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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吳恒立刻說:“一切全憑仙姑做主�!�

    “如果我用這種辦法叫你開口,得知了玄華宗的東西都在哪,又不幫你的忙,甚至直接讓你消失,你也毫無辦法�!�

    吳恒又重重磕了一個頭:“多謝仙姑相助。”

    清清哼笑了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說過,你的魂體,我不感興趣,我也懶得把你弄死再拷問你�!彼龔膽阎心贸鲆幻犊瞻椎姆偅瑠A在左手指尖,右手掐了個訣,念道,“九曜順行,元始徘徊,華精塋明,元靈散開,流盼無窮,降我光輝,去!”

    咒語念完的一瞬,符箓陡然閃起金光,直直朝吳恒飛去,貼到了他后腦勺處,光芒大盛過后,竟消失不見了。

    “這是‘喚歸’,”清清拍了拍手,“你或許沒聽過,因為這是我自創(chuàng)的。”

    少女微微一笑:“我不會動手殺你,你要么等官府來行刑,要么自己想辦法,我反正不會動手。你身死之后,它能助你的靈魂回到你最為牽掛的地方,那里或許是江米鎮(zhèn),或許是你云南老家,我不能保證�!�

    “一切,就看你自己執(zhí)念有多深�!�

    她抬頭望了望云層中的朦朧月亮,道:“提醒你一句,明日陰氣極盛,各路鬼魂都想借月圓之日的陰力,來搞出點名堂,你最好不要選明天,不然容易半路被誤傷�!�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那些東西藏在何處了�!�

    月亮在云層中穿行,時隱時現,時明時暗,院落中眾人的身影亦隨之清晰或暗淡。

    陳仵作坐在窗邊,他沒有點燈燭,是以室內一片昏暗。

    他飲了一口酒,朝坐在對面的人搖頭笑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對面的人也跟著端起酒杯:“那丫頭,是林明的徒弟?”

    “你瞧這做派,難道不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的確如此,說起來,我跟他也太久沒見了……”那人一抬頭,飲盡杯中物。

    “你早兩天來,他還沒走�!标愗踝髂眠^酒壺,給他添上。

    “我從水上來,在青州耽擱了幾日休整,實在走不得……”

    陳仵作沉默片刻,道:“你仍是時時做那個夢?”

    對面的人嘆息不語。

    “你若想治……”陳仵作朝窗外望去,從他的角度,院落中的情況一覽無余,少女正蹲在吳恒身旁,似乎在聽他說話,“她倒是能幫上忙�!�

    “就不知道——”陳仵作向他舉起酒杯“你舍不舍得治好了。”

    第29章

    楔子

    對于景和十一年夏的那場大火,許多長安老人都還記憶猶新。

    那天十分悶熱,沒有一絲風,人們過了晚食,便早早歇下了,是以大火從西市燒起來的時候,竟第一時間沒被發(fā)覺。

    火從子時燒到東方既白,把長安最是醉生夢死好去處的棲云樓,燒成了一片焦黑的殘垣。

    有從樓內逃出的姑娘伏在廢墟上哭喊,有阿媽不死心地翻找未被燒毀的財物,有來看熱鬧的居民,對著這棟昔日的長安夢嗟嘆不已。

    二十七年繁華夢,三十六載寂寞天。

    已過了三十六年,廢墟上早已起了別的房屋。西市仍有鱗次櫛比的商鋪,從日到夜,鼓樂聲不斷絕。

    無人再提起棲云樓,或清新雅致,或花團錦繡,惹人流連的銷金窟,長安從來不缺。

    人間惆悵事,長安亦不缺。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段是之前放過的,因為大綱關系被我安排成第三個故事了,鞠躬。

    第30章

    元日(上)

    元化三十年,正月十五夜。

    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朱雀大街上人潮紛紛,流光溢彩的燈樹下,有嚴妝華服的麗人結伴款款而行,裙衫流水般劃過,留下一路暗香,惹得路人駐足回望。

