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君,我開玩笑的。”文珺擔心他真給自己找了個師父,日日夜夜督促著,那才真的是沒法過了。
天璣想了想道:“也罷,等玉衡回來了,你還是跟著他吧。你與他合得來,雖然性子跳脫了些,但有些事情他看得比我們通透得多�!�
文珺欣然應下了。
等天璣終于講完了那些乏味的經(jīng)書,文珺便輕車熟路地溜進了望德先生家后邊的那片林子中。他從芳騫林躍上了妙嚴宮的宮墻,看到了正在別院里打坐入定的言昭。
文珺不欲打擾他,便放輕了動作,悄無聲息地落地,在言昭對面坐了下來。
他其實很少見到言昭像這般安靜的樣子,盯著看了一會兒,感到有些恍惚。
五百年,對他來說,快得像彈指一揮,但言昭變得太多了。他身上的稚氣幾乎褪了個干凈,為了方便習劍,將頭發(fā)束成了高高的馬尾,舉手投足間也滿是意氣風發(fā)的英氣。
簡單來說,就是文珺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一樣,打趣他生得像個漂亮的女孩子了。
不過,在青華帝君面前時,還能看到他臉上露出幾分少年氣。
過不多時,言昭周身旋起了一陣風,靈力驟然迸發(fā),吹得文珺的頭發(fā)糊了滿臉。他吐出了不小心卷進口中的發(fā)絲,看到?jīng)_天的靈力像匯聚的水流一般,沒入了言昭的印堂之中。
風停時,言昭睜開了眼。
看見文珺在對面,他倒沒有半點驚訝,淡然道:“何事?”
文珺還沉浸在剛剛見到的場景中沒有回神。言昭沉寂的這兩百年,有人猜測他畢竟年紀太輕,天賦已至瓶頸,沒有能力再升至真君,為了不給青華帝君丟面子,才不再參加萬真大會。
但文珺清楚得很,言昭如今的修為,莫說是真君,就是拼一把神君,也不是不可能。
“哦……”文珺其實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只是忽然無聊得緊才跑來找他,“今年的萬真大會,你還是不參加嗎?”
其實這事上回已經(jīng)問過了,那時言昭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他看著言昭的表情變了變,像是動搖了。
“嗯?你改主意了么?”文珺問道。
言昭揉了揉眉心:“……師尊讓我去。”
“這不是好事么,”文珺樂道,“我還等著言昭真君帶我去凡間瞧瞧呢。你怎么反倒不高興?”
言昭沒說話。
他不樂意的理由,太過孩子氣了,他難以啟齒。
九重天有個規(guī)矩,或者說是天帝對眾仙的一種恩澤。那便是會給真君之上的仙君賜府邸。
言昭是望德先生養(yǎng)大的,自然沒有自己的府邸。后來拜了師,多數(shù)時候是在妙嚴宮或者東極境度過的。
若是成了真君,他便沒有理由再成天待在妙嚴宮里了。
言昭咳了一聲,換了個話題:“你若想去凡間,讓葉辰帶你下去不就是了�!�
文珺“唉”了一聲:“玉衡叔父還沒回來呢,而且他不愿意帶我去,總說,‘凡間如今動蕩不堪,不想節(jié)外生枝’�!�
言昭低頭想了想:“人間正遭亂世,他也不容易�!�
文珺又抱怨了一會兒天璣給他安排的經(jīng)書課,言昭聽得明白,文珺其實與他有一點很像。他們都是靠某一種特定的天分與興趣在修行,若摸不對門路,便有如隔山,很難精進。他想到了一個人,說不準與文珺脾性恰好能對上,切磋一番有利于修行。
“你指的是誰?”文珺聽他這樣說,免不了有些狐疑。
言昭勾起唇角笑了笑:“謹羽�!�
那個脾性古怪的蒼鷺妖。
如今應該喊她謹羽道君了。
文珺聽了更加不安了:“你不是在誆我吧?”
“當然不會,我?guī)讜r騙過你?”
