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祝珩不認為自己配得上這種規(guī)格,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俘虜,南秦可不會為了他和北域撕破臉,皇子身份形同虛設。
燕暮寒擺好飯菜,將筷子遞過去。
便是把他當成皇子,也沒必要親力親為,伺候到這種地步。
祝珩沒有接筷子,心情復雜,他實在猜不透燕暮寒是什么想法。
難道他上輩子救了燕暮寒,對方沒有喝孟婆湯,這輩子來當牛做馬找他報恩了?
燕暮寒不解地歪了歪頭,鬼面具沒有遮住眼睛,他無措地眨了下眼,伸出兩根手指,模仿祝珩的動作:“吃飯�!�
字不正腔不圓,不倫不類的南秦話,十分滑稽。
祝珩正想著報恩的事,猝不及防聽到這一聲,再看燕暮寒戴著兇神惡煞的面具,做出這樣的稚氣動作,一個沒繃住,笑出了聲。
燕暮寒動作一頓,眼底閃過一絲羞惱,起身就往帳外走。
祝珩連忙收住笑意,追上去:“我不是故意要笑……”
話音越來越低,祝珩看著燕暮寒的耳朵,挑了挑眉。
異族人的發(fā)色淺淡,燕暮寒是金色頭發(fā),發(fā)尾打著卷,他今日將頭發(fā)編了起來,一雙耳朵無從遮掩,此時那雙耳朵已經變得通紅,像石榴籽熟透后的尖尖。
他懷疑燕暮寒一直不和他說話,是知道自己南秦話說不好,怕被嘲笑。
身后的人沒有追上來,燕暮寒的腳步越放越慢,磨磨蹭蹭走到大帳門口時,終于忍不住回過頭,目光幽怨,似乎在問他為什么不繼續(xù)追了。
這回真真是和貍花貓一模一樣了。
祝珩心下好笑,對這位異族將軍的懼怕又少了幾分,他走上前去,示意性地點了點燕暮寒的耳朵:“紅了�!�
燕暮寒沒反應過來,以為他指的是面具:“你是,想,看我的,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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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依舊是沒學會說話的小燕子~
小燕子:被嘲笑了QAQ
第9章
手串
關于燕暮寒,坊間有很多傳聞,
自從祝珩對燕暮寒表露出興趣后,楚戎為了給他解悶,特地花時間打探過,只面具就給他講了一上午。
傳聞一:面具是長公主送的,由特殊金屬打造而成,只有她能摘下來,她不愿意讓人看見燕暮寒的臉,這面具的作用跟貞操鎖差不離。
傳聞二:燕暮寒容貌丑陋,心性敏感自卑,怕被別人嘲笑,所以一直戴著面具。
傳聞三:燕暮寒年紀太小,怕自身威嚴不足,震懾不住大軍,所以才從外貌著手,出此下策。
……
傳聞又多又離譜,祝珩對燕暮寒的相貌和面具好奇不已,他這么一問,祝珩又被勾得上頭了:“可以看嗎?”
聽說燕暮寒睡覺都不摘面具,定然對此極為忌諱,怎么可能會讓他一個敵國的外人看到臉。
“可,以。”
祝珩默然片刻,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嗯?可以?”
“可以�!痹捯袈湎聛�,燕暮寒抬手去夠面具的帶子。
小將軍的學習能力很強,說到第兩遍,“可以”二字就不再絆絆磕磕了,帶著點口音,聽起來很有味道。
祝珩抿了抿唇,右手搭在左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撓著凸出來的腕骨。
他一緊張就愛這么做,兒時被教習嬤嬤抓到過很多次,但一直沒改掉這個習慣。
祝子熹說他是貓爪子,怕他撓破了皮,送給他一條瑪瑙手串,讓他撓珠子緩解緊張。
十三歲那年發(fā)了高熱,醒來后手串就不見了。
佛家信因果,祝珩從小耳濡目染,沒有刻意找過,只當那手串替他擋了災,所以他才沒稀里糊涂的燒死。
燕暮寒垂著眼皮,眼睫顫個不停。
他向來不注重容貌,但被祝珩注視著,無端生出些緊張的心緒。
祝珩會不會嫌他丑?
祝珩能不能認出他來?
燕暮寒低下頭,正好瞥到祝珩手上的小動作。
原來……
他心里的緊張突然散了個干凈,勾著帶子,利落地摘下面具:“你,看我�!�
祝珩一下子攥緊了左手手腕,心想傳聞果然不可信,這面具不是只有長公主能摘,燕暮寒長的也不丑。
不僅不丑,還很俊俏。
燕暮寒是明顯的異族長相,眼窩很深,鼻梁高挺,五官猶如潑墨勾勒,張揚不羈,既有清爽的少年氣,又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性感。
即使以南秦的審美評判,也是上上乘。
祝珩想起曾經讀到的詩句:鮮衣怒馬少年時。
無論是長相還是境遇,用在燕暮寒身上都很合適。
祝珩越瞧那透紅的耳朵尖越心癢,忍不住打趣道:“燕將軍生的這般俊美,不戴面具的話,怕是會引得無數(shù)姑娘家的青睞。”
燕暮寒對他好的過分,他控制不住得寸進尺,想試探這人的底線。
“青,睞?”
