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美艷女子笑得坦蕩,纖纖玉指劃過記載著名姓的沉沉金冊,她懶洋洋地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切才剛剛開始,但屬于清清的旅途,卻暫時結(jié)束了。
她在長安休養(yǎng)了七八日,身體還未完全恢復(fù),便急不可耐地要回昆侖看師父。
算算日子,師父醒來已經(jīng)兩月有余,他近兩年還需留在昆侖山調(diào)養(yǎng),她真的很想去見他,告訴他這幾年發(fā)生的事,展現(xiàn)自己身上的成長與變化。
在離開長安之前,蒙階蓋麗為她施了最后的術(shù)法。
那是原本的承諾,清清為她提供愿力,她便救師父;裴遠時幫她殺李玨,她就讓清清不再需要他人續(xù)命,也能得以生存。
這是清清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親眼見識玄華宗宗主的力量。
少女赤裸著身體,仰面躺在冰涼地面,蒙階蓋麗的手指寸寸劃過她的肌膚,從肩膀到小腿,畫滿繁復(fù)詭異的紋路。像纏繞的花枝藤蔓,又像錯綜復(fù)雜的河流軌跡。
她閉上眼,感覺到至精至純的力量在體脈之中流動,來自于遠古的意志于她腦海中呼喚,數(shù)千道虔誠的身影仿佛圍繞在她身邊。
這是太過迷幻綺麗的體驗,清清沉醉其中,感受自己像在溫軟水波上的小舟,可以自由地漂向任何一處,她在被世界溫柔地接納。
整整睡了三日,她于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醒來。
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寸寸經(jīng)脈都被修補撫慰過,血液在肌膚之下流動的感覺如此細膩,連吐息都是新奇美妙的體驗。
她獲得了真正的新生,這一切源于她自己的努力,更來自另一個人的犧牲。
那個人就坐在她床邊,他溫和地撫摸她的手,低聲問她感覺如何。
清清看著少年逆著光的俊美側(cè)臉,血紅的夕陽落在他肩上,他的眼睛深邃又漂亮,里面有且只有她。
“感覺好極了,”她抿著唇笑起來,“從來沒這么好過,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
他們的手指緩緩握緊,細細密密地交纏觸碰。
迫不及待,奔赴屬于我們的,共同的明天。
一個月后,清清再次站在了昆侖的風(fēng)雪中。
她一眼就看到了在廣場上舞劍的玄虛子,仍是熟悉的行云流水,瀟灑從容,素白衣袍在風(fēng)中紛紛。
他聽到呼喚,回首望過來,那兩撇顫巍巍的山羊胡,也是可親如昨。
清清飛撲上去,想一頭扎進師父的懷中,跑到了他跟前,又生生停住了腳步,她已經(jīng)十九歲了,有些事不宜再做。
但看著師父欣慰慈祥的笑容,她還是忍不住抽抽搭搭流了眼淚。
她原本不想這樣的,明明經(jīng)受了那么多波折,明明已經(jīng)成長到能讓師父感到意外的地步,不再是只曉得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但是……
一看到他,她還是覺得委屈,想痛痛快快地將這幾年的風(fēng)波全部抱怨出來,來討師父的安慰和夸贊。
清清如愿聽到了安慰和夸贊,她一邊抹淚,一邊惱恨自己果真是太沒用了。
他們尋了個僻靜角落說話。
她從逃到泰安鎮(zhèn)的吳恒說起,吳恒為了能夠復(fù)仇,用一盒字記載著玄華術(shù)的物事同她交易。她學(xué)習(xí)了術(shù)法,又是如何進到蘇少卿的夢中,見到了那些往事。
玄虛子聽到這里,忍不住問:“那你也見到年輕時的為師了?”
清清老老實實地說:“見到了,但沒注意。”
玄虛子露出失望的神色:“可惜,為師過去也是十分英俊的,若是你能有這般見識,也不會隨便看上某些臭小子�!�
他不輕不重地掃了清清身側(cè)的裴遠時一眼,裴遠時輕咳一聲,不自然地別過臉。
清清假裝沒聽懂,她繼續(xù)道:“有天晚上,觀內(nèi)進了一伙殺手……”
她把打斗過程略去,直接說自己從地下暗河,到了云南地界,在蘇羅村寨中呆了幾個月。
村寨內(nèi)的見聞被她細細說來,玄虛子的眉頭卻越聽越緊。
“你師叔是這么說的?她要你去須節(jié)山?”
