自家阿娘手里頭闊著呢。

    當(dāng)初外祖父把沈家半數(shù)家產(chǎn)捐出去后,余下的家產(chǎn)一分為二,五成留給舅舅守住沈家的家業(yè),五成都給了阿娘。

    只外祖父留了個心眼,那五成家產(chǎn)里只拿了兩成做嫁妝,余下三成讓阿娘私下藏在了揚州府,連舅舅都不許說。

    然阿娘錢多,不代表就不能要回被人拿走的東西。

    容舒笑瞇瞇的,也不同沈氏說她今兒又從父親那里撈回來兩錠古墨。

    “阿娘說搬去莊子住的事兒,可是真的?不騙昭昭?”

    “騙你作甚?”沈氏白了容舒一眼,道:“我若是不去莊子住,你便是回了梧桐巷也睡得不安穩(wěn)�!�

    沈氏言出必行,到得能下床了,便差人打點去莊子的東西。

    臨行的前一晚,容珣過來清蘅院,幾度欲言又止。

    自從沈氏醒來后,他早晚都要來清蘅院坐上片刻,沈氏對他的態(tài)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年輕時還會因著他對昭昭不夠好,同他吵幾嘴的,可隨著昭昭長大,她的心也淡了下來,連同容珣吵架的念頭都沒了。

    這幾日也是如此,容珣大抵也習(xí)慣了,也不惱,在榻邊坐足了兩刻鐘方離開。

    沈氏靠坐在榻上,道:“侯爺有話但說無妨�!�

    她瘦了許多,明艷如海棠的臉了無血色,多了點羸弱的意味。

    容珣看著她,溫和道:“你準(zhǔn)備去莊子住多久?”

    沈氏語氣淡淡:“等我在莊子把身子養(yǎng)好了再說罷,我這身子沒個三五年大抵也養(yǎng)不好。只侯爺放心,容涴成親時我會回來看她出嫁,她既然要從清蘅院出嫁,我作為嫡母,又怎能不在?”

    昭昭費那般大的功夫替她這個主母爭個面子,她自然不會拂女兒的意�?倸w等容涴出嫁了,她也會回莊子去。

    容珣聽出她的意思,默了默,隨即放輕了聲音,道:“珍娘,你說我們還能回到初成婚的那一年嗎?”

    沈氏先是抬眼微怔,旋即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容珣,你莫要同我說,我這遭死里逃生令你覺著你心里頭有我�!�

    容珣沉默不語,瞧著竟像是默認(rèn)了。

    沈氏的笑容里難掩諷刺。

    當(dāng)初他要納裴韻時,她早就同他說清楚了,三個人的婚姻太擠,她愿意退出來,成全他與裴韻。

    就當(dāng)自己是來侯府做買賣的,而不是來同他結(jié)發(fā)成夫妻的。

    “容珣,你若心里有我,不會在我有孕時納裴姨娘,也不會任由你母親將昭昭逼離侯府。你心里無我,從來無我。日后,這樣的話休要再提,我不想連隔夜飯都吐出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自家阿娘與父親的這番對話,容舒自是不知。

    這大半月來,父親縱著她要東西,祖母差人來訓(xùn)斥她時,他也替她擋了回去。

    容舒長到十八歲,還是頭一回見容珣有點兒父親的模樣。

    只是太晚了,她已經(jīng)不是幼時那個等著父親抱的小女娃了。

    父親離開時魂不守舍的,瞧著好像有些悲傷。容舒只當(dāng)沒瞧見,總歸他回了秋韻堂會有人安慰他。

    翌日一早,容舒難掩雀躍地坐上了馬車,一拋溫婉沉穩(wěn)的大家貴女做派。

    沈氏睇她:“可讓人去知會允直了?”

    容舒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她把這茬給忘了。

    雖說顧長晉不會在意她是住侯府還是住莊子,但依照規(guī)矩,她還是該告知一聲的。

    沈氏一臉無奈,掀開簾子讓周嬤嬤遣人去梧桐巷遞話。

    不多時,馬車便踏著轔轔之聲出了城,往京郊的鳴鹿院去。

    馬車出城門的時候,沈氏派的人也到了梧桐巷。

    顧長晉下值回來,常吉便提了一嘴兒容舒與沈氏去莊子住的事。

    清蘅院的事他一直知曉,此時聽常吉這么一說,下意識便想——

    容舒與她娘去莊子住,可是侯府那些人相逼了?

    大約住多久會歸來?

    這些問題冒出來的同時,顧長晉心中立即又起了個念頭:如此也好,她不喜歡承安侯府,去莊子大概會快活自在些。

    從前她在揚州最愛進(jìn)山里宿個十天半月的,說山上一日,勝卻城中十日。

    顧長晉摘烏紗帽的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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