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即熙很清楚,現(xiàn)在她同樣是被雎安拒之門外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闖進雎安的房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她只能在這里等著他。
即熙想雎安這么傷心是因為受了欺騙,還是因為她“死”了呢?雎安會相信是她咒死了師父么?她可是被問命箭準(zhǔn)確無誤地誅殺了。
雖然他之前說過,就算這世人都容她不得,他亦會容她�?赡菚r候他還不知道她是臭名昭著的禾枷,更不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上當(dāng)受騙。
即熙靠在門上,絞緊了手指。
越是親近的關(guān)系中,欺騙就越是傷人,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dāng)年那坦白的話語在她心里過了千遍,終究是難以啟齒,以至于不告而別。
這世上她最不想面對雎安的失望,最不愿辜負(fù)雎安。
可她還是辜負(fù)了。
即熙長長地嘆息一聲,心里五味陳雜,難以言述。
不過……雎安信她是兇手也好,她是災(zāi)星,是邪魔外道,她咒死了星卿宮主。雎安殺她是為民除害而她是咎由自取,他應(yīng)該就不會太難過,畢竟他只是受了一個惡徒的蒙騙。
雖然她欺騙了他,可是畢竟她已經(jīng)付出代價不得好死。他這樣好的脾氣,日子長了總能原諒她,然后釋懷罷。
畢竟他們曾經(jīng)那么親厚,雖然有欺騙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真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雎安終于知道了_(:з”∠)_
刀子要下好幾章,朋友們接住!
總是有朋友問更新,正好這章要修一下,我就修文加更新說明了。
這篇文是隔日更新,也就是兩天更一次,更新時間是早上九點。如果加更我會提前說,請假也會提前說的,然后偶爾會像今天這樣修文。
謝謝各位體諒我手殘社畜,不離不棄的讀者們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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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孤獨
一片黑暗里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邊,
他拉著那已經(jīng)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著她的脈搏。
仿佛他這樣捏著她的脈搏,終有一刻那毫無動靜的皮膚就會傳來微弱的跳動,
寂寂無聲的姑娘會醒過來笑著握住他的手,
說道——上當(dāng)了吧,
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這個姑娘該有的樣子,是天地之間萬物之中,一望無際的自由,
熾烈燃燒的熱情,是永不止息的風(fēng)。
在雎安的身體里,
那長久被他壓制的還未渡盡的心魔開始騷動起來,
他們?nèi)缤R话闳寺暥Ψ校?br />
并且聲音越來越響,如同千萬人包圍著他,爭先恐后地貼著他的耳朵絮語。
——這就是你的報償,你這般寬容隱忍,
兢兢業(yè)業(yè),命運卻如此戲弄于你!
——善良有何用?正義有何用?
——你一定很憤怒罷,
你一定很恨罷,索性要這世界陪葬罷!
——殺了他們!毀了那些仙門!毀了星卿宮!
雎安聽著這包裹著他的凄厲怨恨的萬千惡語,這從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來就縈繞不去,
糾纏著他無數(shù)個日夜,
在他平靜安寧的表象下沸騰的喧囂惡意。
多年以來它們不眠不休地盯著他,
慫恿他,把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潑向他,一遍一遍地試圖將他拉入深淵。
而他總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們從深淵里拉出來。他不可以動搖,
不可以畏懼,不可以退縮,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雜人聲中說道:“你們說完了嗎?”