清清點點頭:“我這幾年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問掌門,他也是不知�!�
玄虛子冷笑一聲:“我知道她在何處,或許再過幾年,她也不會回來�!�
清清大驚,忙追問:“師叔她……”
玄虛子揉了揉額角,疲憊道:“她是閑不住了,大概搭了艘寶船,去尋海上仙山了�!�
清清聽得云里霧里,玄虛子顯然也不想多說,他把關(guān)于蒙階蓋麗的事細細問了一遍,聽到最后,重重嘆了口氣。
“你們膽子太大了,那位是什么樣的角色,這就敢去交易推拉?”
“這也是沒有辦法,”清清低下頭,小聲地說,“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您……”
玄虛子便無論如何也教訓(xùn)不出口,他又嘆氣道:“長大了,確實也該長大了,為師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他望著遠處巍峨靜謐的雪山,喃喃道:“見你安好,我心里也就滿足了,你母親——”
他垂下眼,掩住神色。
“她也會替你開心。”
他很少這樣提起母親,清清安靜下來,她注視著日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磚上的形狀,又回想到了小霜觀名字的由來。
但她絕不會向師父求證,有些舊事,只適合放在風(fēng)里,而不是被談及。
清清在昆侖呆到了開春,既沒有等到丹成,也沒有看到蕭子熠,他們的行蹤被掌門遮遮掩掩,她心里惱恨,也無計可施。
偌大的山上,她練劍修行,偶爾向師父討教,偶爾同師弟切磋。
玄虛子贊不絕口:“好徒兒!有了這般精進,為師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把道術(shù)蘊含在劍招之中,我從前嘗試過,但太過復(fù)雜,也勞費心神,便沒有深入鉆研�!�
清清自得極了:“這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這融會貫通的本事,是我在西域時,路過一處破敗的寺廟,那廟里只有一個年輕的小沙彌守著。我給了他一塊米糕,同他論了一日的法,就自己悟出來了�!�
玄虛子哈哈大笑:“你這狡詐孩子,何時懂了佛理,還會同人論起法來了?”
清清也笑了幾聲:“不過是粗略看了幾本經(jīng)文,所思所慮,更多的來自路上的見識,那沙彌同我說得也不高深,比起論法,更像是拉家常吧……”
拉家常怎么會拉出這種收獲?玄虛子知道徒弟不愿多說路途上的顛簸辛苦,他心中一酸,終是按下了這個話題。
在春天結(jié)束前,清清要離開昆侖了。
她左右等不到好友相聚,身體也適應(yīng)復(fù)原得差不多,現(xiàn)在只想下山透氣,好好玩耍游覽一番。
下山前,玄虛子同裴遠時說了一整夜的話,并且不許她旁聽。
第二天,他們在山門揮別了送行的玄虛子,清清忍不住問昨晚的事。
山腳沒有風(fēng)雪,但天是無邊無際的灰蒙混沌,他們牽著手,走在冰冷堅硬的石面上,好似茫茫天地間只有彼此。
裴遠時一開始不肯透露,被她纏磨了好一番,才肯略說了幾句。
“左右不過叮囑和警告,”少年的鼻尖被風(fēng)吹得有點紅,“讓我老實,讓我聽話,若是讓他知道對師姐不好,就算到天涯海角,他也要追過來收拾我�!�
清清忍笑道:“同我想的差不多�!�
裴遠時嘆了口氣:“若沒有同公主交易換得你健康的事,師父恐怕只會勒令我離開。”
清清忍不住安慰他:“怎么會?你這么好,師父不過嘴上嚴厲些罷了�!�
裴遠時看著少女明凈的雙眼:“我不好,竟然肖想同門師姐,這可是……”
清清惱了他一眼:“不許說!”
