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推開綠色油漆木門,穿過兩邊墻壁底部被刷成灰藍色的走廊,扶著剝裂的木扶手一步步地慢慢挪下水泥樓梯,一階,兩階,三階……
許平不需要回頭,也知道弟弟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
從一盞路燈到另一盞路燈,兩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長,縮短,時而相交,時而分離。
遠遠的,可以看到文工團住戶樓上的點點燈火。
許平立定腳跟,很疲倦地對許正說:“行了,到這兒你就認識路了。自己回家去�!�
“哥哥,吃飯�!�
“你回家去就有飯吃了。”
“哥哥,吃飯�!�
“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餓了你一個人回去!一個人滾回去吃他媽的飯!”許平大吼著。
許正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開口:“哥哥,七點了……”
這一次沒等他說完,許平就狠狠打斷了他。
“我不是你哥哥!”
許正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哥哥……”
“別叫我哥哥!”許平咬牙切齒地大吼,“我是正常人!我沒有你這種白癡弟弟!”
許正呆呆地站著。
“你怎么可能明白!你每天就是吃飯睡覺玩沙子,你根本就是個怪物!怪物!什么都不懂的怪物!你知道什么叫活著?!你知道什么叫疼?!”
許平?jīng)_上去連著扇了許正幾個耳光。許正抬起一只胳膊擋在眼前。
“別人打你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反抗?!你反抗��!打回來�。泶蛩牢野�!”
“哥……”
“不要叫我哥!我恨你!我恨你!”
一邊狂暴地對弟弟拳打腳踢,一邊又仿佛傷心已極地洶涌流淚,很快就在弟弟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加上之前被踢腫的半邊臉,顯得愈發(fā)猙獰。
“你哭啊,為什么不哭?你為什么從來都不流眼淚?媽媽死了你也不傷心,你是不是人?!你有沒有心?!”
“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許正被打得太痛,順手推了許平一把,許平一只腳絆在石頭上,向后重重栽去。
頭上的傷口被碰得開裂,血順著他的腦門直直地往下淌。
許平和許正都呆住了。
許正走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的頭很暈,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他輕輕推開弟弟的手,血和淚水在面頰上混在一起。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第6章
第
6
章
六.
Run
Forest!
Run!
——阿甘正傳
許平人生中第一件玩具,是一個淺黃色紙殼的萬花筒。
把一只眼睛對準目孔,另一端朝向太陽慢慢旋轉,深藍色的花會隨之不斷地變幻形狀。
也許你喜歡這種組合而討厭那種組合,只要你耐心地慢慢尋找,總有一樣會恰恰好合你的心意。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喜歡的花不會停在那里等你。每一次拿起放下,花朵的位置都會調(diào)皮地躲藏起來,所以每一次,你都可以重溫那種慢慢尋找的隱秘樂趣。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復雜的玩具,拆開來不過是筒殼、鏡片和一張花紙。
年幼的許平曾經(jīng)極度失望。他以為自己會在里面找到無數(shù)張花紙,而他只需要挑出最喜歡的那一張,妥善地保存下來,從此不必再為尋找而煩惱。
萬花筒的鏡片在拆卸的時候被不小心打碎了,即使努力地拼裝起來,也看不到那些美麗的花了。
許平傷心了一陣,慢慢地把萬花筒丟到了腦后。
后來又發(fā)生了許多許多事。弟弟出生,媽媽去世,他開始上小學了,弟弟也開始上小學了,弟弟被退學了,爸爸差點兒跟李阿姨再婚卻突然什么也不再提起……
許平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這個萬花筒,這一天深夜,他被張叔叔抱著送進醫(yī)院,他發(fā)著高燒,看到地板上藍色的馬賽克地磚在白日燈光下旋轉。
“萬……萬花筒……”
“什么?!”張叔叔急得滿頭大汗,“許平,就快好了,你是小男子漢,堅持一下,馬上就有醫(yī)生阿姨給你處理傷口,忍一忍,馬上就好�!�
他摟著張叔叔的脖子昏沉沉地說:“我想要萬花筒……”
“好好好,等你病好了,叔叔給你買萬花筒!”張叔叔抱著他慌亂地找急診室,“許平,你是個好孩子,你很勇敢,我們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你再堅持一下�!�
