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已是夜半子時,整座城都在夜幕里寧靜無聲,只有這只小舟劃破平靜的水面,留下一道長長的剪痕。
言昭變出個小瓷壺,朝君澤晃了晃:“喝了一夜的茶,腦袋里都是苦味了。”
說著他又化出兩只小盞,就著船上的矮桌開始斟酒。
酒香飄上來,君澤聞了一下,是不那么烈的果釀,便笑了一聲,沒阻止他。
兩人就著清風與明月飲完了一壺果釀。
言昭心滿意足地欣賞著夜色。
直到小舟忽然輕輕晃動了一下,言昭“嗯?”了一聲,發(fā)現(xiàn)它是撞到了一塊沉石。他抬頭一看,前面竟是一座湖心島,開滿了桃花,落花鋪了滿地。
“還有這種好地方,”言昭說著躍上了島,“是不是那老翁種的?”
君澤在他身后走上島:“那位真人云游四海,很少停留某處。”
言昭:“興許是他走前留下的。”
他尋了株桃樹,在邊上坐下,繼續(xù)看月亮。君澤站在他面前,看了一會兒幽靜的湖水,不知在想什么。
愜意之余,言昭想,司靈天君今日有句話說得對。千年時光,他一路走到如今,不知羨煞多少仙先前君澤也說過相似的話,雖然經(jīng)歷過挫折磨難,但結果都是事事順心。他才最像凡人向往的那種瀟灑自在的神仙。
這位新晉神君的神君目光幽微起來,心道還有一個心愿未成。
“師尊。”
清亮的聲音自背后響起,君澤微微一怔。
他有多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起先是言昭莫名地喜歡直呼他名字,后來是幾百年凡間渡劫,再后來……
他轉過身,正對上言昭笑意盈盈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為何我三百年前便不喊你師尊了?”言昭說著招了招手,大有“速速附耳聽來”的意思。
君澤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樣,但一貫的縱容還是讓他依言走了過去。
他半蹲著,微微俯身,卻不防被扯住了衣襟,下意識撐地,才沒有倒在人身上。
這一番下來,兩人距離已然近得有些不合乎師徒情理。
君澤欲起身,身下之人卻沒有松手,而是借著明亮的月光慢慢貼近,直到鼻尖相抵。
他聽見言昭很輕地開口:“你的好徒兒離經(jīng)叛道,肖想師尊許久了�!�
言昭從未這樣專注過,也從未這樣緊張期待過。心潮如同細雨濺起的漣漪,浮動又暈開,連綿不歇。而他站在雨霧中,變成了登階的旅人,在最后一道臺階前停了下來。他的師尊就站在頂端靜靜看著他。
世界與時間都靜止了,除了眼前之人,他的眼中再無他物。
這一刻,君澤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
情思拉扯著他,責任鎮(zhèn)壓著他。所有思緒又一點一點崩塌,最后只剩無行仙尊的那句話在心頭盤桓。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著咫尺間的那雙眼眸,從期許喜悅,到閃爍不安。最后在眸光黯淡前,低頭覆上了那雙唇。
言昭睜大了眼,不安與落寞一掃而空,將他衣襟攥得更緊。
君澤只落了一個輕如點水的吻,隨即微微退開。
他眼里的溫柔如一,笑意卻全然不一樣了。背后分明是皎皎的明月,他的眸中卻滿是星輝。
言昭眼睫不停顫動,攀著他重新覆了上去,急切地想再確認些什么。
他動作生澀,不得章法地咬了一下君澤的唇。
君澤騰出一只手,輕柔地托住了他的下頜。言昭隨著他的動作仰頭,雙唇也不自覺微微張開。君澤抵開那道唇縫,引導著他加深了這個吻。
言昭顫得厲害,手指不停揪著衣襟,最后慢慢環(huán)住了君澤的頸。
他知道凡間的伴侶以這種方式親昵,但畢竟也只是看過,不知原來滋味是這么……
果釀的甜香融化在吻里。良久,君澤才慢慢松開,觸著鼻尖替他擦了擦唇角。
言昭這才后知后覺紅了耳根,低聲喘著息。
“回家么?”他聽見君澤問。
言昭抵著他的肩,含糊道:“再待一會兒。”
君澤輕笑一聲:“好�!�
明月漸漸西沉,隨著飄落的花瓣沒入湖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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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慈濟神君,酒桌殘局就交給你收拾了。
第117章
我如星
慈濟神君睜眼時,天邊剛亮起熹微的晨光。
昨夜他沒回自己府邸,在妙嚴宮正殿小憩了一會兒。
送走最后一個醉鬼后,夜已深了,本該在宮中的兩人卻沒了身影。慈濟沒當回事兒,畢竟言昭突發(fā)奇想去趟東極境,也是常有的事,何況今日他是壽星。
慈濟神君欣然收拾干凈了滿院的殘局,留了幾只琉璃燈。別說,這玩意兒還真挺漂亮。
他在晨光里仰面靠了一會兒,慢悠悠起身。手搭在桌案上,無意中碰到一本冊子。
他隨手拿起來一看,有幾分眼熟。辨認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許久以前,君澤上天命臺前,托他轉交給言昭的劍譜。
慈濟記得,帝君剛回來時,他就已經(jīng)把這本冊子交還給他了。
怎么——
還沒送出去?