裴遠時便笑了笑,將叫人臉紅的詞句按了下去。
他們此番要去須節(jié)山,看看師叔留下的道觀。
這地方是玄虛子建議的,他說素靈真人在那留下了不少好東西,對修為大有助益,先前她明示清清去那地方躲避,其實就有這個意思。
“她定是知道那些東西放著也是放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如便宜了師侄!你們盡管去拿,萬不必客氣。”
寶物相誘,清清便欣然出發(fā)了——至于師弟的意愿,她全然沒過問。
她的意愿便也是他的,根本也無需過問。
況且,她真的很懷念須節(jié)山。
懷念山腳下翻涌成浪的竹海,懷念蒙蒙細雨中青灰色的屋脊,懷念在那里度過的每一個日升日落。
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她靠在少年懷中,忍不住同他說起過去的漫長夏日。
“那里總是涼爽又舒適,若是天氣晴好,我就去林中玩。有一處極為漂亮清涼的溪澗,里面的魚又細又長,是淡淡的青色,烤來吃味道最好�!�
“還可以去山腳的竹林,雨后能采摘到最大的菌子,長在竹根邊上,灰蒙蒙的一團,簡直要鮮掉舌頭。竹根也可以撿回來煮水喝,又清又甜。還有竹蓀、竹筍……一種叫竹節(jié)蟲的,長得跟竹枝一模一樣……”
“若是下雨,就只能呆在觀里了。其實山上總會下雨的,但我并不討厭,因為我住的那個屋子有扇漂亮窗戶,雕了好看的花,透過窗看雨很有趣味。我通常會帶一些書去,讀倦了就看看雨,哎呀,你肯定想象不到……”
裴遠時聽了,只淡笑著拂過她耳際的黑發(fā)。
何止想象得到,他甚至從未忘記過。
從未忘記她看書的桌上被她刻了“傅新澈”三個字,那門框上有長短不一的記錄身高變化的刻痕,雨中的山景又是多么美麗。
關(guān)于那個夏日的一切,他閉上眼,能從腦海中完整地回憶一遍。
與此同時記起的,還有年少時,既幼稚又真切的心動。
如今這份心動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并且深深印在他靈魂中,將長久地持續(xù)下去。
這實在是天底下最幸運,最美妙的事。
他傾身吻上懷中少女的臉頰,在溫柔地廝磨間,他漫不經(jīng)心地想,什么時候把這件事告訴她。
她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是可愛的慌張,還是佯怒下的羞澀?
無論怎樣,他都想看。
抵達道觀,正是細雨朦朧的午后時分。
初夏的山林中只有葉片的沙沙聲,偶有一聲鳥鳴遠遠傳來,都聽得不太真切。一切都被雨絲和綠意朦朧成一片,顯現(xiàn)出過于安閑的靜謐。
古樸精致的道觀靜靜矗立在雨中,他們開門進去,走過幽深回環(huán)的長廊,草草看了幾間屋室,發(fā)現(xiàn)幾年過去,這里不僅沒有絲毫破敗,連灰塵都幾乎沒有。
清清卻知道緣由:“這里道祖真人塑像都沒幾座,師叔管這叫道觀,我看,更像一處避暑納涼的山野宅院。”
“當(dāng)初建成之時,她施了許多古怪術(shù)法在這上面,不僅有屋外叫外人迷路的法陣,還有讓磚石梁木堅固無比、自行吞噬灰塵的把戲……就為了她能住得舒心�!�
素靈真人著實是位懂得生活意趣的,這一點,他們都有過領(lǐng)教。
清清拉著裴遠時的手,穿過一道花廳,朝她從前常住的房間走去。
一路上,她興奮極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待推開那道門,凝望著屋內(nèi)的一切,卻沉默下來。
空中漂浮著淡淡塵埃,女孩走了進去,手指從冰涼桌面上滑過,指尖感受到粗糙不平,她垂首去看,發(fā)現(xiàn)了年少時刻上的粗糙拙劣的筆畫。
雕花的窗欞,淡青色的墻壁,書柜是為她專門打造的,適合當(dāng)時她還未舒展的身量,現(xiàn)在看來,這柜子卻是過于矮小可愛了。