這個詞對剛開始學南秦話的燕暮寒而言,超綱太多。
祝珩懶得束發(fā),頭發(fā)胡亂地披散著,他大發(fā)慈悲地放開了撓紅的左手腕,捻了一縷發(fā)尾把玩著:“是傾慕的意思,聽不懂了嗎?”
語言果然是障礙,試探都很難進行下去。
“聽得懂。”大抵是經常被這么問,燕暮寒這三個字答得很快,“你在,夸我?”
他抬眼看來,眸光瀲滟,好似藏了無數(shù)期盼。
祝珩靜默片刻,將錯就錯,點了點頭:“嗯,在夸你�!�
燕暮寒對他吃飯的事極為上心,祝珩用上了絕食的小把戲,趁機提要求,終于讓燕暮寒同意帶他去找穆爾坎。
大軍還沒有撤離南秦,再走兩天就到睢陽城了。
祝珩暗自在心里打著腹稿,這是他最后的機會,如果不能讓燕暮寒改變主意,他就要被帶走了。
比起遙遠陌生的北域,他更偏向于從小長大的地方。
穆爾坎在南征過程中表現(xiàn)突出,被燕暮寒提拔上來,如今住在副將的大帳里,也就是距離主帳第二近的大帳。
原本他住的是距離主帳最近的大帳,但自從祝珩住到主帳里后,他的地盤就被燕暮寒占了。
穆爾坎遠遠看見燕暮寒走來,起身相迎,看到他身旁的祝珩后,立馬拉下了臉:“將軍,你怎么把他帶來了?”
主帳向來是給身份尊崇的人住的,這南秦的廢物皇子哪里配得上,偏偏燕暮寒堅持。
秋日的陽光并不刺眼,稀稀疏疏的落下來,處處都是暖洋洋的金色。
祝珩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看得出來穆爾坎對他很不滿,似乎除了燕暮寒,這里的所有人都不待見他。
和在大都時差不離,除了祝子熹,老和尚和明心,沒人不厭惡他。
祝珩伸手接了一捧陽光,滿目憂愁,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在兩軍陣前被帶走,祝子熹怕是要急瘋了。
進了帳中,穆爾坎取出在火盆中燙的酒,倒了兩杯,一杯遞給燕暮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聽說皇子殿下身體不好,拿藥當飯吃,應該喝不了酒吧�!�
燕暮寒對祝珩有多特殊,眾人有目共睹,沿途經過打下來的城池,穆爾坎特地去打探過關于祝珩的事。
不打聽不知道,這位病歪歪的皇子殿下還是個名人。
皇后嫡子,還有獨攬兵權的外公一家保駕護航,妥妥的金枝玉葉,可惜……
出生時害死了自己的娘,隨母姓,又克死了舅舅外公,天煞孤星的命格,親緣寡淡,身體又差,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一命嗚呼了。
聽著還挺可憐的。
如果他不是出自南秦皇室,穆爾坎還是很愿意給他個好臉色的。
“喝一杯沒有關系�!辈贿^半個多月沒聽到南秦話,祝珩就有種鄉(xiāng)音親切的動容感,“有勞了�!�
穆爾坎碰了個軟釘子,不情不愿地給他倒酒:“將軍說你有事找我�!�
酒是從北域帶來的,那里天氣寒冷,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下雪,人們喜歡喝烈酒,保暖御寒。
這一壺便是北域出了名的烈酒,被火一烤,濃烈的酒香氣便盈滿了大帳。
只是聞著,就嗆得慌。
祝珩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壓著喉嚨的癢意:“你南秦話說的不錯,我有些事想和燕將軍聊聊,需要你幫忙�!�
來掃除我們之間的語言障礙。
穆爾坎一口飲了杯中的酒,目光寒冽:“撤兵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如果你膽敢蒙騙將軍,打著討回十二座城池的主意,我一定會宰了你�!�
討回十二座城池?
