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禎笨手笨腳,拿著玉瓢,玉澡豆揉開,搓得姬冰原頭皮時不時刺痛,一旁宮人看著心驚肉跳,但姬冰原只是閉目趴著,臉上一絲神情不動。
云禎還嘰嘰咕咕說話:“陛下,您身上的傷疤怎的還是沒消掉,讓御醫(yī)給您好好再調(diào)點藥,去了這些疤呀�!�
“陛下我給您多揉揉,您肩膀這兒太硬了,都有疙瘩了……”
“陛下,您上榻上去吧?我看您身上也洗干凈了,我給您用油擦一擦再揉一揉解解乏吧�!�
姬冰原睜開眼睛:“看出來你很自信了,這是和誰學(xué)的?洪老軍醫(yī)吧?他從前給朕正過骨,手法很干脆�!�
云禎嘻嘻道:“是呀,陛下您又知道了。那上去榻上吧?試試臣的手法�!�
姬冰原伸手將一旁的葡萄汁子一飲而盡,起身果然到了榻上,拉了張軟毯將身上擦干,果然趴在軟塌上,云禎從宮人手里拿了精油來,倒了幾滴在手上,聞了下,眉花眼笑:“居然還有柚子香味,還有茶油,還有什么了?木樨花吧,真是好香,不過我前兒看到坊中有做出蜜桃香味的酒了,那可稀罕,可香可香�!�
姬冰原也不理他,只由著云禎一路嘰嘰咕咕話沒有停過,施展出渾身解數(shù),替他在背上按揉了一番。
云禎為了免罰,盡心盡力按了快半個時辰,姬冰原才睜了眼睛,看了看漏刻道:“時辰不早了,安置吧�!�
云禎喜滋滋道:“您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我第一次被他們按過后,睡得好生舒服!好久沒能一覺睡到天亮了。”
姬冰原原本不以為意,聽到后一句卻轉(zhuǎn)頭看了眼云禎:“你小小年紀,有什么心事就睡不好了?讓御醫(yī)給你看過沒?”
云禎忽覺自己失言,連忙遮掩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證明這功效罷了,陛下您今晚睡一覺就知道啦。”
姬冰原深深望他一眼,沒追問,眼看著宮人過來伺候著他們穿好衣袍,穿過宮室長長的木道,月下桃李等花香味隨著熏風(fēng)傳來,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云禎安置在體仁宮內(nèi)的西廂房內(nèi),青松帶著幾個小內(nèi)侍早收拾得妥妥帖帖,服侍著云禎睡下,云禎不過一盞茶時間不到,便睡沉了,姬冰原進去看他睡沉了,才緩緩走出,回了自己寢殿內(nèi)。丁岱上前小心翼翼道:“今日未批完的折子還在案上,陛下您看……”
姬冰原夜間難寐?lián)裣膯栴}已多年,除了他近身伺候的,沒幾個人知道,因著太難入睡,他夜里索性都批完折子,直至深夜,才睡。
今日奇怪的是他心里輕快,身體也暖融融的,喝下去的葡萄汁子也暖洋洋,全身都頗覺放松疏散,連眼皮也覺得有點沉重起來。
看來倒是不枉這孩子辛苦按了一晚上,姬冰原心中莞爾,轉(zhuǎn)頭對丁岱道:“明日再批,安置吧,不過——”他吩咐:“找個機靈醒神的,今晚去昭信侯那里值夜,晚上不許睡,只盯著看昭信侯睡得如何。”
丁岱連忙應(yīng)了是,姬冰原又道:“明日派個嘴嚴的去侯府找羅采青,問清楚吉祥兒平日寢食作息如何�!�
丁岱明白姬冰原意思,忙應(yīng)道:“正好明兒奴才要出去采辦,便順便去問問羅長史好了�!�
姬冰原點點頭:“你能去走一次,自然最好。”
丁岱應(yīng)了是,連忙帶著宮人收拾安置床榻,姬冰原上榻,想起今日這猴兒種種花樣百出地討好,只為了減罰,忍不住又笑了笑,才睡著了。
