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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然而直到今天,紀鳴臉上居然還保留著令唐殊感到憎惡的,人們剛進大本營時才會有的那副模樣——惶恐不安、無措也無知、對人生還抱有僥幸和幻想。

    多天真無邪啊。

    他這副樣子,就像是在提醒唐殊,當年唐殊發(fā)瘋般殺掉的都是這樣的人。

    -

    唐殊是在林秀死亡兩個月后的一個下午被江叔帶進的大本營。

    沒有人在意橋洞下的垃圾堆旁睡了個什么樣的乞丐,他剛被餓醒,趕跑臉上嗡嗡的蒼蠅,露出一點腦袋,想要爬起來溜到街上去混一混�?茨懿荒茏哌\混到點吃的。

    ——媽媽死了,被草草埋進土里,以前的那個家便什么都沒了,不再是家。小殊離開的時候費勁踮腳鎖上木門,把鑰匙扔進了屋后的井里。連聲響也沒有一聲。

    饑腸轆轆的唐殊剛走到路邊,突然顱內嗡一聲響,一根木棍重重砸向了他的后腦。

    人像被敲斷了的折倒在地的東西,小小一截,被那個干瘦的男人塞進飼料袋給拎走了。

    大本營里有很多被拐賣和抵押來的男孩,數(shù)量可觀,幾歲到十幾歲不等。

    他們還不能算組織內的一員。這些沒人買的、還不能成事的,都會被扔到外面去歷練,既叫去留隨意,也叫自生自滅、只有死路一條;活下來了,長大了,心甘情愿聽命于他們了,才能留在里頭。

    所以年年都會有新人進來,起初都一堆堆關進谷倉旁的平房里。村子里就這一塊最鬧騰,哭嚎和慘叫時不時盤旋空中。

    唐殊倒是一直很得江叔喜歡。

    他那時剛被帶進來,轉醒后頭上還流著血,卻什么也不問、從不說要走,仿佛就這么接受了事實。眼神懵懂瑟縮卻不會哭,被槍指著腦袋毒打一頓也能忍。他通過了入門考驗。

    大本營什么生意都做,什么活兒都接,大到殺人越貨小到械斗撐場,根系勢力盤踞在這一大片地區(qū),無孔不入。不過江叔接手后,大本營有了為主的買賣——他們最不缺人,想要什么樣的人都按需能給買家找來。

    圍繞著各個集散地,他們以連綿山脈為天然屏障,靠蜿蜒江水緊密聯(lián)結。

    唐殊小時候就是這么在街頭巷尾混大的,盯著街口,按摩店大門,或者公園廣場的某根路燈,有人叫了才能回村子。

    他在這其中充當著被稱為最簡單的一環(huán),什么都不懂,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都渾然不覺。

    唐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殺人,是親眼看見那幾個去廢棄公園拿貨的人被另一伙人亂刀捅死。

    江叔讓他多看多學。

    螻蟻也能分出個三六九等,學著學著唐殊就從平房被單拎出來住進了隔壁谷倉。

    除了臨時任務,那些新進來的愣頭青都要從他這過一遍手。

    沈禮釗這個愣頭青能住進谷倉不難理解。

    他確實一眼看上去就出挑。

    沈禮釗個子比旁人都高,眉目像沉默深邃的山巒,他滿身污垢地站在人群里,衣上滲血卻背脊挺拔,令人不禁想打折了再看看,唐殊把他瞧著,想到自己跌倒的那一下,下一秒?yún)s被他反過來望了一眼。