許平很高興,是真的高興。
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這樣不問緣故地滿足他的心愿了,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對他說,許平,你很勇敢,你是爸爸的好孩子。
他緊緊地摟著這個人的脖子,又高大,又溫暖,他突然覺得可以放下心來,不用再害怕,沒有人能夠傷害自己了。
他把頭輕輕枕在這個人的肩膀上。
地板的圖案在不停地變幻著形狀,好像無數(shù)朵逐漸綻放的藍色小花。
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仿佛又變成小小的孩子,爸爸在客廳收聽廣播,媽媽在廚房蒸香香軟軟的白饅頭,他趴在窗臺前的椅子上,對著太陽慢慢轉動著心愛的玩具。
許平閉著眼睛像小貓一樣輕輕喊了一聲:“爸……”
回答他的是輕拍在他后背的一只大手。
許平腦袋上的傷口被縫了七針,半邊頭發(fā)被剃掉了,做了CT,檢查出頭骨沒事,為防萬一還是打了一支破傷風針。
裹紗布的時候,許平早已經(jīng)撐不住睡著了。
他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全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沒等睜開眼睛就忘得一干二凈。
醒來的時候看見張叔叔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打盹,頭一點一點的,眼鏡都滑到鼻尖上去了,白襯衫皺成一團。
天已經(jīng)朦朦亮了,窗外還有一些青色的晨霧沒有散去。
許平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
他的頭一抽一抽地疼,腦子像缺了零件的機器怎樣都不肯動。
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搖了搖張叔叔的胳膊。
“我怎么到這兒來了?”
張瑾民也醒了,他揉著發(fā)僵的脖子說:“你忘啦,昨天我抱著你來縫針�!�
許平這時候已經(jīng)重新把他的殼背了起來,不再是昨夜那個吵著要玩具的小孩子了。
他特別有禮貌地說:“謝謝張叔叔�!�
張瑾民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許平留著頭發(fā)的半邊腦袋,說:“小孩子別學這么老成!”
許平遲了五秒才反應過來。
小孩子在說我呢?他想,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許平問:“我弟弟呢?”
張瑾民愣了愣,然后很誠實地回答:“我沒見到,不過我臨走時托你阿姨去找了,他一個小孩子跑不了多遠,這會兒應該早就找到了在我家睡覺呢�!�
許平一向很尊敬他的張叔叔,一方面他確實是個好人,不然爸爸也不會在出差時把自己和許正托付給他;另一方面他是個難得的誠實的人,很多好人同時也是撒謊的高手,可是張叔叔不,他對只是小學生的許平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誠的,把他當成智能健全的大人平等地對話,光為這一點許平就感激他。
許平慢慢地把心放了下來。
他了解許正,那是個最不喜歡亂跑的傻子。
沒什么好擔心的。
他掀開被子下床。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許平包著一腦袋白色繃帶,像個從戰(zhàn)場退下來的傷兵,默默地跟在張叔叔的屁股后面上樓。
半邊腦袋光禿禿的看起來實在太挫,干脆剃成光瓢買頂帽子戴吧。
老師昨天布置的作文自己連個標點符號都沒寫,書包也不知道扔到哪個角落去了。
更討厭的是,一旦上學就會每天見到盧嘉……
許平各種愁悶怨恨一起往上涌,激得腦門一跳一跳地疼。
然而這些煩惱畢竟還遙遠,眼前的問題卻急需解決。
許正。
自己不見了一晚上,之前又一邊揍他一邊大聲地吼著讓他去死,頭腦清醒下來的許平開始為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深深后悔。
可是這后悔中又夾雜著一絲僥幸,許正那個白癡,說不定連去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吧。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硬著頭皮走進張叔叔家。
客廳里擺了一張圓桌子,張叔叔的愛人何阿姨正在桌子前給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張小娟張羅早飯。
張瑾民四下里看了一圈,問自己的妻子何梅:“哎,許正呢?”
何梅把裝了小米粥的碗輕輕放在桌上,沒說話。
張瑾民又問了一遍,何梅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不知道!”
張瑾民愣了,問:“這么大個人在沒在你不知道?”
