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言昭冷笑:“這賬你找曲幽算去!”
離未還要反擊,忽聞一聲清朗的笑聲,漫天浩蕩的劍氣和黑霧頃刻間都不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在離未身后。他搭著離未的肩,繞到前面,閑談似的開口:“好了,別嚇唬人了。”
真神駭人的威壓,也在他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語里消失了。
他看向君澤,目光里透著些遺憾和無奈,半晌才道:“許久不見啊。”
君澤此前為求真相,多次來尋人,都不得見。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只差最后一關,他沒有什么想說的了。
沉默之際,反倒是言昭先開了口。
“這次破壞封印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曲幽慢悠悠道:“這倒不是�!�
言昭:“那是誰?”
曲幽:“呵,是個熟人。你們也認識�!�
他說罷,一揮衣袖,一段畫面毫無征兆地闖入了兩人腦海。畫面中是一座湖,水平如鏡。一只小舟落葉似的飄在水上,小舟上躺了一個人,形容愜意。那是一個老翁,正一手撫著胡須,另一只手隔空捧著一根針打量。
言昭面色一變,愣在當場:“……是他?!”
君澤亦是驚疑。
那人竟是千年前,他們在人間無意間遇見的老翁!
言昭前幾日才飲過他的盡歡酒,這會兒覺得喉頭、腹中,哪里都不舒服了。
一個更駭人的念頭在他心底浮起:當年那一面,真的是偶遇嗎?
“蒙虞的毒只對當世的結(jié)界有用,還沒到能動真神封印的程度,真神封印無論是修補還是破壞,都需要同為真神的神力,”君澤將這段時日發(fā)生的事一聯(lián)系,很快找到了答案,“他就是妄圖躋身真神,造出塑神燈的那個人?”
“不錯,”曲幽道,“他本事不濟,差點被抽干了本體,只能用老者姿態(tài)在凡間游蕩�!�
言昭不解:“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動用僅存的一點本體,來破壞真神封��?”這只會讓他離油盡燈枯更近一步,無異于自毀。
曲幽笑道:“這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我再手腕通天,也只能看見發(fā)生了什么事,可人心是看不見的�!�
說話間,言昭注意到他搭在離未肩上的手,光源似的驅(qū)散了離未身上的陰霾。
離未滿身戾氣褪去,像是不想聽他們連篇累牘的廢話,一言不發(fā)地化作一陣煙,鉆回真神封印里了。
曲幽看著他留下的殘影,不由得失笑。
“其實,你們都錯怪離未了,”曲幽忽然道,“當年心生厭倦的是我,想要回去的也是我。”
言昭錯愕之間與君澤對視了一眼——這倒是與他們認知的不同。
又聽他道:“但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曾對誰吐露過。直到有一天,恍惚之際……有可能是醉酒了罷,我對離未說了此事。”
曲幽落寞垂眼,整個天地恍惚也跟著黯淡了幾分。
“我了解他的性子,偏執(zhí)如狂,必定會不擇手段為我達成目的。待我醒來時,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言昭雖然聽君澤說過,他二人并非眾人所想的那樣針鋒相對,但這樣聽來,似乎也不止是“尚可”的關系?是比這更加深刻的……
君澤問道:“所以你心生愧疚,才要我將你二人一同封��?”
曲幽:“這是其一。其二么……”
他忽然瞟了一下言昭,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其二就不便言說了。”
言昭在曲幽右前方,
瞧見那人將手背在身后,露出一截尾指,像是故意給他看的。尾指上驀地亮起金色的光圈,幽微繾綣。言昭雖只見過一次,但早已印刻進心里,當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連生咒……他和離未連著雙向的連生咒?
難怪他說不能單獨封印離未!他二人早已生死相連,生同衾,死同穴,要想控制離未,只能將他也一同封印了。
曲幽熄了連生咒的金絲,頗具暗示性地朝言昭勾了一下手指。
言昭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上次他告訴自己的連生咒下闋,目光變得不可捉摸起來。
裂隙深處仿佛有什么呼應了他一下,言昭打眼一看,那道封印裂隙已經(jīng)大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
“封印……要破了嗎?”
曲幽淡淡道:“還能再撐一會兒,至于還能撐多久,你師父比我更清楚�!�
君澤的面色沉了下來。
他知道此刻有無數(shù)目光在看著九幽境,有結(jié)界外騷亂不安的兇獸,有被波及得最厲害的幽冥萬鬼,還有九重天等著他消息的眾仙。
然后他在眾目睽睽下,將鎮(zhèn)守在此多年的問穹劍收回了靈臺。
言昭看出了他此舉隱含的意思——封印將破,留在這里鎮(zhèn)守也無用了。
他不由自主帶上了一點顫音:“師尊……”
君澤伸手一攏,那兩柄跟著言昭惴惴不安的靈劍安定下來,飄回了他識海。
他虛虛攬了一下言昭的肩,不動聲色地將人護至身后,對曲幽道:“既然有人等不及,那我便如他所愿。曲幽前輩,既然你只想離開,我只想保六界安寧,莫如各取所需�!�
曲幽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哦?”