    風銷絳蠟,露浥紅蓮,燈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種滿了長安城的梅,在這樣的夜中仍盛開,清幽的香氣暗暗彌漫開來,魚龍曼衍,火樹銀花,鼓樂歌舞自辰時開始,將持續(xù)一夜。圍繞著城墻的曲江水波粼粼,映著江邊升空炸開的煙花,也映著煙花下相擁執(zhí)手的有情人。

    “阿絳,”水邊長身玉立的男子朝身邊人喚了一聲,“你過來些�!�

    名為阿絳的女子沒有依言照做,她斂眉低目,似欲言又止。

    “砰”的一聲,煙花在曲江上空炸響,萬千星雨紛紛而下,照亮了停在江中的彩舟,也照亮了女子瓷白細膩的肌膚,肌膚上粉霞般朦朧的紅暈。

    她遠山般的眉在光影中時明時暗,眼中波光卻始終粼粼,女子抬起下巴,用那水一般的眸去尋夜空中正絢爛的煙花。

    “阿絳……”身邊男子低低地嘆,他不看煙花,只看著她,“有沒有人同你說,你今日十分的美?”

    女子側過頭,含羞帶嗔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轉身便要走,如云的裙擺旋出一陣香風。

    男子上前,將那陣風擒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說:“那我就是第一個了。”

    又一朵煙花炸開,星華璀璨,光波流轉,一片如夢似幻中,二人深深地吻住了彼此。

    “不會拖到明年,”唇齒糾纏間,男子向心上人允諾,“今年,我會把該解決的都解決掉。”

    “不會再拖了,裴信也好,高秋石也好,不是都被我除掉了嗎?我們的路,只會越走越平坦。”

    “你一定會是我的,我們好好在一起……”男子沉湎于這個長而動情的吻,忽略了懷中佳人一直未發(fā)一語。

    良久,女子倚在男子胸口,柔柔地應了聲:“嗯。”

    與此同時,距離長安千里之外的西南小鎮(zhèn)。

    沒有如織的游人,沒有持續(xù)晝夜的歌舞,沒有千年古都的繁榮熱鬧、富貴錦繡,這只是個在圖志堪輿上都難尋見的小鎮(zhèn)罷了。吃兩碗元宵,剪幾張彩勝,與家人好友吃茶閑談,便是當地居民難得的節(jié)日消遣。

    鄭二不喜歡吃元宵,也早過了剪彩勝取樂的年紀,父母早年便過世了,親眷族人也不大待見他,今天,只有他一人在家中。

    他不喜歡元日,或者說,不喜歡所有熱鬧的節(jié)日,此刻,鄭二斜躺在鋪著破舊棉絮的榻上,翹著二郎腿,瞇眼看房梁上一只爬上爬下的蜘蛛。

    準確地說,他是討厭看見人們臉上那種喜氣洋洋的表情,那種不知從而何來,但又極富感染力的,十分滿足的表情,好像吃了幾只糯米捏的丸子,是多了不起的事。

    呸,窮鄉(xiāng)僻壤,一堆沒見識的鄉(xiāng)下人!他扭頭,抻長了脖子,朝床外使勁吐了口痰,仿佛這樣能紓解一些心中的不快——至于痰落到哪里,是不是到底還得他來收拾打掃,他并不關心。

    想當年,他在長安——不,不只是長安,揚州、蘇州,這些熱鬧地兒,他哪兒沒去過?豬后腱肉做的丸子、二月里新釣的河豚做的丸子、翡翠鮮蝦丸子、白玉豆腐酥丸子,他哪樣沒吃過?哼哼,這些菜式端給江米鎮(zhèn)這幫人,他們怕是連筷子都能給驚掉,一群鄉(xiāng)巴佬。

    梁上的蜘蛛吐出一根長長的絲線,吊在了空中,他將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正想發(fā)出兩聲冷笑,卻突兀地停下了。