“說完了就閉嘴�!�
雎安額上南斗星圖光芒大盛,那些聲音驚叫著暫時消退,雎安隨之吐出一口血來。他只是擦去嘴角的鮮血,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坐在了潮濕冰涼的地面上。
雎安背靠著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間眼睫上都起了一層細(xì)小的霜,仿佛從一場落雪中走出來似的。
“你種的山楂樹結(jié)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讓師傅釀了酒,給你喝三四個月,還是夠的。”
雎安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多年以前面對即熙那樣,隨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沒怎么變,不過沉了些,他和你一樣喜歡打架。不過我知道你疼它,也沒怎么罰過它�!�
“冰糖很想你,其實思薇也很想你,只是她不肯說罷了�!�
“你失蹤這么多年不愿意回來,我想了很久是什么原因。我想著或許是你厭煩了星卿宮的規(guī)矩,也厭煩了受我管束,我還想著其實等你十八歲之后我就不會再管束你,如果早點兒告訴你就好了�!�
“但我沒想過你是禾枷,原來這就是你七年杳無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這里,一句話也不肯說了?”雎安敲敲身側(cè)的棺木,就像從前敲敲她的腦袋一樣:“我早知道你經(jīng)常騙我,我能發(fā)現(xiàn)七成,有三成沒有發(fā)現(xiàn)也很正常。我什么時候真的怪過你?每次你闖了禍回來求我?guī)兔�,其實我早已�?zhǔn)備好要幫你收場�!�
“你曾說過,若有天我不再為天機星君,風(fēng)塵仆仆無人問津,或墜入泥潭淪為眾矢之的,你也絕不會看輕我懷疑我一分。而對于你,我也是一樣的。無論你身份如何名聲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聽你怎么說�!�
柏清說他偏私。柏清說錯了,也沒錯,他自認(rèn)大多數(shù)時候是個無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無理由地,堅定不移地,始終如一地偏愛她。
雎安的絮語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轉(zhuǎn)身摸索著把那個姑娘從棺材里扶起來,然后抱住她的肩膀,收緊手臂。
她的身體很冷,世界還是一片寂靜無聲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這個噩夢怎么還不醒�!�
冷冰冰地躺在他懷里的姑娘,曾在每次試煉的結(jié)尾向他奔來,在他迷失茫然的時刻喊著他的名字,將他喚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為一個賭局而騙他說愛他,卻不知他因此而動心。
而現(xiàn)在雎安在等著她的脈搏重新跳動,等著這場噩夢醒來。
不知道為什么,凡是關(guān)于她的事情他就總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紛飛下,他動心之后等待她長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蹤之后等她歸來。此前漫長的七年里,命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不可深究,他卻一意孤行地等候機緣。
其實他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約定,沒有超出師友以上的關(guān)系,關(guān)聯(lián)就像一根纖細(xì)棉線。他攥著這頭,卻不知那頭還有沒有人牽著,這線有沒有斷于半途。
可最后一次試煉時,他沒有再遇見人間疾苦,他遇見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個月里他失去記憶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天從疼痛中醒來疼累了再睡著。他饑餓、疲憊、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將要去往哪里。更不知道在這種煎熬中活下去的意義何在。
他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地想到放棄,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睜開眼睛,汗水漬進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藍(lán)得像畫,云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似乎有一個笑起調(diào)皮又精靈的姑娘,她總會雀躍地叫著他的名字,不遠(yuǎn)萬里前來接他回家。
遺忘了所有的他,毫無理由地這么確信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見到她。這就是活下去的意義。
試煉結(jié)束的那一天柏清和思薇來把他喚醒,開心地告訴他最后一次試煉結(jié)束,從此之后他再也不會受苦。
他并沒有覺得很開心。
命運在最后一次歷練中叩問他的內(nèi)心,若你一無所有,躺在病床上,對你周圍的人沒有任何價值。你并非天機星君,你并非雎安。
你是螻蟻,是塵土,你百無一用。
那你是否還想活,你為何而活?