君澤:“與其等這不知何時破碎的封印,倒不如時機成熟之時,主動開啟盤古意識,送你們回去。”
曲幽笑意深深:“自然是求之不得,那你有何條件?”
君澤:“我需要你二人在此期間,沉寂不再出世�!�
“好說,”曲幽欣然頷首,“既然如此,我等你的消息�!�
他說罷,心情愉悅地回到了封印中。黃沙落定,封印中響起鐘聲一樣的厚重聲響,隨即重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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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上,處處是嚴陣以待的天兵。
凌霄殿里更是氣氛凝重,六御罕見地齊聚于此,還未言語,其中的威壓便已蔓延到殿外。守在殿門前的仙君打了個哆嗦,抱緊了拂塵才穩(wěn)住心神。
天帝長嘆一口氣:“原以為還有時間做準備,天不待人啊。”
君澤道:“我向曲幽真神討了片刻安寧,等各界防御陣法落定,會即刻解除封印�!�
后土娘娘擔憂道:“那塑神燈,你有把握一定能喚醒盤古真神嗎?”
“原本沒有十成的把握,”君澤說著抬起手,一幅卷軸浮出掌心,“有人將此物留在了九幽境,里面記載了塑神燈的詳細用法,以及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
“這……”勾陳帝君驚道,“是那位真人留下的?”
來凌霄殿前,君澤已向諸位傳信,講明了此事的來龍去脈,眾人才知道竟然有這樣一樁往事。
“不錯,看來他毀壞真神封印的目的,便是要催化真神一事,盡快了結(jié)�!�
紫微帝君看了一眼天帝懸于殿中的一道道陣圖:“幸而陛下未雨綢繆,大半都落成了,只差安排守陣的人�!�
元圣帝君點頭:“神霄山門人多,陛下盡管差遣便是�!�
天帝琢磨了一陣:“全部就緒,估摸著要十年時間。”
“十年……”君澤喃喃一聲,“足夠了。過幾日,我親自往九幽境閉關鎮(zhèn)守,勢必研究出萬全之法。”
天帝聽了,語重心長地喚了他一聲:“青華。真神一事我等無能為力,但其他事必定安排妥當,你不用擔心�!�
紫微帝君微微一笑:“事在人為,我相信你。即便不成,諸位也算圓了道心�!�
君澤看著他們堅定的面容,也不免動容:“有勞諸位了。”
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只靈鳥從窗欞上飛走,穿過中天門繚繞的云霧,落到了一只白皙的手上。手的主人托著它,換到了自己肩膀上。靈鳥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側(cè)頭看見了一雙蹙起的眉。
“十年……”言昭長睫如羽般垂下,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尾指,心中悄然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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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晚了一點!被親友抓去勸架了QAQ
第130章
共海潮
出乎言昭意料的,君澤這次并未在凌霄殿呆許久。
他趕在君澤回來之前,撿起靈鳥遺落的一根羽毛藏好,確認自己身上無異樣之后,才前去宮門前迎接。
慈濟神君也在,聽著君澤給他安排的事宜,暗自驚訝,但也猜了個七七八八,便沒有多問。領了令后,沒在妙嚴宮多待,識趣地回自己府中了。
君澤靜立于宮苑中,遙遙看了一眼中天門的功行柱,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師尊要閉關么?”
君澤聞聲回頭,眼里含著溫柔的笑:“你不是都聽見了?”
言昭猜到自己的小動作瞞不過他,眼神不大自在地飄忽了一下。君澤并未出言責怪,因他明白,言昭此舉是出于擔心。
準備再萬全,那也是無人涉足過的真神之域,誰也不敢將話說滿。然而正如天帝所言,此事無人能與君澤分擔,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
言昭鼻子一酸,心口涌起無邊的委屈,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眼前之人。
君澤略一低頭,瞧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他抬手將人攬進懷中,安撫片刻后緩緩開口。
“真神一事,壓在我心頭幾十萬年,猶如附骨之疽。如今有機會由我主動做個了結(jié),其實教我暢快不已�!�
他鮮少這樣直白地表露心緒,或許真是心結(jié)將解,也能這樣無所顧忌地說出口了。
“我知此行兇險,但樂意去做,”君澤抬起言昭的臉,看著他眼睛,“相信為師嗎?”
君澤目光堅定,宛如勝券在握,言昭不由得跟著點了點頭。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相信君澤,也比世上任何人都支持君澤的決定。他們是一脈相承的師徒,也是心意相通的愛侶。
然而這次的十年分別不同往日,更令人難熬。
言昭目光幽微閃動,問道:“閉關在幾日后?”
君澤:“三日之后�!�
言昭沉吟片刻:“萬真大會剛結(jié)束,九重天后續(xù)事宜必然重在防御法陣,妙嚴宮的確沒太多事要安排,東極境向來安寧,三日也夠了�!�
豈料君澤輕輕笑了一聲:“誰說留三日是要做這些?”