第二日云禎仍然在宮里老老實實挨罰,丁岱卻出了次宮借著賞賜侯府果子的名義去了找信侯府,然后找了羅采青細細問了一次,又找了伺候云禎的小廝們都問過話,才回宮復(fù)命。
“不讓人伺候值夜?”姬冰原抬頭有些意外:“印象中吉祥兒從小都挺嬌養(yǎng)著的,公主府里也不少伺候的,什么時候不讓人值夜的�!�
丁岱道:“院子里還是上夜的,只是內(nèi)室不安排。侯爺之前都是青姑姑和一些小丫頭帶著的,后來青茗嫁了后,侯爺搬回了東府,之前伺候的丫頭們都只做些針線打掃的事,并未進房伺候,幾個小廝雖然貼身伺候,但也不讓人房內(nèi)值夜,應(yīng)該是從搬回東府后重新立的規(guī)矩。”
姬冰原停下了批奏折的筆,將筆擱回筆架,微微帶了些歉疚:“前些年他一個孩子在府里守孝,朕當(dāng)時忙于國事,又沒帶孩子的經(jīng)驗,沒能好生看顧他。想來他雖然衣食無憂,平日里也性格跳脫,但父母接連不在,他心里難免凄惶孤苦,如今養(yǎng)倒成這樣性子,偏又逞強……”他忽然微微有些懊悔:“早知道一開始就留他在宮中朕養(yǎng)著就好了�!�
丁岱看不好,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另外,侯爺這些日子時常出外聽曲,奴才找了曲坊的老板問了下,才知道原來侯爺說是在給長輩物色個節(jié)目,指名了要能解乏的,特別挑剔,這些日子把京城里略有名的樂師都聽過了,聽說都不滿意,還要求要能把宮里的樂師都要蓋過去的,還要新奇的�!�
姬冰原道:“就為這個耽誤了功課?哪位長輩值得這么費心思……”他忽然頓了下,丁岱已忍不住笑了:“皇上是不是忘了,萬壽節(jié)要到了,各府都在忙著獻壽的節(jié)目呢,侯爺這是為您的獻禮在謀劃呢�!�
姬冰原這才恍然,忍不住也笑了下:“凈在這些沒用的上頭下功夫,朕又不愛聽曲,有這功夫,不妨多寫幾篇大字�!�
丁岱連忙又笑道:“自然是不止這上頭,他還巴巴地去學(xué)了那按摩推拿之術(shù),小的去問過老洪了,他也沒瞞著,說侯爺學(xué)的時候就說了是要給皇上推的,他也勸過龍體珍貴,不可輕動,他仍是要學(xué),只說陛下忙于軍制改革,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
姬冰原臉色柔軟了下來,丁岱再接再厲:“小的也找了令狐翊來問話,說的侯爺平時功課雖然也都讓他多寫一份,但也只是參考,功課仍都是自己完成的,只是前日他身子不適,未能來得及寫策論,又擔(dān)心皇上責(zé)罰,這才拿了他的去應(yīng)付�!�
姬冰原道:“行了,你也別替他費心粉飾遮掩了,朕知道他確實不是故意,但他心沒在這些功課上頭,朕也明白得很�!�
丁岱笑道:“畢竟云侯爺極肖似長公主么,當(dāng)初定襄長公主也是勇武過人,卻看到字就頭疼的�!�
姬冰原一笑,丁岱偷眼看他顯然已心情不錯了,才道:“小的問那樂坊的老板時,卻又得聞一小事,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稟�!�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知道丁岱跟隨自己多年,真的小事不會奏到自己這里:“稟吧。”
丁岱道:“只說康王的四子懷素公子,知道侯爺在找新妙的曲子,特特扮為樂坊琴師,隔簾為侯爺奏了一曲。”
姬冰原這下興致也起了:“哦?想要結(jié)交吉祥兒的話,也算是用心了,只是吉祥兒并不擅曲,怕是沒能投其所好吧?”