他還想活,活著去見一個喊著他的名字,來接他回家的姑娘。一個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用無用,都會堅定不移地?fù)肀墓媚铩?br />
清醒的那一刻,他明白等待雖然是他決定開始的,卻無法由他結(jié)束,只能由她來斷絕。
如果她此生都不再出現(xiàn),那么他就只能攥著棉線的這頭,煢煢獨立一生等候。
現(xiàn)在這等候終于以她的死迎來終結(jié),他可以不用再等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
“是我射出的箭,你最后一眼看到我,該有多難過�!彼吐晫牙锬莻姑娘說道。
“對不起�!�
寒冷從他的心底慢慢地蔓延開,就像是經(jīng)年累月荒置的庭院中,瘋狂生長的雜草藤蔓,一層層沿著他的四肢百骸纏繞而來。
他本能地想要克制這種寒冷。
就像這許多年來他所做的那樣,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斷絕所有微弱的失控的可能。
可是他覺得很累了。
放任這種寒冷蔓延之后,他驀然發(fā)現(xiàn)這種寒冷早已在他的身體里生長多年,根深蒂固。
從前是孤獨,如今是絕望。
即熙打發(fā)走了要來替她的思薇,終于在黃昏時分等到了雎安,他披著落日余暉從冰窖里走出,帶著一身冷冽冰霜。即熙立刻站起來,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便看見雎安轉(zhuǎn)過頭,身形略微一頓之后向她行禮。
“師母。”他的語氣平靜如常。
尋常到即熙懷疑自己通過紙人看見的那個流淚的雎安,只是幻覺。
即熙有些手足無措,磕磕絆絆道:“雎安,我都聽說了……你怎么樣啊?”
雎安起身,淡然說道:“多謝師母關(guān)心,我在您封星之時離開封星殿,并非對您當(dāng)選有異議,請您見諒�!�
“這個我知道�!�
“還有,我這段時間對您有些誤會�!宾掳埠軠\地笑了一下,說著:“若言談舉止有逾矩還請包涵,以后不會了�!�
即熙對他所說的“誤會”、“逾矩”完全摸不著頭腦,就先支支吾吾地答應(yīng)下來。她剛說完沒關(guān)系,雎安便再次行禮轉(zhuǎn)身離開,動作從容流暢。
他看起來太冷靜太正常了。
即熙迷惑地看著雎安的背影,心想是她杞人憂天了么?或許雎安根本沒她想得那么難過。
畢竟七年過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會淡的罷。
在那個黃昏中從冰窖里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傷全留在了冰窖里。他言談舉止如常,繼續(xù)出席了封星禮之后的各種會面和宴席,向前來的仙門百家為封星那天的失態(tài)道歉,優(yōu)雅得體,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為此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還怕這位師弟會像第一次試煉時那樣,掙扎半個多月才恢復(fù)。看來是他想得太嚴(yán)重了。
畢竟這么多年過去,雎安也強大了許多。
星卿宮平日里很少接待賓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禮因而顯得珍貴萬分。諸位門派的使者很快略過了封星禮上這個小插曲,開始拜見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種禮節(jié)事宜,同時為了新弟子入宮的事暗中較勁。這一向是最令星卿宮主焦頭爛額的時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須在各家之間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雖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過的清談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種間隙里觀察雎安,他看起來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點,除此之外處理各項事情游刃有余,看起來一切正常。
不知為何,他越正常,她卻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過于緊的弦,她總害怕他有一天會猝然斷裂。
30、葬禮
眼看著封星禮結(jié)束,
新入門弟子的名單也確定下來,諸位門派之間的明爭暗斗終于消停了。
雎安雖然是新任星卿宮主,但這次很鎮(zhèn)得住場子,
仙門百家再怎么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進來。其余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
都是各位星君這三年間在各地游歷時挑出來的。
按理說年滿十八歲退籍離宮的弟子們就該拜別諸位星君,
下山去尋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這個老當(dāng)益壯的罕見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滿十八的弟子不愿離開,希望能像蘇寄汐這樣二十四歲也能受封。
即熙心說像我這樣作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來能有幾個?你們年年把歲月空耗在這里,
倒不如轉(zhuǎn)而去修道,說不定日后還能飛升。
但柏清在殿上勸導(dǎo)那些想留下的弟子們時,
即熙只是坐在桌邊撐著腦袋,
笑道:“我是你們師母,
當(dāng)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們就不一樣了,難道還指望星卿宮養(yǎng)你們一輩子嗎?我這是第一次參加大考就能進封星禮,你們考過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義?知難而退不失為智者。”
她這番找打的話果然惹來無數(shù)怨憤的目光,
要不是礙著她的輩分,柏清估計要讓她閉嘴。
即熙看著那一雙雙青澀驕傲的眼睛,
無所謂地說:“天賦有別,這沒什么好避諱的。不過換個思路想,再好的腦子死了也是不轉(zhuǎn)的,
人這一輩子臨了了都一樣。有道是智者多傷神,
愚者多悅心,
活得開心做愚者也很不錯�!�
誠然她這番話是真心的,然而“愚者”們并不覺得安慰。柏清未免她進一步激怒弟子們,還是客客氣氣地把她請出去了。
即熙出門的時候和思薇打了個照面,思薇大約是聽見了即熙剛剛的高談闊論,
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禮,然后神色復(fù)雜看著即熙,說道:“師母,你為什么要這么說話?”
