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班里的笑聲立刻變得稀稀拉拉的,大家都拿眼睛偷偷地望著許平。
馬國忠這才想起,六年三班的班主任跟他提過,班上有一個孩子的弟弟最近走丟了,家里很著急,要他多照顧一下。
許平無所謂地轉(zhuǎn)頭道:“是啊,大家不是都知道嘛!我弟弟是個傻子,上了半年小學就被退學了,連回家的路也認不清,我媽媽死了,我爸爸工作很辛苦,我下了課就得趕快去找我弟弟,我們再沒別的親人了,他就算是個傻子我也不能丟下他不管啊�!�
班上一片寂靜,大家像被看不見的巴掌打在臉上,那種微妙的羞恥感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坐立不安。
連馬國忠這樣的老教師都難受起來。他收起卷子教案,干巴巴地說:“明天再收拾你們。”轉(zhuǎn)身出了教室大門。
許平收拾好書包,抬起頭看見不少人在偷偷瞄他,他對自己的同學笑笑,那些人都像被灼燒了似的轉(zhuǎn)過臉去,沒有人敢跟他對望。
班上的同學幾乎每個人都曾經(jīng)在背后悄悄議論過許平的白癡弟弟,現(xiàn)在許正不見了,那些話就變成了邪惡的詛咒,好像連許平的微笑里都帶著審判的尖刺,扎得人渾身疼。
他背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時候,正碰見盧嘉做值日提著水桶從廁所回來,兩人在樓梯口狹路相逢,誰都沒動。
許平把右手伸進褲兜里,里面放著一把削鉛筆用的折疊美工刀。
他側(cè)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盧嘉,好像在等對方的反應。
盧嘉想像從前那樣從鼻子里哼一聲,然后罵他是“一坨屎”,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寒毛直豎。瘦弱的許平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可是具體在哪兒他也說不清。
旁邊忽然有一條腿重重踢出,盧嘉手里的水桶從樓梯上哐當哐當?shù)貪L了下去,水灑了整整一路。
盧嘉大怒,扭頭就罵:“他媽誰干的?!”
許平身邊站著一個又黑又壯的平頭男生,一臉嘲弄地笑道:“我干的,怎么著?!”
盧嘉來回看著何志和許平半天,點頭說:“行,你們等著�!鞭D(zhuǎn)身撿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著還要去追,許平把他攔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么東西!”
許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輪不著你為我出頭�!睅ь^先往樓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錯他了,虧我以前還覺得他人仗義�!�
許平?jīng)]說話。
何志追著他絮絮叨叨像個老媽子似的說了一路,到了校門口,許平問他:“大志,你還有啥事兒?”
何志抓著頭想了想:“我?guī)湍阋黄鹫业艿軉h�!�
許平心里挺感動,不過還是拒絕了:“你知道我弟弟長啥樣兒?行了,別瞎參合了,還有派出所呢。”
何志看著許平,想要說些什么,許平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沒別的事兒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在這幾個星期里突然變成了他不認識的人,好像把瓶里的水倒掉裝進了二鍋頭,一樣的透明無色,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爆炸。
他看著許平遠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許平?jīng)]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隨意地揮了揮手。
許平花了五分錢從小攤上買了一份當?shù)氐膱蠹垺?br />
他站在路邊抖開紙頁,越過頭版頭條的重大新聞,越過二版的國際時事,三版的經(jīng)濟動態(tài),直接找到當天的社會新聞。
“今晨某處住宅樓失火,造成一死三傷�!�
“公共汽車慣偷被民警喬裝抓獲,車上乘客人人叫好�!�
“紀念10月4日國際動物日,昨天北郊動物園免費開放,游人眾多。”
看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關(guān)于走丟小孩或拐賣小孩的新聞。許平又仔細地把版面夾縫處的廣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連續(xù)登了三周的尋人啟事:
“許正,男,八歲,1983年9月8日在X市鐵山區(qū)走丟,至今未歸,走丟時身穿紅色背心、藍色短褲。有知情者請速與許川聯(lián)系,有重謝。”