丁岱道:“據(jù)說當(dāng)日侯爺聽至曲畢,神情凄然,拂袖而去,面有淚痕,十分倉促,連奏琴者都未見,懷素公子未能與侯爺攀談,也并未介意,笑著離開,倒是樂坊的老板只恐得罪貴客,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
姬冰原斂了笑容。
第32章
考查
云禎在宮里直呆了三天才寫完了那五十張大字,除此之外還在皇上的監(jiān)督下完成了一篇策論,沒了令狐翊,他搜刮枯腸,逐字逐句,在姬冰原的注視下寫完了一篇策論,又被姬冰原逐字逐句地改,再一句一句重新寫。
除此之外還被姬冰原手把手教射箭,騎馬,高信在一旁還是用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看著他,特別慈祥和藹。
總之三天后,云禎決定以后再忘記吃飯也絕不會忘記寫功課了!
姬冰原卻頗為滿足,孩子果然還是得自己好好教,這不是教好了?
總管丁岱則遺憾地想:若是昭信侯常常留在宮里就好了,有他在,皇上用膳進得多了些,睡得也好,就連笑都比平時多了好些。一個人的皇宮,實在太寂寞了。高處不勝寒的皇上,也不肯納幾個妃子,連勉強有個調(diào)香算愛好,但也極為克制,皇上實在是太克己的一個人,待自己未免太苛刻了。
上書房里一如往常,沒人知道云禎被留在宮里三天挨罰,朱絳沒養(yǎng)好傷也沒出現(xiàn),云禎沒精打采地聽完一堂課,整個人蔫噠噠,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每年都說是要從簡,但也沒有蠲掉這勛貴府上獻壽的禮啊,怎的今年全免了?”
“說是南方水患,北方又蝗災(zāi),圣壽那日皇上祈天,罷朝休沐一日,一切從簡,慶典、獻禮等均不辦了。各藩屬國、州府進的獻壽節(jié)目,念其遠道而來,只在西華門外輪次表演給百姓觀看,官民同樂,而京里各宗室、勛貴慣例的獻禮一律全免了�!�
“哎,這幾年國泰民安的,水患蝗災(zāi),天下這么大,每年總有那么幾個州府?dāng)偵宵c災(zāi),就那么點地兒,怎的今年倒免了?”
“我聽說好像是各地全裁撤了節(jié)度使,兵部怕各地獻壽進京的人里混入心懷不軌之人,上書內(nèi)閣要求增加京郊大營和京城守備,內(nèi)閣幾位相爺爭執(zhí)不下,皇上干脆免了獻壽�!�
“你想太多了,皇上是什么人,當(dāng)年十二歲領(lǐng)兵的太子,能怕這些?不過和軍制改是有點關(guān)系,我聽說北邊可能有些不安穩(wěn),皇上如今動軍制,也是這個意思,若是北邊真有些不穩(wěn)的話,這點子家底確實還經(jīng)不起鬧騰……”
宗室子們、勛貴們雖然學(xué)問上不太行,但對朝廷的風(fēng)向卻都是一等一的敏銳,云禎依舊是靠在角落里,聽著他們議論,心里也有些遺憾自己還沒準備好壽禮。算了免了就免了……云禎還在想著啥,忽然看前頭內(nèi)侍們?nèi)即故置C立,似在引客。
學(xué)堂瞬間就安靜下來,只見姬冰原掀了簾子進來,堂上授課的沈西林學(xué)士立刻起了身行禮,姬冰原揮手道:“免禮吧,今兒有些空,正好看大家最近有長進沒。”
他坐了下來,沈西林道:“陛下想如何考問?”