即熙覺得莫名其妙,答道:“什么為什么?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你可知真心話也是會傷人的?”思薇面色不悅。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的神情,覺得十分熟悉,這丫頭小時候也常常這么看著她。于是即熙問道:“我傷你了么?”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道:“我有個認(rèn)識的人,也喜歡像你這樣說話,可能是無心的,但是聽來就像是在嘲諷。好像天賦有差別就該認(rèn)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覺得她……不,就我個人而言,我只是覺得不要太過偏執(zhí)�!奔次跚迩迳ぷ�,為自己辯解道。
思薇靜默不語,然后低下頭。她白皙透紅的面頰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聲說:“反正現(xiàn)在……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還在星卿宮的時候這丫頭跟她針鋒相對,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來說她沒教養(yǎng),說她惡心,說希望她去死。平日里一端莊驕傲大小姐,可能這輩子說過最惡毒的話都是對她來的,思薇討厭她到這個地步,如今居然看起來有點悵然若失?
這是個什么道理?她真看不明白。
這年頭她看不明白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她上次去析木堂找雎安,居然還撞見阿海沖雎安不客氣地鳴叫然后氣鼓鼓地飛走了。
她一向覺得雎安專治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比如阿海,比如不周劍,比如她。眼高于頂?shù)陌⒑男『亡掳惨黄痖L大,對于其他人的態(tài)度都是愛搭不理你算老幾,但在雎安面前卻非常乖順。一向是雎安說什么,他便做什么,從無異議。
這樣的阿海居然生雎安的氣?匪夷所思啊。即熙問雎安發(fā)生了什么,雎安只是淺淺笑笑,便岔開了話題。
賀憶城來找思薇慣例匯報行蹤時,又溜去找即熙恭喜她得封星君,離自由更近一步。聽即熙說了封星禮那天雎安的失態(tài)后,賀憶城沉默片刻,指節(jié)敲著桌面說道:“你要不要告訴雎安你還活著?”
即熙不假思索地?fù)u搖頭,說道:“對雎安乃至于星卿宮來說,我死了是皆大歡喜,我活著才是大問題。”
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按世上的規(guī)矩恩怨罪責(zé)一筆勾銷,欺騙可得原諒,仇恨可得寬恕。
可她還活著,那恩怨罪責(zé)又會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還活著,他應(yīng)該不會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許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這么多年來我做過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還記得三年前我是怎么被設(shè)計差點死掉的么?若世人知道我還活著,這樣的事情就源源不斷,不止找我還會找上雎安�!�
她是個惡人,名聲本來就糟糕,用什么手段就更無所謂了。懸命樓的規(guī)矩是不報私仇,但她可以嚇唬威脅那些人,保證他們不再來煩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宮呢,他們做得了這些事情么?他們也要承擔(dān)起那些理不清的爛賬,根本辯白不完的指責(zé)么?
“我這樣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關(guān)系就是沒有關(guān)系,這事兒我七年前回懸命樓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
賀憶城跟著即熙長長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這可真是死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