文珺抬頭看了一眼青云仙君府邸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家去了。
送走文珺之后,言昭摒除雜念,喚出歸云劍練了一會兒,果然再次沖破境界之后,暢快了不少。
天色漸沉,他聽到正殿傳來說話聲。應當是君澤回來了。
萬真大會前的事務繁多,他與慈濟神君白日里忙碌得很,基本到了天黑時才能回來。言昭心頭微動,朝著前殿走去。
正殿沒見到君澤的身影,只有慈濟神君一人在忙。慈濟正埋沒在一片文書里,抬頭看到來人,放下筆沖他笑了一下:“言昭?帝君正要找你呢,你去長華殿吧。”
長華殿是君澤的寢殿,言昭不陌生,但如今站在門前,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心神跳脫,甚至忘了敲門。
“進來吧�!崩镱^傳來君澤的聲音,言昭這才如夢初醒。他閉上眼搖了搖頭,推開了門。
君澤正在翻閱著什么書冊。言昭瞄了一眼書名,他看過那本書,是在查蒙虞君的下落時見到的。“天外之境”到底在哪里,他至今也沒找到可用的線索。而之前在東極境肆意作亂的離未真神,后來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生過事端,更沒有現(xiàn)過身。五百年前的那一場禍事,如今想起來,像是一場沒有發(fā)生過的幻夢。
言昭走到了桌案前:“師尊,你找我?”
“嗯�!本凉煞畔聲�,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看出了言昭心里有不痛快,卻沒有說破。
“有樣東西要給你�!�
君澤伸手在空中劃了幾筆,一道符咒模樣的亮光隨著他指尖的動作驀然出現(xiàn),隨后那符咒慢慢飄入了言昭體內。
“這是入境符,”君澤道,“你帶著它,往后便能隨意出入東極境與九幽境。”
言昭怔怔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突然……”
“過些時日,我要閉關一趟,多久能出關,尚不知曉�!�
言昭聞言,頃刻將心頭那些不愉快全忘了,眼里露著急切。
“我知道你還在查蒙虞和離未的事情,才讓你參加萬真大會。有了真君的身份,也更好辦事些�!�
“……好。”言昭垂了垂眼。
如今聽聞君澤要閉關,他也沒有那么抗拒萬真大會了。說到底,如果君澤不在此處,那他待在哪兒,似乎都一樣。
“你要閉關,是因為腕上的傷嗎?”言昭仍記得,當初在浮玉嶺,君澤也是因療傷才閉的關。
“算是吧�!�
言昭不解:“那到底是什么傷?”
似乎每次提到此事,君澤總是模棱兩可地隨口帶過去了。次數(shù)多了,言昭不免有些疑慮:有什么傷能在青華帝君身上留這樣久?
君澤也知瞞不了太久,便道:“說來話長。等這次閉關回來,我再說與你聽�!�
君澤又問了問他這些日子的修行如何,等到談完了,言昭準備推門回去時,君澤卻又叫住了他。
殿外的微光透過窗欞照在言昭身上,投下了一道斜影。言昭就在那微光里定定看著君澤。
君澤亦有些恍惚。這些年,他分明是親自教導,一日一日地看著言昭長大,長成了如今的模樣。今日卻好像數(shù)百年第一次見到言昭一般,他在心里喟嘆著——原來他的小徒弟,如今已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仙君了。
“我同天帝提過了,”君澤慢慢開口,“若你升得真君,便直接接妙嚴宮的事務,無需再受其他調令。長陽殿便分與你吧,若嫌自立門戶麻煩,就住在長陽殿,離原來那間別院也不遠�!�
他的聲音溫和又堅定:“你是我青華帝君的徒弟,無需藏拙�!�
言昭杵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他那些細小的心事,根本沒瞞過君澤的眼睛。他摸了摸胸口。
太快了。
快得他擔心君澤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幾乎想立刻奪門而出。
他胡亂說了句“好”,推門離開了長華殿。走了幾步又生出些悔意,他想在君澤閉關之前再多看師尊幾眼的。
言昭以為是自己殘存下來的孩子心氣暴露,一時羞憤才會如此。但等他回到別院歇下時,那躁動的心緒仍舊沒有平復。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想:我這到底是怎么了?