姬冰原道:“君子六藝,禮射御不方便就不考了,剩下書、數(shù)、樂三樣,平日里功課朕都有看,字也就不看了,就看看數(shù)、樂兩樣吧�!�
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們?nèi)季o張起來,云禎愁眉苦臉心里想著,這該不會又是皇上變著法子找借口罰自己吧!宮里時時被皇上盯著,太不自在了!這時候他開始由衷羨慕起在家養(yǎng)傷的朱絳來,竟得幸免于難,不知自己能想辦法告?zhèn)幾日病假不,這日日這樣在學(xué)里,可把他給拘束壞了。
卻見丁岱帶著小內(nèi)侍走下來一人發(fā)了一張卷子,他低頭一看,心里差點笑起來,原來那上頭已先讓內(nèi)侍們先抄了一題算題,只道某地出征,共有騎兵多少,普通兵丁多少,軍奴按一比三配,民夫一比五配,最后計算共需備多少糧草,現(xiàn)有糧車多少,應(yīng)當(dāng)如何運送,路程需多少時間,算題需一炷香時間。
這卻是前兩日在宮里住著,皇上閑下來時在那輿圖沙盤內(nèi),已手把手教過他的計算兵馬的算題,這題目本不算難,只是數(shù)字太大,不用算籌,卻是不好算出,更何況還加上了許多陷阱,一不小心便算漏了那運糧隊一路上又還需備的口糧,以及騎兵隊所需的糧草等,林林總總,都需要考慮在內(nèi)。好在皇上教過他的法門卻是已爛熟在心了,果然皇上大好人!先給自己偷偷透題放水了呢!
他喜得唰唰唰幾下將答案寫上,上頭的姬冰原俯視下去,只看到小吉祥兒一開始蔫頭搭尾苦著臉,看了題目又眉開眼笑,寫完以后面有得色,種種喜形于色實在太好猜,不由忍俊不禁,他又看了眼在一側(cè)擰眉沉思,筆下奮力的姬懷清,他今日來考問,數(shù)只是順便的,樂才是重頭——他倒要看看,什么樣的曲子能讓小吉祥兒落淚。
云禎寫完后輕松擱筆,聽到前面的姬懷盛正悄悄戳他一旁的伴讀:“你帶了算盤沒?”
那伴讀臉色僵硬,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搖頭,顯然皇上在上,他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云禎忍不住想笑,想起姬懷盛無論那一世都是轟轟烈烈來京城砸了一輪錢,然后傻乎乎地回晉地做他的富貴閑王孫,實在也算是個妙人兒,當(dāng)初晉王為了解除經(jīng)濟困境,直接娶了晉地大富豪的女兒為王妃,一點兒沒避諱自己就是窮,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耿直作風(fēng),來到京里一直金錢開道,但有一點好,因為他母妃是商賈出身,因此也一直沒有歧視過自己這母親草莽出身的,自己和朱絳還吃了他不少席呢。
他直接起身行禮道:“皇上,臣想請求賜一算盤。”
學(xué)堂里忍不住有人噗嗤笑了,大概是覺得索取這商賈掌柜才用的算盤著實有些掉價可笑。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轉(zhuǎn)頭點了點頭示意丁岱。
一個小內(nèi)侍飛奔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持了把算盤來奉給他,云禎卻沒接,直接讓他拿給前面的姬懷盛。
姬懷盛看他一眼,頗為感激,拿起算盤,啪啪幾下真的毫無顧忌地在桌子上打起來,還打得熟練飛快,眾人開始還微微側(cè)目,后來看上邊皇上并無絲毫怪罪,便都沉下心來自己算起來,很快有人也開始大著膽子要算籌,姬冰原也都一一點頭讓內(nèi)侍們滿足要求。
不多時時間到了,小內(nèi)侍們過來一一躬身收了紙回去,云禎心情輕松環(huán)顧四周,看到姬懷盛啪啪兩下將算盤放回桌面,志滿意得,顯然也算出來了。遠處姬懷清還低著頭在狂寫,看來是沒算完,而姬懷素面容淡定,也早已擱筆,云禎知道他素有大才,一直等著這展翅沖天之機,一會兒考樂,他更要一鳴驚人了,前兩世都如此……