下面是一張許正的黑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單位的地址和電話。
帶著寒意的秋風吹得報紙嘩嘩地響,許平把報紙疊好塞進書包里。
秋天是真的來了。
路旁白楊樹的葉子已經(jīng)變成了金黃色,隨著清涼的西風,慢慢地飄落滿地。人們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換上了正面四個口袋的藍色中山裝,偶爾也有穿著綠色軍裝的軍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開始出現(xiàn)賣烤紅薯和炒栗子的攤販,那種香甜的氣息,離著很遠都可以聞到。
許平站在街邊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報警、登廣告、在電線桿上貼尋人啟事……
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許正還是沒有回來。
爸爸跟文工團請了一個月假,每天在外面找人,許平也不想上學了,這樣提起的時候卻被許川痛罵一頓。
許川猛然拉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小孩。那孩子嚇了一跳,回過頭時臉上的表情都寫著一個驚字,卻是小眼睛稀疏眉毛,除了背影,同許正沒半分相似。
許川失望地放下手:“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跟他同行的幾個孩子簇擁著他走了,一邊走還一邊湊在一起頻頻嘀咕。
賣報紙的老大爺問:“你找人��?”
許平說:“是啊,我找我弟弟,他走丟了�!币贿厪臅锓鰟偛诺膱蠹�,指著許正的照片問:“您見過他沒有?”
老大爺戴上老花眼鏡,瞇著眼看了看,搖頭道:“沒見過�!�
許平以為自己會失望,但是大概是被失望折磨得太久,他竟然只是點點頭,好像早就料到似地說:“謝謝您了�!�
老大爺看他可憐,道:“報警了沒有?現(xiàn)在不比前些年,我兒子當年16歲,大串聯(lián)跑到廣州去都能平安回來,現(xiàn)在的人販子可多,見到小孩子長得好,就拐到山里賣掉,也不管孩子家里人著急心疼�!�
許平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變得又苦又澀。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民警突然來敲他們家的門,說是在河里撈出一具小孩兒的尸體,讓他爸爸趕緊去認。許川急匆匆地走了,直到深夜才回來。回來以后就癱坐在藤椅上,好久都一動不動。許平抓著門框腿都軟了,許川才長出一口氣道:“不是你弟弟�!�
許平告別老大爺,不辨方向地在街上逛,看到背影相似的小孩就上去抓人家的肩膀,有好幾次他明明看到孩子的父母正拉著他們的手,只為了那一點微薄的希望,他也要沖上去看一看。
從前他一直盼望著放學了不用回家,不用陪許正玩沙子,現(xiàn)在他真的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就連每次從客廳經(jīng)過,他都不敢往桌子下面看——那里放著弟弟的小紅桶,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許正每天縮著腳坐在椅子上專注地等他回家的樣子,要疼得他滿地打滾兒。
他就這樣一直徘徊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往家走。
還是同一條新民路,還是同一個小人書攤子。許平默默地走過去,他再也不想看什么小人書了。
這世界上一萬個英雄加起來,也抵不過自己的一個笨弟弟。
他低著頭慢慢走進文工團的大院,迎面就撞上一個人,帶著黑邊方框眼鏡,穿著灰色的夾克,看上去十分眼熟。
張瑾民跑得一身是汗,眼鏡腿都歪到耳朵下面去了。他看到許平,大喜過望。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處找你!快!快跟我回家!你弟弟讓派出所的人找回來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十一。
給我一朵紅玫瑰。我會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夜鶯與玫瑰
家里的大門是半掩著的,從客廳里傳來說話的聲音。
許平?jīng)]有伸手去推開它。
他的呼吸急促,有濕潤的汗從鬢角慢慢地流下來。
在許多個夢里,他看到弟弟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對他說:“哥哥,我回來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后真的從夢中哭醒過來。
這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等到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深夜的床上?
