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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她細長的指抓握著筆,長長的睫低垂著,神色恬靜溫婉,一如當年她側(cè)頭即可看見的模樣。陽光越過檐角、窗扉,斑駁地投在傅斯恬的身上,時懿仿佛能聽見窗外的風(fēng)是怎樣穿過長廊、劃動的筆尖是怎樣擦過紙面……時間的流淌變得很慢很慢。

    慢到有些隔膜,好像可以不曾存在過。

    “那一年,寫給十年后的對方,你寫了什么?”時懿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

    傅斯恬裝信封的手一顫,偏頭看時懿。

    時懿烏黑的眸注視著她,里面仿佛閃爍著一點細碎的光亮,似柔情、似期待、又似探究,傅斯恬分辨不明。

    她的喉嚨動了動。

    “趙婧”兩個大字覆蓋著那一年明信片上繾綣的情話閃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江存曦”這三個字帶起時懿那一句“惡劣的基因果然是會遺傳的”

    回蕩在她的耳邊。

    她說不出口。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還有什么意義?

    “我不記得了�!彼艿匦α艘幌�,不甚在意地轉(zhuǎn)回頭繼續(xù)裝明信片。

    時懿笑凝固在臉上,滿腔的柔情驟然被澆了透心涼。又是那種冷淡、抗拒的氣息。明明是這樣好、這樣溫情脈脈可以打開局面的話題�?筛邓固衿唤�。

    時懿深深地望著她,難堪、冷意與痛意在心底揪扯起來。她再次覺得自己就像個倒貼著、一頭熱的傻子。

    太可笑了。

    她什么都沒有再說,抓著裝在信封里的兩張明信片,站起身子,去找郵筒把明信片投遞出去了。

    等陳熙竹、尹繁露和傅斯恬也都把明信片投遞出去,正四下環(huán)顧想找時懿時,時懿從門外回來了。

    她抓著把打開過了的太陽傘,神色淡然地解釋:“剛好看到隔壁賣傘,我去買了把�!�

    陳熙竹和尹繁露面面相覷,目光在傅斯恬身上逡巡又不敢過分明顯。發(fā)生什么了?不過二三十分鐘,這兩人怎么又僵住了?

    傅斯恬隱忍地看時懿一眼。她隱約知道時懿在不高興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哄時懿。明信片上的話,她怕說出口了,會敲碎自己最后那一丁點的堅強與理智。

    于是,沉默變成了僅有的選擇,驕陽也化不開時懿眉間的霜雪。

    陳熙竹與尹繁露也不敢貿(mào)然摻和,便只體貼地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盡量表現(xiàn)得像上午一樣放松隨意。

    太陽炙烤的熱度漸漸消減,晚霞漫過天邊,河岸兩邊的燈火漸漸明顯。

    四個人停駐在橋上拍夕陽下的河景,尹繁露說渴了,想喝點冷飲,正巧橋下不遠處就有一個奶茶鋪子,陳熙竹便和時懿一同過去買奶茶,傅斯恬留在橋上陪尹繁露拍照。

    不知道是不是酷熱下去了,更適合游玩,傍晚景區(qū)里的游客變得更多了。

    古舊的石拱橋上行人穿梭往返、絡(luò)繹不絕。傅斯恬站在橋的護欄邊上,準備等這一波行人過去后幫尹繁露拍一張與滿天晚霞、滿河燈火的合影,余光突然掃見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從左邊的橋下出現(xiàn),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在橋面上快跑,要從右邊的臺階上下去了。

    忽然,小朋友腳底打滑,歪了一下,就要從石階上滾下去了。

    傅斯恬一急,條件反射地跨了一步,傾了身子想要伸手去扯住小男孩,還沒站穩(wěn),她另一只舉著微單的手就被焦急跑過來的小男孩家長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傅斯恬一下子沒站穩(wěn),撞到低矮的石板護欄上,直接懸空,后仰著栽了下去。