    “嘶——”他摸了摸嘴邊上,前些日子臉上受的傷還未好透,如今還是做不得太多表情。

    那死廚子下手可真重,拳拳往他臉上招呼,要不是有人拉著,沒準兒要出人命了……可惜,那又如何?他是挨了頓打,但身負人命,逃亡在外的人又不是他。嘖嘖,那可是五條人命啊,他也下得去手,岳父岳母、兒子女兒、還有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他搖了搖頭,露出些憐憫的神色:倒是可惜了她,三十好幾還有這樣的韻致,委實是不多見了。

    不過,也是她活該,誰叫她不識抬舉,孩子都生了兩個,還當自己大閨女呢?不就摸了一把她的手,說想重溫舊夢,她就一副要他吃不了兜著走的樣子,哼哼,不答應便不答應罷,偏偏還說什么要告與丈夫聽之類的話來威脅他……也不看看他手里有她什么把柄。

    蜘蛛又吐了幾根線,似乎想結一張新網,鄭二把雙手放在腦后墊著,十分得意地回想到女人叱他的話:

    “你要說,就盡管去說!明明是你動手動腳,只因為早年我們相與過,就變成我存心引誘你?別以為天下男人都跟你一般自私惡心,我家老吳可不是你這種男人,他絕不會信你!”

    真是傻透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介意這個?他不過去暗示了幾回,又趁他不在的時候到他店里,跟伙計聊了些早年時候他跟老板娘的事,以及這次回來,她又如何向他暗暗示好……幾番動作,這蠢廚子果然受不了了,哈哈!真不知道他老婆的底氣是哪兒來的。

    后來他挨了廚子一頓好打,本以為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結果夫妻倆回去就吵架,他在隔壁聽著,簡直要笑死。

    更沒想到的還在后頭……姓吳的廚子居然失心瘋,把人全殺了……

    其實除夕那晚上他聽見了響動,以為只是尋常動手,當時他還想著,要是廚子能把他老婆那張只知道勾引男人的臉懲戒一番,他還是樂見其成的,誰曉得廚子能那么瘋……第二天,墻那邊清清靜靜沒有一絲人聲,他隱隱覺得不對勁,但畢竟心虛,不敢查探,干脆到隔壁鎮(zhèn)賭了兩天錢才回來,一回來,整個江米鎮(zhèn)都在談論除夕滅門案的消息,倒叫他狠狠吃了一驚。

    緊接著,他就被傳喚到里正那里,盤問了一天,終究沒問出個好歹。笑話,他鄭二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這點口舌表演還做不出么?再說,他確實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就說了幾句閑話罷了,說閑話可不能治罪。

    回想到里正鄙夷的眼神,同鄉(xiāng)人在瞧見他時的竊竊私語,他心底又升起一股無名火,要是人本來就行得正,還怕別人說嗎,他鄭二多嘴幾句算什么!

    這些臭鄉(xiāng)巴佬,知道他這兩年賠了些錢,就看他不起了,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如果他早兩年回來,身上佩的還是金的,腳下穿的是絲的,身邊時時有童仆伺候著,阿芙還會對他這般義正言辭?怕是主動來投懷送抱了!

    當年他們家說自己“心術不正”“品行有缺”,以此為由拒絕了他的求娶,呵呵,說這么多冠冕堂皇的,還不是嫌他窮,遭拒后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江米鎮(zhèn),誓要有一番作為,未曾想多年以后一回來,他們竟找了個比自己當年還窮的外鄉(xiāng)人!這叫他如何不惱羞成怒。

    開了個破食肆有什么了不起,生意好,不過是鎮(zhèn)子里的人沒見過世面,糠咽菜都當香餑餑。他發(fā)達的時候,都是名妓花魁作陪,怎會看這種三十多生了孩子的女人一眼?她傲氣什么呢,不識好歹,活該!