“謝謝謝謝……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們……”
許平聽見爸爸語無倫次地說著。
“哪里。這孩子其實是南郊垃圾場一個撿垃圾的老人家送回來的。他本來以為這孩子是個啞巴,問他什么都不說話,看他可憐就當兒子收養(yǎng)了幾天,后來看到尋人啟事才把他送到派出所。”
“是是是,我得好好感謝人家……”
“你這孩子真是走運了,遇到好心人。我們局一年接多少走丟小孩的案子,能平安找回來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家長的眼淚都哭干了……”
“謝謝謝謝,都是警察同志工作做得好。您喝茶,吃水果,來來來……”
客廳里的聲音又淡下去了。
許平想,如果這是夢,那么不管是誰,求求你,不要讓我醒來。
他輕輕地推開門。
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三個人,背對著大門的是一個帶著大蓋帽穿綠警服的男人,爸爸一臉激動地坐在他的對面,他的身邊是一個低著頭渾身臟兮兮的小孩。
許平靜靜地站在門口。
大蓋帽的男人站起來,拉了拉衣服,道:“行了,您的孩子我給您送回來了,所里還有別的事兒,我也不多耽擱了�!�
許川一邊握著對方的手拼命道謝,一邊招呼許平:“快來謝謝警察叔叔,他把你弟弟送回來了。”
許平一動不動地盯著許正,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一次落腳之前,他都做好了墜入夢中深淵的準備,可是他終于清醒地站在許正的面前。
許正的頭發(fā)很臟很長,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穿著一件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男式汗衫,破破爛爛的打著補丁,露出來的脖子和手臂都是污黑的,指甲里全是泥垢。
夢里的弟弟總是干干凈凈的,像天使一樣沉靜可愛,會主動跟他講話,會拉著他讓他陪他玩沙子,會微笑會撒嬌,可是這樣的許正連自己在夢中也覺得不是真的。
許正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臟又臭,像個路邊的乞丐。他看到自己哥哥站在面前,可是他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平以為自己會像夢里一樣歡喜感動,到頭來只有一陣陣難過心酸。
他緊緊地握著拳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浴室里的水聲嘩啦啦地響著,然后吱的一聲,水龍頭被人擰緊。
門沒有關(guān),從客廳里可以看到爸爸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抓著許正的胳膊。
“小正,乖,把臟衣服脫了�!�
許正不停地扭動掙扎。
許川抓著他的手,把那件幾乎變成黑色的汗衫從許正的身上扒下來。
骯臟不堪的身體上肋骨根根分明。
許川愣了一下,覺得鼻子一酸,眼淚直往上沖。
他趕緊低頭去剝許正的臟褲子。
“吃苦了吧,這么多天,都沒吃好飯吧,等一下洗好澡,爸爸給你燉紅燒肉,你不是最喜歡吃紅燒肉嗎?”
許正沒有說話,他正在和剝他褲子的大手搏斗。
許川也沒有期待兒子回答。他用蠻力把許正剝得光溜溜的,來回地轉(zhuǎn)著檢查了一圈,發(fā)現(xiàn)許正的身體上沒有什么傷痕,就是瘦得厲害,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他端起一盆對好的溫水,從許正頭上猛地澆下去。
許正被淋成了個落湯雞,變長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越發(fā)顯得瘦弱不堪。
許正嚇得“啊”地叫起來。
廚房里的燒水壺咕嘟咕嘟地響起來。
許川緊緊抓著小兒子的手腕大喊:“許平,去把火關(guān)了,把開水灌到熱水瓶里面拿過來�!�
許平應了一聲,從客廳的椅子上站起身。
紅綠色塑料外皮、銀色內(nèi)膽的兩個熱水瓶是許平媽媽當年的嫁妝之一,當年許川夫婦生活最苦的時候,住在近郊的簡陋農(nóng)民房里,沒有廁所、沒有廚房,連喝口開水都要走很遠到隊上去提。
許平把熱水灌好,塞上軟木塞,抱著一只熱水壺走到浴室門口。
他看到爸爸想要往許正身上抹肥皂,弟弟卻像瘋了一樣拼命地跟他扭打。
“小正!小正你干什么!乖,爸爸給你洗好澡就干凈了,聽話!”