便是枕頭風都吹不了這么大的,他哪里有這種本事。
祝珩微嘆,掃了眼身旁安靜喝酒的燕暮寒:“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回家,勞煩你轉告燕將軍,怎樣才能放我離開�!�
他都自身難保了,哪里有閑心去想其他的。
祝珩摩挲著杯子,指腹被酒燙得泛了紅,他皮膚白,稍有點異色便格外明顯。
倘若他真的討回了十二座城池,恐怕都沒有辦法活著進大都。
畢竟那座王宮之中,都是見不得他好的人。
穆爾坎半信半疑,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儼然一副巴不得趕緊離開的模樣,心里松了口氣。
走了好啊,走了后將軍就會變回之前的模樣。
穆爾坎的心情好起來,原封不動地翻譯了祝珩的話,誰知安安靜靜喝酒的燕暮寒突然摔了杯子,語氣森冷:“不可能�!�
他以為祝珩有想要的東西,沒想到祝珩想要的是離開他。
燕暮寒咬著后槽牙,喉嚨里火辣辣的,被酒燒起了怒氣:“我要帶你回北域,誰敢阻止我殺了誰�!�
祝珩被他摔杯子的舉動嚇了一跳,手一抖,溫熱的酒潑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
不疼,只是看著嚇人。
這人怎么又瘋起來了?
祝珩一頭霧水。
燕暮寒眼底閃過一絲疼惜,強忍著沒有去拉他的手,沖呆愣的穆爾坎吼道:“把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告訴他。”
穆爾坎一個激靈,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是�!�
大帳之中一片死寂。
熱酒的火盆還沒有熄滅,木柴燃燒,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祝珩有一搭沒一搭地撓著腕骨,半晌,輕聲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是他?
手腕上泛起絲絲縷縷的刺痛,祝珩低頭一看,已經破了皮。
他這副貓爪子,沒了祝子熹送的手串,便只能落得傷痕遍布。
和他這個人一樣,離開故土,大抵也不會有好下場。
燕暮寒眸光明滅,到最后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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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幾天里,祝珩都沒有見過燕暮寒,飯菜是塔木送來的。
規(guī)格沒變,依舊每天換著花樣做。
北域大軍在睢陽城暫作休整,祝珩的住處從大帳換到了城中的宅院,燕暮寒找來一個精通南秦話和北域話的人,讓他和塔木一起照顧祝珩。
到睢陽城的第二天就下了雨,天陰沉沉的,天光昏淡。
秋雨凍人,祝珩披著大氅,靠坐在軟榻上,身旁是燃著的炭盆。
精通兩國語言的人叫裴聆,從小在南秦北域交界處長大,和塔木年紀相仿,兩個人常常湊到一起說小話。
午飯時間,塔木去端飯菜,祝珩把裴聆叫到面前:“你們兩個上午說什么了?”
裴聆往炭盆里加了點炭:“聊了聊天氣,這天還陰著,雨估計得下到后半夜。”
“我聽見你們提到了燕暮寒�!�
裴聆動作一頓,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你能聽懂北域話?”
他和塔木聊天用的是北域話,對著祝珩的時候才會講南秦話。
祝珩攏了攏大氅,語氣淡淡的:“別讓我問第二遍。”
燕暮寒沒有對外宣揚祝珩的身份,但那一頭標志性的雪發(fā)足夠別人猜到他是誰。
裴聆心里一緊,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盤托出:“塔木跟我抱怨,說您薄情,一點都不在乎將軍,將軍每夜都偷偷來看您,給您上藥,您卻從來沒有問起過他……”
每夜都來?
祝珩盯著手腕,傷口已經看不出來了,他以為是自然痊愈的。
“將軍為了您,沒日沒夜地學習南秦話�!�
“將軍將主帳讓給您住,不合規(guī)矩,好多人對這件事有意見,將軍都是一個人扛著�!�
“怕您吃不好,將軍特地找了南秦的廚子,您每次剩了飯菜,將軍怕浪費,都會自己吃掉�!�
“將軍為您撤了兵,本來是要打到大都的,大都里有將軍的執(zhí)念�!�
……
祝珩聽糊涂了。
樁樁件件,冥冥之中,不管他需不需要,燕暮寒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事。
為什么呢?
難不成真是來報恩的?
裴聆摳了摳衣擺上的刺繡,他是貧苦出身的孤兒,第一次穿這么好的衣服:“怕您一個人悶著不高興,將軍特地找我來陪您說說話�!�
燕暮寒對祝珩極為重視,即使是侍奉祝珩的人,吃穿用度都是上乘。
“他怎么自己不來陪我說話?”
裴聆撓了撓頭,不確定道:“可能是將軍還沒學會說南秦話?”
腦海中冒出一雙紅透的耳朵尖尖,祝珩撫弄著愈合的傷口,心緒繁雜。
這燕暮寒真是……好生奇怪。
雨一直下到深夜,天色從暈染的疏淡墨色過渡成剛研磨出來的濃黑,祝珩怎么都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裴聆說過的話。
他向來不否認自己的薄情,但他和燕暮寒之間,遠遠沒到這種親近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