    想到如今鄰居一家的下場,鄭二心中有了惡毒的快慰,他不由自主地在榻上抖起了腿,看著正吊在他臉上方、兩尺左右的空中的蜘蛛,它一直為了結網忙前忙后,仿佛不知疲倦般充滿活力,他終于有些看不慣了。

    他半支起身子,朝蜘蛛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還未完工的網便破碎開來,脆弱的絲線斷裂,蜘蛛被吹走,不知哪里去了。

    主宰了一個生靈的生死,鄭二十分得意,仿佛體會到了大權在握的人物的滋味,他翻身坐起,哼著歌往茅房去了。

    今天雖是十五,但月亮并不算多大多亮,反而有些陰惻惻的,鄭二來到院里,聽見周邊鄰居家中的團圓說笑聲,不由一陣煩悶,剛剛涌上的好心情被敗壞了些許。

    他在馬桶邊站定,正暢快著,桶中積累數日的液體,他沒心思傾倒,現在水位過高,竟?jié)姙R了些許在褲腿上,又讓他煩躁不已。

    提上褲子出來,他又聽見了隱隱傳來的歡聲笑語,心中厭惡至極,低頭在墻根處尋了點泥塊,不管不顧地朝聲音來源扔了過去。

    泥塊越過圍墻,沒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見,墻那邊的熱鬧聲戛然而止。

    莫不是砸到人了?鄭二一驚,方才他只是泄憤,沒考慮那么多,但黑燈瞎火的誰能知道是他,火光電石間,他已經想好了若是有人找上門來,他該用什么說辭敷衍推諉。

    鄭二聳聳肩,無所謂地朝房內走去,行了兩步,卻生生停住了腳,一個發(fā)現使得他頭皮幾乎炸開。

    墻那邊,不就是除夕夜被滅門的那家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還蠻應景的,畢竟正好元宵!祝大家元宵快樂!

    第31章

    元日(下)

    鄭二口舌發(fā)干,頭頂冒汗,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他多年經商在外,見識足夠,那些厲鬼報仇的故事聽聞了不少,很相信鬼神之說,不由得當下就已開始恐懼,難道是隔壁慘死的四口冤魂來索命?

    鬼怕惡人……

    鄭二咬咬牙,膽邊升起邪火:當年就不怕你牛家,現在你們全成鬼了,我就怕了不成。要索命也該找吳恒,找我鄭二做什么!

    他挽起袖子,朝腳邊吐了口唾沫,怒氣沖沖地轉身,兩步走到隔壁院門外,抬起腳就踹:“裝什么呢!老子不怕你!”

    這一踹的力,卻并未落到實處,腳剛剛碰上去,門便吱啦一聲開了。

    鄭二好不容易積攢的氣勢登時就泄了一半。

    看著黑黢黢的門洞,他心一橫,還是朝里走了去,暗淡月色下,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隱約瞧見屋脊房檐的輪廓,輪廓如獸脊,黑洞洞的門戶像眼睛,這棟宅院如同一只獸類,在靜靜地窺伺闖來的陌生人。

    鄭二咽了一口唾沫,后悔來得莽撞,沒帶照明的物事。好在,在黑暗里多呆會兒也能適應光線,他漸漸看清了周遭。

    院子空蕩蕩的,沒種什么花木,也沒擺什么石磨……方才讓他提心吊膽的熱鬧聲再也沒有響起,難道真是自己聽錯了?鄭二瞇起眼,打量著周圍,心里盤算起來,不知牛家還有什么親眷,他們過世后,這處房屋該如何處置呢……

    商人的精明讓他幾個思緒間便有了些想法,度量間,他緊張的心放松下來。什么冤魂厲鬼的!左右不過白骨幾具,能把他這陽剛之氣的大男人怎么著,還不是只能任他在家里踩來踩去,沒準兒……這屋子最后還有他的份。

    鄭二在院里踱來踱去,越發(fā)覺得自己只是小題大做,不由得嗤笑了自己兩聲。他抬頭看了看堂屋虛掩著的門,猶豫了幾番,到底還是沒敢往里進。

    哼,不是他害怕,是擔心看到什么沒處理干凈的血跡,大過年平添晦氣!