    那一眼若無其事到唐殊從中感覺到了挑釁�?赡且彩翘剖獾谝淮斡X得——不是螻蟻在看螻蟻,而是人在看人。他站在風口失了神,仿佛重回人世間。

    -

    唐殊從前獨來獨往,后來便捎上了沈禮釗一起行動。

    那些年唐殊和沈禮釗并不常住谷倉,在外十天半個月算短,有時候一連幾個月也回不去。

    生意大多跨出了邊境,需要四處輾轉。和沈禮釗是如何輾轉而來的路線差不多,“貨物”源源不斷,人手來源自然也不斷,永動機一樣運轉。

    時間久了,每一次行動便都如同家常便飯。

    兩人一搭便再沒拆開,江叔有心如此栽培,可對他們一直滿意又不滿意,只恨不能完全馴服。

    然而要緊的活兒還是得交給他們去做。

    如果谷倉長期沒人,他們便是跟船去了——通常要先從海上繞行,再來來回回漂在河上,途中偶爾才能靠半天岸。

    在船上顛簸的時日極其無聊,沈禮釗一上船,沉悶的時候就比平常多,唐殊也沒辦法,默默盯他一會兒只能自己去甲板上吹風解悶。

    水面的波紋令唐殊心慌不已,他又很快地往回走。

    他去看了看裝人的船艙。掀開門簾,像揭開一罐氣味難聞的沙丁魚罐頭。里面全是女人。要不了多久了,不出三天,她們便會被送到岸上的各個紅燈區(qū)里。

    剛要離開,唐殊卻突然被一雙捆著的手抓住了腳腕,女人羔羊似的眼睛看著他,干涸的喉嚨發(fā)出聲音:”求你......水,水......“

    唐殊拔腿出來,砰地關上了門。

    -

    最終船如期靠岸,對方接手的人早已等著,順利交接完了,這一趟才總算是結束了。

    他們一般會趁此先留在當?shù)�,自由自在地隨便待上幾天,再去想回去之后的事。而這一次顯然得多待幾天了。

    兩人下船時已是半夜,但這片地方的夜市正紅火著,各處彩燈把人臉上照得五光十色。

    唐殊跟著沈禮釗問道:“我們幾號回去��?”

    沈禮釗在找去小旅館的路:“不知道,你想幾號回去?”

    “當然是越晚越好啊,”唐殊湊上去,放低聲音,“回去不就是找死,我可受不了……都怪你,要不是你拉水管拉那么慢,能被人發(fā)現(xiàn)嗎?不被發(fā)現(xiàn),我能打傷他嗎?”

    “怪我怪我,”沈禮釗敷衍地回,“我說往左你非往右,我說好好說你非動手�!�

    繼續(xù)走了沒兩步,他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人影了,才回頭去找:“走了,小殊�!�

    唐殊甩開他伸來的手,又被他推著,不得不往前走。

    “不就是提前給她們喝水被發(fā)現(xiàn)還打傷了人嗎?!我自己扛就是了,不要你管,走開……”

    “想什么呢,是我讓你去的,該扛也是我扛。趕緊走了,不是早想好好洗澡了嗎,洗完睡一覺再說�!�

    那人不吭聲。

    “小殊,小殊……”沈禮釗便笑,不停地叫他。

    彼時唐殊就只有一個名字,不再有人拿著個名字對他追問到底。許多人都以為這只是個花名。

    唐殊一直就也只喜歡聽沈禮釗叫他小殊。

    他終于忍不住松嘴,開口說:“……我本來沒想告訴你的,反正人也不會渴死,何必把自己搭進去�!�

    但沈禮釗一定會那么做,他知道,正因為知道,才選擇告訴沈禮釗。每次都是如此。

    唐殊已經(jīng)是個了無牽掛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其實少得可憐。

    “人少喝一點水不會渴死,讓他們多喝一點又能怎么樣,”沈禮釗笑說,“不算搭進去,有的人故意找刺激也要找,這次也當成是冒險唄�!�

    “我找刺激是我樂意!滾�。」菲ǖ拿半U......”

    唐殊罵完想了一會兒,說:“我是看見那個人看著我……我就是在想,那可能,會不會萬一就是你想找的人。”

    沈禮釗愣了愣,緩緩把他的手握緊。

    “沈禮釗,假如你真的找到姐姐了,你會怎么樣?會帶上她們離開嗎?”