肥皂接觸到許正身體的一瞬間,許正發(fā)出了快要令人耳鳴的尖叫。
許川抓著兒子的肩膀大喊:“小正,你怎么了?!你以前明明很愛干凈的�。�!你把我當成誰了?!你看清楚,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啊!”
回答他的是許正重重砸在他眼眶上的一顆拳頭。
爸爸捂著眼睛,蹲在地上很久都站不起來。
許正趁機光著屁股跑了,留下一路濕淋淋的腳印。
他從哥哥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像刮過一陣小小的旋風,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留下。
放下熱水瓶,許平在浴室的門口站了很久。
爸爸背對著他沒有轉(zhuǎn)身,他的肩膀一顫一顫的,鬢角都是絲絲白霜。
許平輕輕地幫爸爸關(guān)上了門。
他順著地上的腳印一路走到主臥室�?恐鴫Φ囊贿呌幸慌旁哪举|(zhì)大衣櫥,木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
天已經(jīng)黑了,窗簾沒有拉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
臥室里暗暗的,只有客廳透過來的光照亮了近門處的地板,還沒等延續(xù)到床腳,就被黑暗靜靜地吞沒。
許平敲了敲櫥門:“有人在里面嗎?”
柜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許平輕輕地拉一下把手,發(fā)現(xiàn)衣櫥的門被人從里面抓住了,怎么拉也拉不開。
“小正,你在嗎?”
無人回答。
許平走過去關(guān)上臥室的門,拉上窗簾。
屋子里漆黑一片,除了門縫底下漏出的一點光,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這樣的黑暗明明是令人恐懼的,卻讓許平莫名地安下一點心。
他有許多話想要對弟弟說,那些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的話,那些折磨得他夜夜失眠的夢,他想要大聲地對弟弟道歉,可是到最后他還是害怕了,他怕看到弟弟冷漠的臉,他怕自己在冰冷的目光下失去最后的勇氣。
許平低著頭站在黑暗的大衣柜前,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許正曾經(jīng)和自己多么親密,趕也趕不走,現(xiàn)在即使大聲呼喚弟弟的名字,他也不會答應自己一聲。
“小正,你討厭我所以不想跟我講話嗎?”
“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和爸爸一直在找你,爸爸登了廣告在報紙上,他很擔心你�!�
“我把你的小紅桶和小鏟子找回來了,放在桌子底下。等明天,我?guī)闳ネ嫔匙雍貌缓�?�?br />
“對不起,哥哥那天回家遲到了,還跟你發(fā)脾氣,你很生氣吧?對不起啊,小正,哥哥以后再也不會了,我一定每天準時回家……”
“小正,你在聽嗎?”
“你腿上的傷口怎么樣了?那天被打的地方還疼嗎?”
“爸爸很生氣,因為你走丟的事他第一次扇了我耳光,他說我不是一個好哥哥�!�
“我大概真的是一個很糟糕的哥哥吧�!�
“小正你知道嗎?你的力氣好像變大了。剛剛你打到爸爸的眼睛,我看到爸爸都疼得哭了�!�
“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疼吧。人的身體很脆弱的,稍微磕著碰著,在地上摔了跤流了血,都會疼。有的時候即使身體好好的,遇到了沒有辦法接受的事,心里也會難過疼痛。疼到受不了的時候就會流眼淚,會有像水一樣的東西從眼睛里跑出來,所以如果一個人在哭,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是很可憐的�!�
“小正,爸爸都疼哭了,我們等一下去悄悄安慰他一下好不好?”
“小正,你在聽嗎?”
“何阿姨說你是自己從她們家跑掉的,你為什么……為什么要跑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