“你問我?你一個晚上跑哪兒去了?!”
“我走的時候跟你說的明明白白,許平摔破了頭要送急診……”
“送急診一個晚上都不回來?!”
張瑾民也火了:“他一個孩子要縫針、照片子,老許把他托給我,我能丟下他一個人回來?!”
何梅開始尖叫:“你也知道他是老許的孩子?!你自己的女兒你怎么不管管?!娟娟拉了一晚上肚子,一直在找爸爸,我連個搭把手送醫(yī)院的人都沒有,那個時候你在哪里?!”
張瑾民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怯怯喝粥的女兒,對妻子說:“別在孩子面前吼,你跟我到屋里說!”
兩個人關上臥室房門。
男人的聲音聽不太清,女人的聲音則又尖又細,直直地穿透門板傳出來。
“好好的?!你看她哪里好好的?!她拉了一晚上肚子,臉色都是青黑的!”
“老許老許!你是上輩子欠了許家的債了要幫許川養(yǎng)兒子!”
“對!就你是好人!我是天下第一壞人!你當好人當?shù)眠B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也要去給人照顧兒子!你想過娟娟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這個家沒有?!”
“老許不容易?!是!可我們這些人誰容易了?!我能幫他煮頓飯,可我能天天幫他煮飯嗎?!我能代替得了許川當他們爸媽?!”
“許正跑了�!�
“我怎么知道他一個傻子去哪兒了?娟娟在拉肚子,我能放著自己的女兒不管去找別人家的兒子?!我找他一次已經(jīng)夠意思了!”
“我需要向許川交代什么?!他自己的兒子不好好帶,見天兒地往外地跑,我還怕他跑了不回來把他的兒子賴給我呢!”
“張瑾民!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兒齷撮心思!!你書里面偷偷夾的是什么?!你敢不敢拿出來給我看看!你惡心!你——”
女人的聲音被一聲鈍響打斷。
一陣沉寂之后,房間里像滴了水的熱油鍋,傳出噼里啪啦砸東西和謾罵的聲音。
“有本事你去跟組織上說要跟我離婚!你去啊!去啊!“
許平慢慢地站起來,腳步不穩(wěn)。
他屏著呼吸輕輕地對坐在一邊的張小娟說:“跟你爸爸說一聲,我去找我弟弟了�!�
小女孩睜著大眼怯怯地點點頭。
第7章
第
7
章
七.
重要的事,是看不見的。
——小王子
許平?jīng)]有去上學。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鑰匙打開門之后,他默默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有點兒害怕,兩條腿軟軟的提不起勁兒。
在心里鼓勵了自己好一陣,才跨進門檻。
小紅桶不在桌子底下。許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間的任何一處。
許平站在客廳的正中央,所有房間的門都大開著,他和許正的臥室窗戶漏出一道縫,風卷得米黃色的窗簾啪啪作響。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還是喊了一聲:“小正!”
沒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會兒,到廚房的壁柜里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滿滿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覺得惡心,趴到水池處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沒有吐出來。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處。
家里真安靜。
許正在的時候雖然不愛說話,卻會制造各種聲音,他笨手笨腳的,有時候走路都會撞到桌子,發(fā)出老大的“哐”一聲,卻從來沒聽見他呼疼。
許平在房間寫作業(yè),時不時就要看一眼弟弟,確保他沒有闖禍。開始時還會擱下筆四處去找,到后來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聲,許正就會默默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不管許正當時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數(shù)多么頻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許正就像聽到主人呼喚的小狗一樣立刻出現(xiàn)。
有時候許平在學校里受了氣,回到家就會不停地叫許正的名字來發(fā)泄,弟弟來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說就把對方打發(fā)回去。許正在兩個房間之間來回跑了幾十趟,累得滿腦門的汗,仍舊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樣,半句埋怨的話也沒有。
這樣的許正卻因為自己遲到這樣的小事而大發(fā)脾氣。
許平想,自己大概從來都沒弄懂許正的腦袋里在想什么。
一直覺得弟弟是白癡,反應遲鈍,感情缺乏,所以肆無忌憚地說話做事,不但毆打他,還對他說讓他去死。
其實一直欺負傷害著許正的就是混賬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