    沈禮釗拉著他的手說:“也會帶上你,我去哪里都帶上你�!�

    地方到了,兩人迎著刺眼閃爍的燈管走進入口狹小的旅店,無需登記,付了錢便直接上樓。

    聽著樓梯被踩出嘎吱聲響,唐殊才小聲道:“帶上我干嘛,我干嘛跟著你?”

    “跟著我買糖給你吃,行不行?”

    “還買糖,難道跟著你還要挨打挨槍子兒?”

    “不要了,如果小殊不想吃糖那就不吃了,買別的�!�

    唐殊嘀咕著:“我才不跟你一起�!�

    “那你只能一個人留在谷倉,一個人跑去盯梢,一個人干活了。”

    “你敢?!”唐殊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拍他一掌,“我到時候第一個上報,把你給抓回來。”

    沈禮釗笑著敲他腦門,低頭看他:“然后呢?”

    他不說話了,像要哭。

    走道里幽暗的燈光從頭頂照下來,眼睛里半明半暗,沈禮釗無聲嘆氣,聲音很低地說:“你不跟我我也帶上你,小殊,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放心。”

    走道里房梁低矮,破爛的墻紙上散發(fā)出刺鼻香味,旁邊房間里傳出夸張的叫床聲。

    而唐殊確認,那一刻的自己悶頭站在門邊等著開門,也真的有在想跟著沈禮釗遠走高飛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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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22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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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時起大本營的生意鏈條就已經(jīng)十分成熟。

    江叔為人狠厲圓滑,擅長以退為進,沉淀十多年光景便頗有后來者居上的意思,在人口黑市的肥沃蛆土里混得風生水起,儼然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帝國。

    只是人心猶如無底洞,得了這個又還想要那個,江叔也是從那時起有了資本,終于搭上了唐徵的關系,兩人相談甚歡——兩方各取所需、合作共贏。

    故而這么多年無論局勢如何變化,在這塊地盤發(fā)生了多少稱不上新鮮的腥風血雨,兩家各自利用和對方談好的資源,更好地搭建各自產(chǎn)業(yè)的分銷網(wǎng)絡,得以屹立不倒。

    大本營在老撾這邊的路線和落腳點,最初就來自于剛到老撾不久、準備扎根發(fā)展的李進。

    當年一直負責這塊的便是唐殊和沈禮釗。

    -

    萬象貧民區(qū)的小旅館里,唐殊和沈禮釗都靠昏頭大睡度過下船后的頭兩天。

    誰睡夠了或被吵醒就會下樓去找點吃的,打包帶走兩份,順路溜達兩圈到商店買煙,和路邊語言不通的小混混打個照面,看一會兒熱鬧,再回去躺著。

    雖然他們每次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暫,住的旅店也不盡相同,但一年四季在這些地方看到的景象都一個樣。

    旅店外的巷子永遠從清早開始熱鬧,一直持續(xù)到半夜;附近家家按摩店的門都從天黑開到天亮,玻璃的推拉門門口掛著半塊布簾,艷粉色燈光從里面透出來。

    時不時有穿著短皮褲、脖子上系著絲巾的女人站在屋檐下抽煙,和墻上貼著的露骨海報一般,臉上坦蕩悠閑,開門送走剛過完夜的垃圾,迎接下一位尊貴客人。

    旅店房間里的隔音也永遠很差。

    他們經(jīng)常是兩小時前剛被吵醒,勉強下去路邊攤吃過東西,回來剛一合眼,隔壁房又不知疲倦、要死要活地叫了起來。

    唐殊睡相本就猖狂,半夢半醒被惹急了,總要在床上打滾,把頭埋進枕頭里,發(fā)起床氣。

    沈禮釗聽見他打滾的動靜,身上還被踹了一腳,緩緩睜開眼,盯著他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和壓出印了的紅耳朵,笑了一聲。

    笑聲混在粗鄙下流的叫床聲里。

    唐殊耳尖地聽見了。

    他立馬扭臉看向沈禮釗,心虛瞇著眼,皺眉問:“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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