    一剎那間,驚叫聲四起。

    “斯恬!”尹繁露驚恐的喊叫聲穿破喧嘩,傳進耳中。

    陳熙竹心一緊,循聲望去,就看見石拱橋上,尹繁露慌亂地在向周圍人喊叫著什么。石拱橋下的水面,正在劇烈地波蕩著,像是有什么剛剛落下。

    陳熙竹反應(yīng)過來,渾身發(fā)軟,拔腿就要往橋上跑去,就聽見身邊又傳來一陣驚呼聲——時懿像風(fēng)一樣直接翻過了長廊的護欄,跳進了河中。

    冰冷的河水觸碰到肌膚的一瞬間,傅斯恬本能地向虛空抓了一下,想要掙扎的。可是來不及了,黑暗與濕冷的感覺瞬時間吞沒了她。

    她整個栽進了河里,無法呼吸。

    她陪著傅斯愉學(xué)過一段時間游泳的,她下意識地劃動身體想要浮出水面的,可是,稍稍一動,劇痛傳來,她腿抽筋了……

    閉氣狀態(tài)被打破,她嗆了一口水,窒息的痛感在胸腔無限蔓延開來,她有一種瀕臨死亡的感覺。

    這曾日夜盼過的一件事,真的發(fā)生了,卻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開心、那么解脫。

    可是,真的好累啊。

    她有些掙扎不動了。

    她停下了劃動,想要逃避、想要放棄了,一只有力的手從背后圈住了她的腰,提著她,把她拖出了水面。

    灼熱的空氣吸入肺中,傅斯恬條件反射地嘔了一口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水霧迷蒙里,傅斯恬看到了天空晃動的余暉,女人發(fā)紅的眼、蒼白的唇。

    “時懿……”她在喉嚨間呢喃,發(fā)不出聲。

    時懿轉(zhuǎn)回頭,拖著她,單手奮力地往最近的河岸邊游。

    河岸邊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安全員放下了繩索與救身圈接應(yīng),陳熙竹和尹繁露也都探出了大半的身子來幫忙。

    傅斯恬意識是清醒的,被時懿托著,配合著安全員的救援,被拉上了河岸,癱軟在了地上。

    有人在輕拍她的背、有人在給她裹衣服、有人在問她:“還好嗎,怎么樣,有沒有喘不過氣”,她只無力地搖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時懿被拉上岸,連走代跑地單腿跪到了自己身邊。

    “時懿……”她啟唇無聲地喊,虛弱的瞳眸里滿滿倒影的都是她。

    時懿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渾身都在滴水、幾不可覺地打著顫。

    她差點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她總是這樣,總是下一秒可能轉(zhuǎn)身就要走了;總是讓她覺得她伸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真的伸出手,卻總又是一場空。

    她到底想要她怎么樣、她到底要拿她怎么辦?

    委屈、后怕、絕望一齊涌上心頭,時懿赤紅著眼,猛地站起了身,決然轉(zhuǎn)身往人群外走。

    傅斯恬臉色越發(fā)白了,掙扎著就要站起來,被旁邊的尹繁露一把壓住了。

    陳熙竹反應(yīng)過來,丟下一句“我去看看”,連忙追了出去。

    “時懿……”她剛跟上,時懿就停下了腳步,背對著她,很低很啞地說道:“我沒事,你去照顧她。”

    陳熙竹勸阻的話驟然地止在了喉嚨里。

    時懿哭了。她聽出來了。

    時懿也知道自己沒有掩藏好。她不想這樣的,可是淚意根本無法克制,就像她對傅斯恬的愛意。

    她不再管身后陳熙竹的跟上與否,緊咬著下唇,踉踉蹌蹌地往長廊外走,往人群里走,往沒有傅斯恬的廣闊天地間走。

    一條街、兩條街、三條街……褲腿旁的小兔子掛件始終黏在她的腿上,硌著她。她終于還是支撐不住,拐進了一條長長窄窄的小巷,靠著墻慢慢蹲下,抱著雙膝,蜷縮著,在陌生的巷陌里嗚咽得筋疲力竭、氣喘吁吁。

    哭掉了自己所有的委屈、憤怒、害怕、體面與驕傲。

    夜幕降臨了,她擦干淚,站起身,給尹繁露發(fā)了短信,一身狼狽地走回民宿。

    民宿里,尹繁露已經(jīng)開著門在等她了。

    “斯恬沒事,在洗澡。你也快去洗個澡吧,別感冒了。”她什么都沒問。

    時懿感謝她的什么都沒問。

    她抬起酸軟無力的腿往樓上走,樓梯上的燈,應(yīng)聲而亮。樓梯盡頭,樓道的右邊,傅斯恬的房門開著。

    她好像洗完澡了,沒開燈,穿著睡衣,濕著頭發(fā),背對著房門坐著,一動不動,仿佛與寂寥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時懿的心,空洞洞地疼。