云禎不知不覺多看了姬懷素幾眼,但落在上邊姬冰原的眼里卻是吉祥兒對姬懷素頗為關(guān)注,看小內(nèi)侍們捧了卷子上來,便拿起來翻了幾下,果然撿了姬懷素的卷子出來看了下,答得果是不錯,他看了眼姬懷盛,又撿了他的卷子來看了看,果然算盤打得很是不錯,算得居然也很好。
他微微轉(zhuǎn)頭,示意丁岱。
丁岱連忙道:“接下來考樂,請諸位公子自薦,有沒有一展才華的。”
講學(xué)廳中央已擺上了一幾一墊,一側(cè)有內(nèi)侍們事先擺上了許多樂器。
姬懷清先站了起來:“臣愿奏琴�!�
姬懷清是秦王精心教導(dǎo)過的,奏起雅樂來中正平和,雍容沉靜。
他皮相也甚好,正兒八經(jīng)穿了郡王服,姿態(tài)優(yōu)雅端正,看上去也龍姿鳳表,一派皇家雍容。
云禎心想著第一世姬懷素輸給姬懷清的原因。
姬懷清的父親秦王,娶的王妃家世雄厚,這也導(dǎo)致了姬懷清的母家、外祖母家都是極為煊赫的世族,盤根錯節(jié),勢力深遠。
太平之時,姬冰原不會選他為皇儲,因為牽扯的勢力太多,但到天下大亂之時,卻又不同了。
當(dāng)時北楔族南侵,秦王頗具實力,能夠鎮(zhèn)住其他藩王,姬懷清又已成年,也未有什么失德之事,國亂之時,的確只有立姬懷清這個成年王孫為儲,才能安臣子們的心,又最大限度的穩(wěn)住國內(nèi)的局勢,讓秦王等人不至于添亂。
而姬冰原也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北楔族,那個時候他應(yīng)該也沒想到自己會中毒,一去不回吧?第二世自己支持姬懷素后,皇上選了姬懷素為儲,想來確實較中意的還是姬懷素。
皇上那時候一定很難,藩王朝臣們各懷心思,外敵來勢洶洶,他卻無可信任之人可用,只能御駕親征,偌大江山,無人可托付,只能交給虎狼之輩,前有狼后有虎,不過是茍且之舉。
自己那時候在做什么?在跟著朱絳在府里仍然是玩,雖然也憂慮局勢,但也做不了什么,不過是買了些田莊,給軍中捐點棉衣物資罷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沒用且沒心,皇上第一世第二世忙得根本不關(guān)注自己,章琰也棄自己而去……姬懷素看不上自己,朱絳……
朱絳也埋怨自己誤了他。
但他兒子也有了,自己認不認也不妨礙他朱家傳宗接代,自己當(dāng)時賭氣不認,定國公出面將那孩子記在其他同輩兄弟名下,朱絳又不是獨子,實在犯不著就為這毒殺了自己,朱絳哪怕有怨氣,也絕沒那個膽子鴆了自己。
定國公那個老油條,必是得了姬懷清的授意毒殺自己。
原因?母親在軍中的威望極盛,武成帝失蹤,軍中群龍無首之下,姬懷清才登皇位,大概怕軍中生變,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自己身上那虛無縹緲的私生子的傳言。
無論姬懷清還是姬懷素,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都是先殺了他——在他人眼里,自己大概真的是皇位最大的阻礙了。
云禎沉浸在自己想法中,忽然被一聲激蕩琴聲驚醒,他抬眼看到不知何時已經(jīng)輪到姬懷素在奏琴了。
之前操琴吹笛的不少,大多是中正平和的宮廷雅樂,忽然石破天驚,眾人都不由精神一振,果然正是那首《大方》,云禎收回了眼神,默默坐在座位上,垂著睫毛不語。
少年公子,玄衣素冠,眉目沉斂,奏琴之手卻袍袖翻飛,猶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琴聲氣象萬千,云蒸霞蔚,海圖崢嶸,山崖林立,這就是他琴聲中的抱負,胸懷天下,帝途漫長,但他可揮劍斬滅一切擋在他跟前的荊棘。
是他不懂他。
一曲奏閉,姬冰原頷首贊許:“十分不錯,曲名是什么?何人所作?”