    鄭二一甩袖子,轉身就往院門口走,行了兩步,卻感覺腳下有些異樣,似乎有踩到狗屎般的黏糊勁兒,他抬起腳,皺著眉往腳底看,果然有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他咒罵一聲,想找個石頭墻磚之類的蹭掉,往周邊地上一看,卻發(fā)現地上不知何時,全是一團團斑駁的暗色穢物。

    這,這是什么?地上一直都有嗎?還是方才太黑,自己沒看清楚?鄭二有些茫然。

    他蹲下身子,去瞧自己腳邊的一灘,仍辨不出那是什么,湊近了再看,隱約有腥味,并不是狗屎之類的臭味……

    他用腳尖踢了踢,那團東西被踢翻,露出底下那面,似乎是個黑有白的物事。

    那是一只眼睛。

    “嘶——”

    清清捂住手指,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剛剛她正往鍋里下元宵,一個手抖,元宵濺起沸水,潑到了她手上。

    裴遠時用碗盛了些涼水,放在灶臺上:“把手放進去泡泡,會舒服些�!�

    清清依言照做,從水缸中取來的水冰冰涼涼,手指的灼痛感即刻便減輕了許多。

    裴遠時觀察著她的神色:“師姐今晚一直心不在焉,是因為那個吳恒嗎?”

    清清突然覺得頭上有點癢,想伸手撓,但一只手在水里,一只手全是面粉,只能生生忍受,她頗有些齜牙咧嘴地道:“是……也不是,我的‘喚歸’一直沒有反饋,他似乎還沒有什么動作。我只是在想師父如今在哪處呢�!�

    裴遠時道:“師父臨走時,說要去西昆侖,如今過了十五天,應當才到須節(jié)山地界吧�!�

    清清想撓癢而不得,正十分難耐,聞言驚異地看了他一眼:“你竟知道須節(jié)山?”

    裴遠時說:“我從前也讀過幾本書,師姐不必如此驚訝�!�

    清清賠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世人大多知道昆侖,卻很少有知道須節(jié)的,畢竟你不是道家中人……”

    裴遠時發(fā)問:“師姐便是道家中人嗎?”

    她不悅道:“為何如此發(fā)問?是嫌我不夠厲害?”

    裴遠時搖搖頭,他看著她,頗為認真地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清清被問得發(fā)愣,她呆呆地看著裴遠時望向她的眼睛,它們沉靜得像夜晚的潭水,昏黃燈火下,又有晨星般的亮澤。

    她打哈哈:“你看我身上穿的道袍,外面“小霜觀”的牌匾,還有我使的那些道術,我怎么就不是道家人了?”

    裴遠時仍舊是把她望著,這眼神叫她心里發(fā)毛。

    她結結巴巴:“你到底想問什么?”

    裴遠時說:“師姐和師父動輒吃肉,時時飲酒,哪里是道士的樣子?”

    清清松了口氣,連珠炮一般反問道:“那如何才算得‘道家中人’?這個標準是你自定的還是天下人定的?如果是你定的,那我也可以定我的,如果是所謂世俗標準,那更好辦了,我亦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你應當傾聽我的意愿……”

    她搖頭晃腦,口若懸河,將這些玄而又玄的問題拋還給他,巴望這石頭師弟能張口結舌,少問兩句了。

    裴遠時果然做出投降的動作:“好,好,師姐是天下第一道姑,不單能捉妖抓鬼,更通曉老莊之學,是愚弟多嘴了�!�

    清清將手指從水碗中拿出,隨便甩了甩,便開始撈元宵,聞言,只是得意地哼哼。

    元宵在沸水中翻滾,清清用笊籬撈出盛好,又去尋湯勺舀熱湯,隔著騰騰熱氣,少年的眉目氤氳不清,她聽見他說:“從前,我去過須節(jié)山�!�

    “哦?看來是我小看師弟的見識了。”