窗外的鳥鳴聲忽的揚起,慈濟只看見一雙翅膀撲扇地走了,樹枝搖晃出正在往這邊走的兩道身影。
慈濟有些詫異:這么快就回來了?
他起身準備去迎,剛想放下冊子,又拿回手中,同時腹誹了無行仙尊一番:也不知這位老祖宗信中的“妥了”是妥到哪門子去了,三百年了也沒見事成,還得他自己上陣。
院中兩人正說著話,神態(tài)與平時無異。慈濟神君揣著冊子走上前,言昭瞧見他時,卻住了嘴,目光心虛地游移了一下。
“咳,慈濟哥哥,辛苦你了。”他們剛從長陽殿里出來,里面已然整潔如初了。
“沒什么,”慈濟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你那些生辰禮,我替你收進殿內(nèi)了�!彼f著,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拿出那本劍譜,對君澤道:“對了,方才瞧見此物。我記得您說是要給言昭的?”
君澤接下劍譜,轉頭對上言昭亮得有些晃眼的目光:“要么?”
“不,”言昭唇角一勾,“左右無事,師尊親自教我吧�!�
君澤道:“也好�!�
慈濟神君欣慰地看著他二人拿著劍譜去了長華殿,半晌才回味出不對勁——等等,這不又繞回普通師徒了么?
他一拍腦門,決定去找真正有仙侶的人取取經(jīng)。
慈濟神君的小心思,殿內(nèi)兩人一概不知。
君澤將那劍譜隨手擱在一邊,指尖靈力旋動,化出一顆流光溢彩的“水珠”。
這東西言昭不陌生:“芥子?”
從形狀來看,與他最早參加萬真大會時見到的,屬同一種芥子。
君澤應了一聲,率先進了芥子。言昭緊跟而上。
芥子中只有一方遼闊的湖,湖面水平如鏡,再無他物。
兩人飄立于湖水之上,君澤周身泛起劍氣,打碎了湖面,隨后道:“劍招威力與自身靈力相合,如今你體內(nèi)靈力盈余,過去的招式發(fā)揮不出最大威力。”
他手腕翻轉,一柄靈劍慢慢浮現(xiàn)在手中。
“在芥子內(nèi),你無需顧忌,盡管打滿每一式�!�
“好。”言昭心潮澎湃,曜靈劍亦化在手中。
同源的劍意在湖面碰撞糾纏,掀起陣陣水波。
過了幾招之后,言昭明白過來君澤為何要在芥子中布一片湖。新的劍招像是在滄浪劍法之上抬了一階,需要的靈力更多,氣勢也更足。
領悟到這一點,言昭凝神將劍朝向湖水。只見劍尖聚起濃重的水氣,劍身也仿佛被水光浸潤。隨即,劍鋒勢頭一轉,無數(shù)水氣在他周身聚成一卷怒濤。
那浪卷得極高,鋪天蓋地往君澤的方向覆去,一時間天地遮蔽,失了顏色。
君澤迎著駭人的巨浪,面不改色,周身劍氣瞬間斗轉,化作與之相當?shù)匿鰷u,自己則提劍接住了言昭的劍。
劍氣與怒濤相撞,碎成萬千水滴,淅淅瀝瀝地墜落,激起滿湖漣漪。
君澤將劍一旋,化解了言昭的攻勢,握著劍柄敲了一下他的腕骨:“這里,出招再快一點�!�
言昭挑眉一笑:“再來!”
言昭頭一回這般酣暢淋漓地與人過招,一時忘我,待想起來歇息時,外面已經(jīng)過了好幾日。
那可憐的湖泊也翻翻覆覆跌宕了好幾日。
從芥子中出來,他還有些意猶未盡,心潮也未平息。
君澤按著他坐下調(diào)息:“境主心緒會影響境中氣候,明心境還沒多少生靈,倒沒什么,東極境可要跟著你遭殃了�!�
言昭“啊”了一聲。
做境主這么苛刻?難怪君澤永遠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
“有什么好辦法控制么?”言昭一邊調(diào)息一邊問。
“倒是有,需得在識海中實現(xiàn)�!本凉烧f罷,看著他的眉心不語。
言昭心領神會,主動將腦袋往前湊了湊。
君澤微妙地猶豫了一會兒,才抬手點上他眉心,入了識海。
識海中情境仍如上次見過的那樣,碧海連著岸上一片叢林,繁茂得夸張。君澤的目光幽深了些許。
“你的識海,何時變成這樣的?”
言昭回憶了半晌:“可能是從南柯石出來之后?也有可能是歷劫回來后,我也是前段日子才發(fā)現(xiàn)的。怎么,有哪里不妥嗎?”