姬懷素跪下道:“此曲名大方,為我閑暇所作,讓皇上見笑了�!�
姬冰原點了點頭:“大方無隅,大器晚成,你胸中不俗,實乃后生可畏。”
和前世一樣,云禎嘴角微微冷笑,也不去看他,只是垂著眼睫一動不動。
姬冰原從上頭看向他,無端覺得他在難過,難過什么呢?姬冰原這些日子原對之前沒好好照管他而正覺得愧疚,這下也有些索然起來,想著時間也快到了,今日不如留吉祥兒在宮里散散心。
卻見姬懷清站起來笑道:“我聽說昭信侯也擅樂,前些日子將京中樂坊都逛遍了,樂坊中如今都傳說著,誰能令云侯爺一顧,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樂師呢,不如今日能否讓我等也開開眼�!�
云禎抬眼,看到姬懷清臉上微笑里藏著明明白白的戲謔,知道這人是那針尖眼一樣的嫉妒又發(fā)作了,想來是剛才被姬懷素壓過了,又知道姬懷素在樂坊找過自己吧?
昭信侯無論哪一世實實在在是個紈绔,當(dāng)然不會奏什么雅樂,丁岱偷眼去看姬冰原,姬冰原袍袖一動,想來是要替云禎解圍,云禎卻站了起來笑道:“我會的也不過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diào),既然郡王要聽,少不得也獻獻丑。”
姬冰原挑了挑眉毛,到底沒說話,看到云禎起了身去到樂器前,卻是取了支金燦燦的銅嗩吶。
堂下已有學(xué)生忍不住笑出聲來。
第33章
白馬
嗩吶的音特別響,民間吹奏一般都是紅白喜事或是野戲鼓吹,只求個熱鬧嘹亮,一貫難登大雅之堂。
云禎撿起那支金燦燦俗氣至極的嗩吶起來,原本是君前清雅之極的賞樂,仿佛瞬間就變成了那鬧哄哄的戲臺子一般,畫風(fēng)實在滑稽,人人全都忍不住捂嘴低笑。
卻見云禎也并不坐下,只就著窗邊,拿起嗩吶,手指按上,隨口一吹。
一聲長而蒼涼的樂聲響起,遼遠,悲寥,猶如邊聲號角,群鴉掠過暮色,長煙落日千嶂里,
堂上忽然一靜。
姬懷素抬起眼睛,心下巨震,已反應(yīng)過來,這是軍號。
軍中掌號,多用嗩吶,以其足夠響,足夠遠,號令三軍十分方便。
云禎垂著睫毛,仿佛只是隨意吹著。
樂聲悠長,在不算大的講學(xué)廳內(nèi)回蕩著,所有人卻聽出了那種悲愴、悠遠和滄桑來。
曲很短,不過半盞茶時間,云禎就吹完了,真的像個民間小調(diào),但卻沉重蒼涼得仿佛負擔(dān)了太多內(nèi)容,他將嗩吶交給小內(nèi)侍。姬冰原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座中姬懷盛卻忽然拍案道:“吹得真好!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嗩吶了!”
座中原本十分安靜,被他這么一插科打諢,竊笑聲又響起。
云禎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抬眼笑著對姬冰原道:“是和老兵學(xué)的小調(diào),陛下跟前獻拙了�!币彩切r候圖新鮮和忠義院的老兵學(xué)的。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曲名?”
云禎道:“白馬歸�!�
將軍百戰(zhàn)死,白馬歸故里。
這是葬歌,大戰(zhàn)后無數(shù)將士無法回去,只能沙場裹尸,就地掩葬,老兵們送走太多昔日兄弟,只能在落日后的戰(zhàn)場,吹一曲葬歌,送同袍們的魂靈回千萬里外的家鄉(xiāng)。
但座中坐玉堂食金饌的公子們,沒幾個人真正知道戰(zhàn)爭的意義,他們只知道父輩創(chuàng)下了累世功業(yè),他們摩拳擦掌,來到京城,只為了爭奪這天下至尊之位。
十二歲就領(lǐng)兵的姬冰原自然知道這是葬歌,他看了眼云禎,手指輕叩幾案:“少年人還當(dāng)多聽些輕快活潑的,莫要學(xué)這些死氣沉沉的,移了性情。”
云禎看了眼姬冰原,他一時還沒有從那曲子里頭走出來,想到眼前這位人人敬畏愛戴的明君卻御駕親征一去不回,不由面上帶出了痛惜來,連忙低頭行禮:“謹遵陛下諭命。”
姬冰原卻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下一悶,少年人如何有這樣哀慟的眼神!果然就不該讓他一個人在府里守孝!到底守孝那幾年發(fā)生了什么?怎的年紀小小青春芳華,就吹此不祥之曲?