    她一步步邁入她的房中,屈腿跪上她的床,從背后把那具瘦到有些硌手的身體摟入懷中,一寸寸地收緊了。

    “來來�!�

    “我認輸了。”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低啞地哄,熱烈情意透過貼合的脊背,燙進傅斯恬的靈魂里。

    第138章

    傅斯恬整顆心都顫抖了起來,

    隨著時懿的胸腔起伏在共振。

    她叫她“來來”,她問她“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傅斯恬僵直著脊背,

    一動不動,猶恐在夢中,兩行淚無聲地就滾落了下去。

    心臟酸痛到要無法呼吸。

    她知道時懿是有多驕傲的人、說出這樣的話,該是有多難、多認真的。

    從時懿紅著眼離開后一直盤旋在她心頭的猜想,終于得到了證實�?沙藷o法克制的歡喜,

    她心底更多的是痛苦與心疼。

    她還是誤了時懿嗎?

    并且,一誤多年。

    她一直以為時懿是抱著報復(fù)與嘲弄自己的心思在與自己接觸的,

    可原來這些年里,

    時懿也真的沒有放下、真的還愛著她的嗎?

    那她的擅自離開,

    對時懿來說算是什么?

    她攥著拳頭,忽然痛到無法自已,佝僂在時懿的懷里,低下頭,忍哭忍到渾身顫抖。

    時懿眼底的淚,

    瞬間也跟著滑落,打濕了傅斯恬的脖頸。

    她把傅斯恬抱得更緊了,

    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顫抖著,

    輕輕柔柔地蹭,

    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夢、又像在抱著一只同樣僵冷的小獸,互相取暖。

    不論什么答案,

    她想,她盡力了,此生無憾。

    傅斯恬所有的堅持與理智,

    都在她的淚水、她的溫柔、她的脆弱中分崩離析、瓦解殆盡。

    那是她做夢都渴求的懷抱、至死都想追隨的人啊。

    可是,她真的真的有資格再擁有一次、再被愛一次嗎?

    她抖瑟著胸腔,止住了哽咽,抓握著時懿圈在她腰上的手背,側(cè)轉(zhuǎn)過身子望向時懿。

    黑暗中,時懿跪坐著,墨發(fā)凌亂,烏眸盈著水光,鼻頭紅紅的,似有萬般柔情。

    傅斯恬心口又脹又痛,那一句“時懿,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怎么都說不出口了。再說出口,她怕是對時懿的羞辱了。

    無力抗拒,也舍不得抗拒。她眼睫一顫,一顆淚珠又靜靜地滾了下來。

    時懿抬手用大拇指幫她擦拭,沒說話。

    傅斯恬咬著唇,呼吸都要隨著她的觸碰顫抖起來了。

    “時懿……”她指甲陷入手心,終于艱澀地開口了。

    “嗯�!睍r懿手僵了一下,收了回去,蜷縮著貼在大腿上,安靜的等待著她的下文。

    她的眼底,有不加掩飾的不安。

    傅斯恬的心又劇烈地收縮了起來。她何曾見過她從來從容不迫、自信沉穩(wěn)的女孩露出過這樣的神情。好想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可她不可以。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望進時懿的眼底,說出口:“時懿,我是江存曦。”

    時懿愣了愣,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地回答:“我知道。從出游發(fā)現(xiàn)你香菇過敏后,我就確定了。”

    傅斯恬從心底里打了個顫。她果然一直都知道。她用盡力氣繃直身體,繼續(xù)說:“我騙過你、放棄過你、傷害過你。”

    時懿說:“我知道。沒關(guān)系了,都過去了。”

    傅斯恬克制住羞恥和痛苦,聲音越發(fā)干澀:“我爸爸……我爸爸是殺人犯,我是殺人犯的女兒,我的身體里,流淌著惡劣的基因�!�

    “江存曦,從一開始我是不是就不應(yīng)該相信你。惡劣的基因果然會遺傳的吧�!笨桃膺z忘的、那一年口不擇言的話語,忽然像一柄利劍,裹挾著往日的風(fēng)雪,穿破鼓膜,直入心扉。