第26章
真君試
今年的萬真大會,定在了東天門的金闕臺。
金闕臺空曠寬宏,卻不是什么好地方。這里是受刑之地,若有仙者犯下了天規(guī),須得依據(jù)罪行輕重,在金闕臺上接受不一樣的劫罰,通常是雷劫。歷劫引起的靈力波動太大,因此才建了這么一座臺子。
金闕臺的中央,有一圈正圓的金絲線,平時瞧著不起眼,但聽說是數(shù)萬根縛仙索所化,天劫降下之時,便會將受刑之人困在一道沖天的光束里,逃脫不得。
今日是圣君之試。此時天色尚早,還沒到時辰,金闕臺人跡寥寥。言昭站在臺下,看著那道縛仙索的痕跡,莫名覺得不大舒服。
“聽說,這金闕臺以前不是用來降罪罰的,”文珺在他身后,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上古有幾位神君,就是在這里羽化飛升的�!�
言昭不太信這些:“飛升,飛升去哪里?”
文珺沒細想過這個,一時間倒被他問住了。
言昭也不欲細究。今日是文珺要入場比試,他來為好友助個威罷了。這些時日,他自己也忙著閉門修行,不太清楚外頭的動向,倒是聽司靈天君說,文珺三天兩頭便往青云仙君的府邸跑,每次都灰頭土臉地回來,又百折不撓地繼續(xù)前去。
言昭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那么一句,文珺竟能堅持這么久。
他問:“你跟謹羽打了那么些回,有收獲沒有?”
提到謹羽,文珺不但沒生氣,反倒有些興致勃勃:“你說得不錯,這人的確有點本事。我頭一回去找她時,才出手,她便立刻找出了我的弱點,有些地方,連我自己以前都沒有注意到�!�
“這么說,圣君之試你是胸有成竹了。”
文珺頗為得意地點了點頭。
言昭笑了笑,沒再說什么。他倒不擔心文珺,更擔心三日后自己要參加的真君之試。
此前,慈濟神君透露過,本輪萬真大會,真君之上的比試要換一個方式進行,但具體是如何,并沒有詳說。
圣君之試開啟,金闕臺上下坐滿了待試與觀試的人。慈濟神君于主座之上,微微頷首示意,便有仙官以長哨喚來鳳鳥。
言昭已然習慣了這場景,待文珺進了芥子后,他便在聳動的人群中一路穿梭,悄悄到了慈濟身后。
慈濟神君認出了身后的氣息,示意他坐下,問道:“你怎么過來了?真君之試還有幾日�!�
“我來瞧瞧文珺。”言昭嘴上這么說,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四下掃了一遍。
慈濟神君將他這些微小的動作收在眼底,似笑非笑道:“今年的賢君到至君之試都由我主持,帝君不親臨�!�
言昭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小聲應了句:“噢。”
“你這幾日沒見著帝君?我以為他告訴你了�!�
言昭確實沒見著。這些天他劍都練得心神不寧,不好意思在師尊面前丟臉。
他有些尷尬地岔開了話題:“慈濟哥哥主持過多少屆萬真大會了?”
慈濟神君的目光落在金闕臺中比試的人身上,卻被言昭這話勾起了一些回憶,他微微闔眼,緩慢道:“記不大清了,但至少有一半吧。”
萬真大會從上一任青華帝君在時便有了,“一半”這個形容,可謂之重。
“那是從什么時候起做的從官?”言昭問。
“五十萬年前?”慈濟道,“青華帝君從官之位,原本是我?guī)煾�。上任帝君羽化后不久,他也隨之去了,便由我接下了這擔子。”
言昭沉默了片刻,五十萬年太漫長了,長到他根本想象不出五十萬年前的人與事是何種模樣。但他又忍不住想,那時候的君澤是什么樣子的?
慈濟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其實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帝君,與如今的你倒是有幾分相似�!�
他這么說著,忽然恍然大悟了似的,喃喃道:“難怪�!�
言昭疑惑地看著他:“難怪什么?”
難怪當年天帝百般勸說君澤收徒無果,他在萬真宴會上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言昭的糗事,種種之后,這兩人還是成了師徒。
慈濟笑了笑:“沒什么�!�
他只是感嘆,萬般因果輪回,都不如一個“緣”字玄妙。
兩人的目光轉回比試場,臺上陸續(xù)有人出局,從芥子中掉出來。
言昭在僅剩的幾人中,看到了謹羽和文珺,還有另一張眼熟的面孔——是莫己巳。
說起來,百蜚說出蒙虞去向之后,便被放了。他回了陰山,在荒蕪的小島上守著個水晶棺,從此再沒有離開過半步。
那之后,他們三人橋歸橋路歸路,各自有了不同的道,鮮少再聯(lián)絡過了。
這場比試最終由莫己巳奪魁,文珺和謹羽也順利晉得圣言昭看著那芥子,又向慈濟打聽了一回:“真君之試到底改成了什么樣?難不難?”