    白胖的元宵盛在瓷碗中,擠擠挨挨。清清用了些心思,捏了三種餡兒——芝麻、紅棗和鮮肉,但她并沒有給三種餡兒的元宵配不同的糯米粉,每個元宵都同樣的雪白圓潤,僅憑外表,無法分辨是哪一種口味。

    二人一通坐在桌邊,裴遠時似乎生了談興:“大概三年前,那時候我將將十歲,隨家人一起去須節(jié)山游玩消夏——”

    “那兒并非名勝古跡,也無絕美景致,地兒還難走,你們?yōu)樯度ロ毠?jié)山消夏?”清清舀起一枚元宵,小口地吹氣。

    “因為——”裴遠時也舀起一枚,“有人邀請我的父親,似乎是多年的好友,父親便帶我們一同去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談起家人,清清當然不肯放過刨根問底的機會:“似乎?既然是多年好友,你難道沒見過,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確實沒有,他們已經七八年未見了�!�

    清清咬了一口糯米表皮,香濃滾燙的紅棗餡兒登時便流了滿口,她含糊不清道:“七八年未見之后的突然邀約,也這么去了,看來的確是交往至深。”

    裴遠時用勺子攪著元宵,并不急著動口,只悠悠地說:“是的,那位好友在山上長住,她的確是個妙人,說往年夏天一同玩樂度夏的人不來,就來邀請我們……我們一家都很喜歡她,在須節(jié)山中待的那個長夏,是我非常難忘的快活日子�!�

    “她懂得很多,十分好玩,日日同我父母談天說地,還教了我許多有趣的功夫。她穿著廣袖寬袍,時常自稱貧道,但又經常打野味,喝燒酒,我問她是不是道姑,她就笑著說‘酒肉穿腸過,道祖心中留’�!�

    裴遠時舀起一枚元宵:“如此胡謅,被她說來卻別有一番瀟灑……初一那天我們送完師父,回來的路上不是捉了只野兔?先把石子扔到兔子藏匿的草叢,讓它以為藏身之處不再安全,驚怕之下,它就自投羅網了。這一招,就是她教我的�!�

    說罷,他將元宵送入口中,清清接過他的話頭,隨意道:“這一招——要把石頭扔得有準頭并不是什么難事,難的是要扔得輕巧,扔得暢滑,盡量將破空之聲壓到最低,。然以兔兒耳朵的靈敏,輕易就覺察了石頭是從何處來,一旦它分辨出真正的危險在何處,再往反方向逃竄而去,捕獵者就弄巧成拙了�!�

    裴遠時看著清清,嘴角勾起,輕輕一笑:“師姐果然博學多聞�!�

    清清看著他,也沖著他笑:“我還知道,這一招叫‘采野三十六計之聲東擊西’�!�

    少年的笑意愈發(fā)深,如春湖解凍,暖風清拂。清清這才發(fā)現,他唇邊上竟然有一個淺淺的梨渦,他的聲音也帶著笑意:“師姐博聞強記,見識廣闊,實在令愚弟欽佩�!�

    他一這么笑,清清就有點受不了,并不是笑得難看,而是他平時總板著一張臉,好似日日賭錢輸光,說話也清清淡淡,無甚波瀾起伏,猛地沖人眉開眼笑,實在叫她不慣,不太敢直勾勾地瞧那雙星子般湛然的眼。

    她索性擱下筷子,繞過桌子到他跟前,伸手去捏他的臉,叫他再也做不出那樣的笑:“你這個人,有話不好好說,就喜歡拐彎抹角地扯半天,你竟然認識我?guī)熓�?�?br />
    “現在也是我?guī)熓辶恕!彼橆a被清清揉捏,眼睛卻帶著得意,“我們現在可是一個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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