    時懿一下子痛得失聲。她忽然明白過來傅斯恬在介意什么、在猶豫什么了。她沒有真的那么想過的。那時候,她就是太憤怒、太不甘、太痛苦、太討厭看到傅斯恬波瀾不驚、無動于衷的模樣,所以只想抓住一切尖銳的話,想刺痛她,想讓她痛苦,想找到一丁點傅斯恬也會痛、也有感情、也在不舍的證據(jù)。

    可說過的話就是說過的話,造成過傷害就是造成過。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該怎么彌補。

    “對不起,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真的這么想過的。對不起,我那時候就是太生氣了,我……”她眼底又蒙上了水霧,懊悔爬滿了臉頰。

    傅斯恬看得心疼,制止她:“時懿,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我說這些,也不是怪你,要讓你難受的。”

    時懿無措地望著她。

    傅斯恬溫柔又悲傷地說:“時懿,其實,我后來一直很后悔自己當年隱瞞了你,貿(mào)貿(mào)然地就進入了你的生命、和你在一起了,沒有給你足夠的選擇權(quán)�!�

    時懿動容,一直蓄在眼底的水汽漫了出來。她再次伸出手,徑直把傅斯恬抱進了懷中,緊緊地圈著,聲音啞得像是氣音:“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江存曦,你是來來。我知道你有多膽小多狠心多絕情、卻更知道你有多善良多溫暖多勇敢。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

    “如果可以,我早就想不喜歡你的了�?墒俏易霾坏�。”她低柔的語氣里含著痛苦,“所有的我都知道的,來來,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你還愛不愛我�!�

    真的好溫柔好溫暖。傅斯恬的理智在淪陷,身體里所有的細胞都在叫囂著讓她答應(yīng)、讓她不要離開,讓她就此沉淪下去�?伤是咬著牙,堅持著從時懿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時懿空了的手臂垂落了下去,隱忍地盯著她,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傅斯恬蒼白著臉,把最后的話說出口了。

    “時懿……”

    “我有抑郁癥,曾經(jīng)吃過兩年的藥,想過很多次如果能死就好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完全好起來、不會復(fù)發(fā)了�!彼穆曇糨p輕的,垂下了眼睫,像是解脫。

    日日苦熬,盼著死于一場意外。這是她六年里的大半生活。她一度以為,她再也好不起來了。

    時懿如遭雷擊。

    她說什么?

    明明腦子還不肯相信,還沒反應(yīng)過來,淚卻已經(jīng)洶涌落下了。她一直挺得筆直的背垮了下來,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肩膀抖動了起來。

    傅斯恬聽見一聲很細很短促的嗚咽聲。

    時懿哭出聲了。她清冷美麗的臉上都是水痕,薄唇上是瀝瀝血跡。

    傅斯恬連靈魂都痛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時懿哭得這樣兇、這樣狼狽。她的心疼,她的憐惜,閃爍在她的淚光里,像綴錯天穹的星,恨不能照亮她過往所有漫長的黑夜。

    傅斯恬終于克制不住地也跪坐了起來,伸出手,把時懿緊緊地抱進懷里,像是要揉進骨子里。

    時懿回抱住她,在她耳邊抽泣著,帶著哭腔說:“沒關(guān)系的,寶寶,我不怕,你也別怕……不管發(fā)生什么,以后我都會在你身邊。有我在,以后,一定會讓你都是開開心心的,好不好?”

    時懿很少說情話。傅斯恬知道,她說出口的話,都是發(fā)自心底的許諾。從不食言。

    傅斯恬投降了。她舍不得。太舍不得了。就原諒她,讓她再自私一次、再強求一次吧。

    她唇角溢出笑,眼里卻落下了淚。

    “時懿,我給過你機會了。你不能怪我�!彼N著時懿的耳朵,輕柔地呢喃,吻時懿頰畔苦澀的淚水,一直吻到她的眼睫,鼻梁、鼻尖,時懿一直在流淚,沒有拒絕她。

    傅斯恬輕吻了一下她的唇,注視著她,喑啞繾綣:“那時候,我在明信片上寫的是——To

    my

    love,my

    sunshine,my

    starligh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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