不該讓他和忠義院那些老兵們混著,好好一個少年人,都學(xué)了什么東西啊,守孝后又進學(xué),想來學(xué)里這些宗室子,也沒什么好結(jié)交的,眼見著能入眼的沒幾個,難怪云禎心就沒在這學(xué)里,整日只想著逃學(xué)。
姬冰原心里打算著,面上卻也還平靜,又點了幾個學(xué)生,聽過后勉勵了幾句,看內(nèi)侍們稟報內(nèi)閣議事的大臣們已齊了,便起了身回去議事。
心里卻念著這事,特特留了云禎在宮里晚膳。
云禎還惦記著之前被罰的事,聽到皇上又留他,臉上那委屈簡直讓丁岱看著要笑出聲來,忙安慰他道:“侯爺放心,不是罰你,就是今兒宮里有新進的夏藕,還有太湖那邊進上的鳳尾刀魚,極鮮美的,外邊可嘗不到。”
云禎這才放了心,抱著宮里的小貓耍子,姬冰原和大臣議事后,看到云禎在院子里百無聊賴地逗小貓,整個人看過去天真爛漫,的的確確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到底如何吹出那樣曲子來?守喪那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走過去吩咐人擺膳,一邊問云禎:“你平日里在府里,都做什么事打發(fā)時間?”
云禎眸光警惕:“練箭,讀書呢!”可別又是找借口罰我。
姬冰原看他仿佛受驚的小動物,忍不住嘴角翹了翹:“朕是說,你少年人,也當(dāng)勞逸結(jié)合,平日里做些什么消遣?守孝在府里這幾年,想來也無聊,可有想玩的地方?朕讓高信帶著你去京里好玩的地方如何?”
高信!和他一起還玩?zhèn)屁啊!云禎睜大眼睛連忙推拒:“不用他!我早就玩夠了!京里什么玩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早就和朱絳一起全玩遍了!”
姬冰原問:“朱絳?”
丁岱道:“定國公之孫,嫡次子所出,前些日子墜馬在家養(yǎng)傷,如今并未進學(xué)。”
姬冰原想了下想起來了:“就是前些日子你故意在人家旬陽郡王受封的日子開賞花宴,給他出氣那個?”
云禎雖然沒想到瞞著姬冰原,被他直接說出那點小心思,不由臉一紅:“是。”
姬冰原想了下又道:“朕看天也漸熱了,不如到時候帶你去西山避暑,讓你也去散散心?”
云禎其實有些意興闌珊,他哪有時間玩!時間緊著呢!西山他早玩過了!但是想到皇上勞累,能去西山散散心也好,于是鼓起興來附和:“太好了,謝陛下隆恩!西山那邊打獵不錯�!�
姬冰原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下,又道:“對了,朕記得你小時候特別喜歡收集漂亮的寶石?這幾年庫里又進來不少,一會兒讓丁岱帶你看看,挑些喜歡的。”
云禎道:“那都是小時候的愛好罷了,皇上留著賞人吧。”他心里忽然一動,卻想起一事來,宮里的寶石和別的御用品不一樣,沒有皇家印記,是可以拿去兌錢花的。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無妨,都是西域那邊貢進來的,宮里沒有后妃,放著也是浪費,你如果缺錢花,也能拿去換點錢。”
云禎一聽眼睛一亮:“真的可以賣?”
姬冰原閑閑道:“看來你很缺錢?想買什么?”
云禎一想到可以放手賣錢,心花怒放:“費錢著呢,養(yǎng)馬,養(yǎng)門客,養(yǎng)軍……”
姬冰原想起他收的那些軍奴孩子來:“你養(yǎng)那么些門客做什么�!�
云禎道:“北邊不安寧,這軍制改革,一時半會效果也還出不來,到時候陛下沒人使喚,我給陛下養(yǎng)一些,到時候也能幫上些忙�!彼闼隳挲g也勉強能使換,想到這他心里越發(fā)焦灼,覺得時間太短了。
姬冰原道:“你怎么知道北邊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