識海一直在變化這事,言昭是清楚的,不過變得慢,他也沒覺得有異。這回直接翻了個新,他也疑惑了許久。
君澤搖了搖頭,揭過了這個話題。
“待會兒可能有些不舒服,你忍著些�!�
言昭點頭,退開半步。
君澤手中結印,東極境的輪廓分毫畢現(xiàn)地鋪陳開來,落在半空。比起言昭化出的畫卷,眼前的東極境更立體,像光影折射出的蜃樓幻景。
君澤握住言昭的手背,靈流緩緩流出,牽系了人與境。
言昭感覺到體內(nèi)有一股力量引著他,慢慢穩(wěn)住了東極境的波動。與此同時,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升起,不止是來自這股靈力,仿佛來自四面八方,盈滿了整個識海,滲入他皮膚和經(jīng)脈。
這感覺就好像……有一只手在輕撫著他全身,令他有些頭皮發(fā)麻。但他不覺得抗拒,因為他能清晰地在每一個觸感里感知到屬于君澤的神識。
好……好怪……
君澤撤回靈力:“會了么?”
奇異的感覺消失,言昭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退出識海后,君澤又囑咐了兩句:“此法用于應急,平時仍需養(yǎng)成鎮(zhèn)靜的習慣……”
他止住了話音,因為言昭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看著他。
“在想什么?”
言昭驀地回神,眼神躲閃了片刻。
一從識海中出來,那股莫名的戰(zhàn)栗便落到了身體上,不知誤打誤撞還是什么,與那天夜里悸動的感覺重合了。
君澤說話時,他的注意力便不禁從眼睛慢慢往下,落到了他翕動的唇上。
君澤靠近了些許,言昭便不得不正眼看向他。
“想要什么?”
言昭支吾道:“師尊明知故問……”
他看見君澤眼底微渺的笑意,接著輕柔的吻便落了下來。
沒了夜晚的涼意,氣息很快變得溫熱灼人。
言昭被勾起了興致,間歇時想主動探開對方唇縫,舌尖剛觸碰到齒尖時,君澤卻退開幾寸,低聲道:“慈濟來了�!�
言昭一驚,手忙腳亂地坐好,緊接著就聽見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慈濟神君捧著幾本折子走了進來。
“帝君,你們一直在?”他自顧自嘟囔著,“這幾日都沒瞧見你們�!�
君澤:“在芥子里�!�
慈濟:“原來如此�!�
他把折子放在君澤跟前,君澤翻看了兩眼,便聽他道:“本不想打擾你們,不過此次是地府呈來的折子。”
有十殿閻王鎮(zhèn)著,地府通常出不了差池,故而也很少直接呈報到妙嚴宮。
折子上寫的是,自從次人界平穩(wěn)下來,人口增長迅速,地府要處理的事務跟著水漲船高,近來實在是人手不足,希望九重天加調(diào)仙力。
鬼差尚且能從鬼魂中挑選,但更高些的鬼官卻不可,否則壓不住幽冥眾魂。
不巧的是,九重天諸仙,要么也忙于新人界,要么被天帝抽調(diào)布陣去了。君澤思索片刻:“萬真大會在即,今年的名額翻一番,多出的仙力派往地府,先補上空缺。長遠如何分調(diào),我再與天帝商議商議�!�
言昭問:“要調(diào)多少人,折子里可有提?”
慈濟:“暫未細表,估摸著十殿閻王已經(jīng)忙不過來了。”
君澤:“我親自去一趟,正好許久沒有看過地府情況了�!�
慈濟面露猶疑:“那此次萬真大會……我一人主持?”
君澤合上折子,側頭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見言昭那根乖順地垂在耳后的發(fā)帶。
“言昭同你一起�!�
臨危受命的言昭一懵:“我嗎?”
老天爺,參加萬真大會的仙君比他大上幾輪的都有,靠他,鎮(zhèn)得住么?
君澤摸了摸他的發(fā)頂:“別怕�!�
慈濟玲瓏心思,當即明白了。帝君這是想借機讓言昭立威,否則,六界這么大,一千年的神君,總會有人心存微詞。
他悅然應下:“如此甚好,那我便去擬一份新章程�!�
慈濟神君捧起折子回了正殿。
他二人隨其后走出了院門。言昭看君澤聯(lián)絡上了十殿閻王,便問:“現(xiàn)在就要去么?”
君澤:“地府運轉關系著十八層地獄的怨鬼,不能馬虎�!�
言昭有些失落,但仍道:“好罷。”
君澤正欲寬慰兩句,身側的人卻拽住了他,不知撒嬌還是泄憤,往他唇上咬了一口。
君澤心下無奈,托著他的腰,堵住了那雙作亂的唇齒。
慈濟神君放好折子,想起萬真大會的章程還有一處需得君澤確認。
他折返回去找帝君,半只腳剛踏出殿門,正撞見言昭咬人那一幕,雷劈一般地打了個跌,趔趄著退回殿內(nèi),往椅子上穩(wěn)穩(wěn)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