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傅翊走了。
程念影臉上也不見什么留戀不舍之色,與方才說那些黏糊話的不像是一個人。
好一手欲擒故縱!吳巡心說。
若換做是我,恐怕真要上她的當(dāng)呢!
他跟著傅翊出院門去,還忍不住回了下頭。但又不得不說,這侯府女的確生得美,還有股子不受世事浸染的味道。
按說她不該有這樣的氣質(zhì)啊……
傅翊離開幽篁院便叫住了施嬤嬤。施嬤嬤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那里,將程念影一整天做了什么,說了哪些話都報了上來。
“王妃似對她有些不滿,敬茶時沒有接。郡王妃便說,王妃不喝茶,她怎么改口呢?”
“這樣的話她也敢說?”吳巡震撼。
這話可太硬氣了。
一般閨閣女兒,哪敢與婆母見第一面就這樣說?
傅翊笑問:“是不是有些意思?”
“是……”吳巡接完聲,又覺得不妥,生硬道,“也沒,沒怎么有意思�!�
他想來想去,總結(jié)道:“這侯府將她教得膽大包天�!�
施嬤嬤并不了解侯府嫡女身上牽扯著多少更深的內(nèi)情。
她只做著自己的本分,立即說起主子的好話:“郡王妃今日還說呢,說主子您真是很好的�!�
傅翊:“哦?她真這樣想?”
施嬤嬤點頭:“奴婢看沒有一絲作偽�!薄皩α�,她聽說您病著還要處理公務(wù),竟說您也不容易�!�
吳巡聽得再度愣住。
作為傅翊的心腹,他所見過的世人大抵分作兩種。一種對主子頂禮膜拜,感慨其光風(fēng)霽月、舉世無雙;一種對主子恨之入骨,憎他攬權(quán)過重,有佞臣之相。
或視為神,或視為魔。
總之沒有人會生出“丹朔郡王也不容易”這樣的念頭來……
“好,我知道了。嬤嬤有心。”傅翊笑著擺手揮退了施嬤嬤。
目光轉(zhuǎn)到木荷身上時,木荷神情怔忡得厲害,似是出神了。
“木荷�!�
“……主子�!蹦竞衫仟N低頭,“聽施嬤嬤說來,郡王妃處處都應(yīng)對得很好,并無須……無須旁人來教導(dǎo)�!�
傅翊對這話沒做評價,他說:“下去吧。”
“主子?”木荷想說我還未伺候主子歇下呢,但想到今日郡王妃那般賣乖,她更不能失了本分。于是低頭老老實實退下了。
待身邊只剩心腹之后,傅翊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說,這侯府女是不是像是換了一個人?”
吳巡:“像!”
他握緊腰間的刀柄,仍舊堅定不被郡王妃如今表現(xiàn)出的樣子所動搖。
他道:“不日便要回門,到時候侯府的破綻自現(xiàn)。侯府膽敢拿人冒充糊弄,豈能輕饒了他?”
*
被軟枕也軟,身邊沒有旁人,更無刀光劍影,于是程念影睡了個好覺。
她坐起來剛伸了個懶腰,卻見有人鬼鬼祟祟探頭到簾帳里來。
程念影手癢癢,想將那人摜到地上去。
拼命才忍住。
她問:“誰?”
那人一下直起腰:“姑娘�!�
梳雙丫髻,是個小丫鬟。
程念影歪頭:“你是?”
那人露出無語的表情:“我是侯府的丫頭,跟著姑娘陪嫁過來的,我叫彩蝶�!�
程念影攏著蓋頭出的府,到了郡王府上,身邊丫鬟仆婦又是一堆,哪里記得過來?
她倚住床頭:“哦,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侯夫人一早囑咐了我們,要跟你仔細(xì)說說我們姑娘的習(xí)慣、愛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昨日施嬤嬤一直跟著,總尋不到機(jī)會說,今日你可得好好聽聽。萬不能犯錯,帶累了整個侯府!”彩蝶肅著臉,拿起了架勢。
程念影問:“侯府可有拿錢雇我?”