清清俯身去看柜里的內(nèi)容,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摞書冊,都是她過去愛讀的,諸如志怪傳奇、歷史典故、山水游記之類。
一雙手臂伸過來,有人在背后將她環(huán)繞住,他垂著頭,嗅聞她脖頸間的氣息。
“在想什么?”他低聲問。
少女偏過頭,親了親他鼻尖。
“我在想,還能有機會回來這里,再度過一個長夏,真是太好了。”
他們吻在一起。
夜色到來的時候,雨仍未歇,甚至更大了一些。
花窗外的雨絲已經(jīng)瞧不真切,只有雨滴打在青瓦上的聲響,細細碎碎地傳來,有些沉悶,叫人只想窩在榻上靜靜聽。
清清現(xiàn)在就是這般,她身上穿著薄薄一層里衣,發(fā)絲因為才清洗過,還有些潮氣。她半靠在床榻上,正翻閱著一本從床縫中發(fā)現(xiàn)的游記。
那本洛川游記,是她年少時最愛看的,上面記載了許多風(fēng)物民俗,山水美景,時常叫她心馳神往。
其中最得勁的,是關(guān)于地方美食的描述,寫得極生動,她不僅看,還在上面圈點勾畫,把它當(dāng)成典籍來批注。
她當(dāng)年很為此自得,獻寶一般拿給師父看,師父笑話她饞嘴。拿給師叔看,師叔卻直呼孺子可教,同她熱切地討論起來。
瑪瑙似的紅葡萄,拳頭大小的糯米糕,輕輕一咬便迸出汁水兒的白杏……
“殺犬食犬,來生做犬�!�
“臘雞實為垃圾也�!�
看著這些已經(jīng)略顯模糊的筆畫,清清忍不住笑起來,燭火靜靜地燃燒,她用指尖摩挲過脆黃的紙張,眼中是無限的懷念。
又翻了一頁,書中卻掉出一張紙,是相同的泛黃薄軟。
這是什么?
清清好奇地翻開,那上面是她并不熟悉的筆跡,筆鋒干凈俊秀,很有意味。這似乎是一封信?
既沒有稱呼,也無落款——
她看完了這張簡短的字條。
裴遠時進來的時候,雨仍在下。
他才清洗過身體,頭發(fā)亦是濕潤,穿過幽暗潮濕的走廊和雨水淋漓的庭院,他走進這間搖晃著溫黃燭影的屋子,來到少女身側(cè)。
她閉目半靠著,感覺到有人靠近,登時便睜開了眼。
“回來了?”她聲音有點迷蒙,泛著慵懶倦意,似乎因為昏沉的睡意。
少年便在這樣的聲嗓中頓了頓。
他撫上她的面頰,指尖微微的涼。
清清舒服地瞇起了眼,享受一般在他掌心蹭了蹭。
裴遠時傾身靠近她:“等很久了嗎?”
“沒有很久,不對……”她含混不清地說著,“不是在等你。”
裴遠時注視著少女顫動著的眼睫,它們在光影下更加濃黑,像能撲到他心底去的蝴蝶。
他輕輕地吻上去:“可是我在等你�!�
對方圈住了他的脖頸:“什么時候?”
“一直。”
“我聽不懂�!�
少年低笑了一聲,他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在松軟的被間。
“很快就懂了。”他銜住她的耳垂,不緊不慢地廝磨。
清清卻輕喘著掙扎起來。
裴遠時停下動作,他深深凝望她波光瀲滟的雙眼。
“不想要嗎?”他啞聲說。
少女咬著唇,眸中是一片迷蒙水色,她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他耐心等待下文。
“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在一本游記中,發(fā)現(xiàn)了張從未見過的字條。”
她嘴角翹起來,看向他的神色中是貓一樣的狡黠自得。
裴遠時再次俯下身,咬上了她的唇。
“是很有意思,”他的氣息熱熱地灑落,“上面都寫了些什么?”
“忘記了……”
唇舌游移到她脖頸,輕輕地啜吻,像品嘗一道鮮嫩糕點。
他聽到少女難耐的喘聲,那無異于邀請。
“才看過,怎么就忘了?”他溫柔地責(zé)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