“天機不可泄露,”慈濟神君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對有些人來說大約是變難了,但對你……”
他說:“你是帝君教出來的,必然難不倒你。”
言昭詢問無果,只好把他最后那句話翻來覆去地琢磨,也沒琢磨出什么名堂來,只好作罷。
直到真君之試當日,不見翱翔的鳳鳥銜著芥子來,反倒是一位仙君端坐于金闕臺正中央,言昭這才瞧出些端倪。
那位仙君是元圣帝君的一位徒弟。元圣帝君座下的幾名親傳徒弟天賦各異,大師兄善陣法,這一位則更善結界。
他口中念著訣,緩緩升高,身下幻化出一方巨大的芥子世界來。這芥子不再是普通的校武場了,里面天地山川人鬼神佛應有盡有,是一個真正的小世界。
言昭看明白了一些,這是要在里面經(jīng)歷過一番艱難險阻,找到出境的“鑰匙”,才算通過試煉。
候場的仙君,有的在議論這從未見過的比試之法,有的瞧見了言昭,在議論他。
然而言昭心里忐忑,他在這方面的資歷淺薄,著實沒什么信心。
他在這不安的情緒里,忍不住想找能令自己安心的東西。
于是他抬頭看了一眼主座。今日的確是青華帝君坐鎮(zhèn)。
臺上的仙君布好了芥子,君澤正抬手,往那芥子上再加了一道結界。
收回手后,他側頭往候場的仙君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言昭的視線。言昭愣了愣,他根本沒料到君澤會在烏泱的人群中一眼瞧見自己,因此目光并未有絲毫遮掩。
君澤看出了他的不安,輕輕閉了閉眼,像是頷首。
這是君澤安慰他的方式。
言昭頓時安心了不少。他在那視線里回看過去,眼里盛著明亮的笑意。
這回倒是君澤走了神,直到主會人長喚了一句“請諸仙者入境”,方才收回了目光。
言昭深吸了一口氣,走上了金闕臺,微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發(fā)。站在外頭,芥子里的景象模糊不清,言昭閉上眼,抬腳走進了芥子中。
***
重新睜開眼時,周圍人息全無,目之所及是一座荒涼的城池。
他沿著官道走了一段路,仍沒見到人。倒是有幾具死了許久的尸體。言昭皺了皺眉,看來這芥子里安排的是一出亂世人間。
他試著喚出歸云劍,倒是沒什么阻礙,看來靈力在芥子中仍保留著。只是握劍時,他發(fā)覺自己身上的衣裳并不是來時穿的那件。
言昭腦海中有了猜測。他又喚出了靈鏡,靈鏡在這里沒有了聯(lián)絡的作用,變成了一面普通的鏡子。他對著鏡面轉了轉頭,看到了一張不屬于自己的面孔。
看來在進入這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賦予了一個符合芥子世界的假身份。
言昭想了想,把劍收了回去。他如今半點忐忑也沒有了,倒覺得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只不過他運氣不太好,落到了這么一座孤城,既沒找到線索,又無人可以相談。還是先出城看看別處的情況。
正當他這么想時,身后忽然傳來沙啞的嗚咽聲。
言昭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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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如山倒……最近氣溫驟降,大家也要保重身體呀_(:зゝ∠)_
第27章
死城見
言昭收起了歸云劍,只猶豫了一瞬,便回頭朝著哭聲的方向走去。
他踩著廢墟下的各種碎屑,穿過了一條凋敝的巷子,看到了一間破敗不堪的屋子。聲音便是從這間屋子里傳出來的。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便開了,屋內霉腐的氣味重得他皺了皺眉。
不過他很快便找到了哭聲的主人,因為這不見天日的房子里,只有一個活物。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渾身臟兮兮的,瘦得骨頭快要從薄薄的一層皮肉里戳出來。她瑟縮在柜子與床榻的夾縫里,見有人進來,止住了嗚咽,先是下意識往外爬,細瘦的的胳膊打了個顫,摔到了地上。
她絕望地縮回去,整個人都快融進了夾縫里頭。竟是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言昭在門口站了片刻,慢慢走過去,隔了幾尺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