彩蝶愣了愣:“沒有�!薄鞍パ�,咱們說正事呢!”
程念影:“既沒有拿錢雇我,何故對我要求頗多?不是你們央求我解侯府的一時之急?”
彩蝶語塞。
這與她想象中不大相同。
跟前的少女,明明幾日前也只不過是個丫鬟,見過的世面還未必有她多!如今侯夫人有吩咐,一切都是為侯府著想,她怎能拿喬起來,這樣不分輕重!
彩蝶急道:“你也是侯夫人的女兒,與咱們姑娘是嫡親的姐妹,怎么還談起錢來?”
第9章
誣陷?
“好,那算是我的姐姐�!背棠钣安唤猓霸趺�,你與我姐姐也是這樣說話嗎?”
彩蝶再次卡了殼,背上更滲出些許汗。
當(dāng)然不是!
若是這樣與侯府的嫡姑娘說話,夫人早給她兩巴掌了。
但你算嗎,你都還沒有認(rèn)回去。
對,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認(rèn)回去呢!
彩蝶挺直腰背,咬死了:“奴婢不知道哪里不妥,奴婢都是按侯夫人的吩咐辦事�!�
程念影只覺得與她說話沒勁兒。
于是翻身下床,一把將她推開。
她用的勁兒不大,落在彩蝶身上卻不輕。
彩蝶咚一聲撞上床邊的架子,架子翻倒,她自己也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屁股蹲。
疼得她眼冒金星,哀叫一聲,半晌沒緩過勁兒。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郡王妃?”
施嬤嬤帶著人推開門,疾步來到了程念影的身邊。
見她完好無損立在那里,這才松了口氣:“嚇了老婆子一跳�!�
侯府的家生子眼疾手快去將彩蝶扶起,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彩蝶掉了眼淚。她能說什么呢?說郡王妃推了她?
別人聽了會怎么想?——主子親手推你,都算你臉大了!
“我、我……”彩蝶語不成句,滿腹委屈。
程念影代她開了口:“打翻了東西�!�
施嬤嬤皺眉:“侯府的丫鬟……”有些笨手笨腳啊!
奈何不好當(dāng)著郡王妃的面說。
“快些收拾了。”施嬤嬤板著臉轉(zhuǎn)身指揮起其他人。
余下的則趕緊上前來伺候程念影洗漱。
程念影雖然不喜歡彩蝶,但她也的確還有話要與侯府的人仔細(xì)溝通。
等吃過早膳,她便主動問施嬤嬤:“府里有風(fēng)景好又安靜的地方嗎?”
施嬤嬤:“自是有的,奴婢帶您過去。”
其實按理說,嫁進(jìn)來做了新婦,就該立即擔(dān)起理家之責(zé)了。但郡王遲遲不提此事,施嬤嬤也不便多嘴。
這位看著稚嫩,也的確怕?lián)黄鹗�,就先做做富貴閑人,每日里看看風(fēng)景也好。
*
郡王府中有一處人工開鑿出的湖泊,程念影被引著來到岸邊,一眼便瞧見了湖心的亭子。
亭子精巧,沒有別的路通往,只能劃舟前去。
正是風(fēng)景好又安靜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嬤嬤你們不用跟著我�!背棠钣爸噶酥竿ぷ�,一點沒有要背著人說什么隱秘的心虛。
她看向侯府帶來的家生子:“你們跟著我,我有話與你們說�!�
侯府的仆婦們對視一眼,萬分驚愕。
啊?
能這么光明正大的嗎?
施嬤嬤卻不覺意外,點頭道:“好,奴婢讓人來劃船。”
侯府下人毛手毛腳的,這是要單獨訓(xùn)話吧。
不多時,到了亭中,劃船的小廝很快便自覺退遠(yuǎn)。
年長的鄒媽媽按不住先開了口:“今日姑娘可是與彩蝶起了什么沖突?”