言昭茫然眨了一下眼:“不是嗎?”
君澤看著言昭,目光軟了下來。他過去的確愛操心,許多事都親力親為。那些都是身為帝君應當承擔的責任,他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今日今時,他忽然意識到,許多事其實不經(jīng)由他之手,也一樣能井井有條,天也不會就此塌下。
那些過去稚嫩的人,如今也紛紛能獨當一面了。整個六界,便是如此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傳承再穩(wěn)固。
然而只有一件事,是其余人都替代不了的。不知是否無行仙尊的那句話點醒了他,君澤已經(jīng)能坦然面對并接受自己的私念。
“這三日,是我留來陪著你的�!�
言昭登時愣住,揪著君澤的臂彎,忘了言語。
目光像極了那天明明如月,他在桃樹下回應了言昭心意后看見的目光。
君澤心下微動,緩緩低頭。
“啾——”
旁側(cè)的樹椏上,忽然傳來一聲千回百折的鳥鳴。一只通體碧翠的靈鳥,扇著翅膀飛出了妙嚴宮宮墻。
言昭醒過神,頗為惱羞成怒地朝靈鳥飛走的方向瞪了一眼。
……這年頭怎么連靈鳥都學會兩面偷聽了!
氛圍被攪亂一通,君澤一時失笑,轉(zhuǎn)回正題。
“你想去哪里?”
言昭陷入沉思。
三日時間,說長也長,足夠?qū)⑽幢M的話語說個遍了。說短又很短,想正兒八經(jīng)做點什么,只能開個頭。
他思忖片刻,最后道:“去東海吧�!�
君澤微微驚訝了一瞬,轉(zhuǎn)眼間又明白了他的想法,溫聲回道:“好。”
而今的東海,與青玄在時的東海相比,可以說是面目全非了。
不光是海域,海岸的光景也迥然不同。最為明顯的,便是現(xiàn)在的東海海岸,多有漁民扎根生存,人稠物穰,熱鬧得緊。
這倒不是什么壞事,說明人間正是太平繁盛。
不過這次言昭不想往熱鬧處湊了,只想尋個清凈之地。
他們沿著海岸兜了一圈,順帶還解救了個被螃蟹夾了腳的小童,終于尋到一片無人之處。
浪濤陣陣,推出一道道白線,岸邊有叢林連綿,總算與當年有幾分相似。
海面空曠邃遠,連著碧天,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兩個人。
言昭也沒想好來此要做什么,只是覺得海能使人平靜,忘卻那些憂慮煩惱。于是索性拉著君澤靠在岸邊,悠閑地看海。
前兩日的確愜意悠然,第三日太陽升起時,言昭心底那股不安還是控制不住地涌了上來。
“師尊。”
“嗯?”
言昭沒應聲。君澤察覺一道靈流落到身前,伸手一接。一柄銀白長劍落到自己手中。
只見言昭笑得粲然:“不如練會兒劍吧。”
與其說是練劍,倒不如說是溫故。言昭跟在他身后,將入門以來的所有劍招都演練了一遍。從最早的長風碧落,到后來的滄浪劍法。一招一式,從無到有,從粗淺到精妙。
每出一式,君澤都會想起言昭年少時初習時青澀的模樣,與如今亭亭而立的樣子大不相同了,仿佛隔著渺渺歲月相望,最后重疊。
待到最后一式落下,天色已暗,劍鋒在夜色里劃出一道雪亮的光。言昭微微喘氣,心滿意足地收劍。
明月共潮生,東海海面浮光躍金,讓他想起了南柯石里的日子。
言昭跟著君澤并肩走到海邊,神秘兮兮地問:“蕭明心去往東海的路上,拿到了聞拾山臨終前留給他的東西。你知道是什么嗎?”
這話問得奇怪,君澤下意識在心里了轉(zhuǎn)譯一遍:他在問知不知道他給他自己留了什么東西。
君澤:“……”
他心里好笑,面上沒顯露,非常配合地回了一句:“是什么?”
言昭湊近了一點,小聲道:“是沈?qū)④姷漠嬒瘛!?br />
原來如此。
難怪蕭明心自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魂不守舍的。
“師尊對聞拾山和蕭明心,也一貫的溫柔體貼�!�
這語氣酸溜溜的,君澤無言:“不都是你?”
他站定后,循循道:“我對他們多有賞識,其實皆因是你的轉(zhuǎn)世。你的心性已養(yǎng)成,即使轉(zhuǎn)世輪回也不會變,這是因果。至于旁的心思,斷然不會產(chǎn)生,畢竟……”他揉了一下言昭額前碎發(fā):“畢竟早就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言昭目光灼然。
“那木靈呢?”
“木靈?”
喜歡的是那個舍己救你的木靈,還是現(xiàn)在站在這里的徒弟?
言昭一時口快,問出了這句話。不過答案是哪個,他倒不是很在意了。
月華朦朧如紗,只照得他二人的眼眸明亮。
君澤抬手撫上他的側(cè)臉,拇指按在他眼角。
“南柯石破時,可知為師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