“她說話叫人覺得不快,我不喜這樣。”程念影將自己的愛恨先給他們劃分清楚了。
眾人沉默著,悄悄交換目光。
程念影繼續(xù)道:“你們侯夫人認(rèn)了我,說我也是她的女兒……”
鄒媽媽接聲:“是啊,您能再回到夫人身邊,不容易,夫人這會兒應(yīng)當(dāng)正惦記著您呢�!�
程念影接著說自己的:“我沒有過母親,我不知道有母親是什么滋味兒。但我知曉人講孝道,畜生才不孝�!�
“哎,正是呢!”鄒媽媽大聲肯定。
程念影頓了頓:“我希望她好。但旁人我是不管的�!�
“什么?”這話音一轉(zhuǎn),轉(zhuǎn)了太大的彎,鄒媽媽差點閃了腰。
“姑娘這話……”
程念影慢慢皺起眉毛:“沒聽明白么?侯夫人是我的母親,你們不是。因而你們?nèi)羰钦f錯了話,做錯了事,你們的死活我是不管的�!�
眾人聽得全傻住了。
原以為是個好拿捏的!聽這話音,竟這樣冷酷……
“你們現(xiàn)在明白了嗎?”程念影問。
“是,是,老奴明白了,彩蝶這小蹄子定是在您面前拿了大!回去老奴好好教訓(xùn)她!”鄒媽媽當(dāng)先表態(tài)。
程念影這才露出些笑模樣:“嗯,侯夫人與你們交代了什么話,現(xiàn)在能同我說了�!�
“是、是……”
他們再互相對視一眼,終于是恭敬了許多。
“這些要您先記下來,咱們姑娘性子好,在京中廣交好友,分別有周家三娘,宋家七娘……”
“姑娘曾跟著即墨齋的翁先生學(xué)得一手好字,又跟著道觀的流云仙子學(xué)了一手好琴……”
“……”
他們講了很多。
程念影聽了很久。
侯府的嫡女是很出色的。
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她有很多朋友,還有疼愛她的長輩、手足。
程念影悶不吭聲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纖纖,皮膚細(xì)膩,看不出一絲傷痕或陳繭。那是為了不在外暴露殺手身份,反復(fù)拿藥水泡過才有的光滑。
乍看也好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她只會殺人,她沒有朋友。
怕她的人很多,卻從來沒有人喜歡她。
“您……記下來了嗎?”一干人說得口干舌燥,放輕聲音問。
程念影應(yīng)了聲“嗯”,隨后又道:“我很難完全扮成她的樣子,她太好,我做不到�!�
侯府下人們這才又泄出一絲得意:“自然少有人能做到咱們姑娘那樣的地步,您平日里少說話就不會露餡了。想來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換回來�!�
程念影聽到最后半句松了口氣。
嗯,早些換回來吧。
現(xiàn)在的日子很好,但不屬于她呀。
程念影站起身:“回去吧�!�
“哎�!�
很快有小廝劃船過來接他們回岸上。
一共四個小廝,兩個在船頭,兩個在船尾。
其中一個迎上來,遞了只手爐給程念影,滿面殷切:“郡王妃在湖心亭坐了那么久,想必凍著了吧�!�
程念影伸手接過來,那手爐卻并不暖和。她驚愕抬頭,那小廝已經(jīng)轉(zhuǎn)身拾槳去了。
手爐沉沉,就這么壓在掌心,慢慢她感覺到爐底有什么東西。
程念影眸光微動,沒有說話,就這么一直等回到屋中,屏退左右,再將手爐翻過來一瞧。
爐底嵌著一枚蠟丸。
取出捏碎,便露出一卷細(xì)小的紙條。
程念影一頭霧水,不明白那小廝為何要給她遞這東西?難道是組織里發(fā)現(xiàn)她在郡王府了?
她匆匆展開紙條,卻見一行小字:
我知你心中煎熬苦楚,我又何嘗不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時刻牽掛。來日方長,且忍,且忍。只待河清海晏,以禮聘之。
——沭。
程念影盯著落款那個字。
沭?
誰?不認(rèn)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