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瘦高個吁了口氣,像是放下心來,這才道:“也不怕跟閣下說實話,我二人攤上的這樁案子,實在是太冤。眼下朝廷不是征馬么?這個邱阿九便奉命將自廣西一帶征得的百余民馬送往北大營。
“后來送馬途中遇上盜匪,他本可以不管,卻不忍見一名女子落入匪寇之手,便路見不平,救了那女子。那些匪寇自然聰明,知道如今的世道,一匹馬遠(yuǎn)比一個女子貴重,當(dāng)下棄女子不顧,反是一哄而上搶走了十余匹馬,閣下您說,這要我太仆寺如何跟兵部交代?”
大隨實行全民牧馬政(注),北方一戶養(yǎng)一匹馬,南方則十一戶養(yǎng)一匹馬,待到要用時,這些馬便有由官府征集,送往各大營,各邊防駐地。
蘇晉聽他二人這么一說,便知此事后果不小。
須知在西北邊境的馬市上,一匹馬折合三十六斤茶葉,這一舉丟了十余匹馬,可謂朝廷損失了千百兩銀子。且銀子還不是最重要的,如今北涼整軍,北疆即將戰(zhàn)起,而馬匹作為戰(zhàn)時最緊要的物資,對戰(zhàn)事增益極大,這失去的十余匹馬,該自哪里填補(bǔ)回來?
那瘦高個一看蘇晉的神色,續(xù)道:“想必閣下也知道這其中厲害了。兵部那頭一聽丟了馬就要問責(zé),因邱阿九是我二人點去送馬的,這瀆職之罪便竟落到了我二人頭上,且北方戰(zhàn)起,這時候丟了馬,聽說要罪加一等,處以流放�!�
蘇晉卻道:“既是這名邱姓使丞失馬,瀆職之罪也該由他來擔(dān)待,你二人雖也該罰,至多不過罰奉,何以竟獲此重刑?”
“這便是最冤的了。”瘦高個道,“卻說那名隨行女子隨邱阿九進(jìn)了京,一聽阿九因救她獲罪,情急之下,說她此來京師是為尋她離家多年的兄長,且她這位兄長如今正在朝中當(dāng)官�!�
瘦高個說到這里,重重一嘆:“你說她一個清貧女子,便是有父兄在京師做官,又能是個多大的官呢?當(dāng)時我們都這么想,便也不曾在意,直到她將她兄長的姓名說出,才知當(dāng)真是一個威名在外,招惹不起的。
“邱阿九既救了那位大人的舍妹,便算對他有恩,太仆寺卿唯恐重罰阿九得罪那位大人,便將瀆職的罪名按到了我二人頭上。我二人受這無妄之災(zāi),也是有苦說不出,只好來大理寺伸冤�!�
蘇晉愣了一愣,剛想問問這個威名在外的大人究竟是誰,不妨一名大理寺的寺正從旁路過,認(rèn)出了她,連忙上前拜見道:“蘇大人既來了,怎么竟在此處避雨?”言語間神色一肅,看向寺門前的衙差,“可是這幾個不長眼的東西怠慢大人您了?”
蘇晉沉默一下,說道:“方才見柳大人進(jìn)了衙署,想必有事與張大人相商,我不便打擾,是以在此等著,無怪他人�!�
寺正惶恐道:“蘇大人這話實在見外,堂堂大理寺,難道還沒有御史大人歇腳之處嗎?”說著彎下腰,恭敬道,“蘇大人里面請�!�
蘇晉不好推脫,回身看向那兩名太仆寺的官員,問道:“你二人可要隨本官一同進(jìn)去?”
豈知那名瘦高個已是滿目怔色:“閣下,不,大人可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蘇晉蘇大人?”
蘇晉點了一下頭:“正是�!�
那二人臉色一下子全變了,跌跪在地,不住地磕頭:“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蘇大人竟也在這廊檐下避雨,一時多話,得罪了大人,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蘇晉道了句:“無妨�!痹傥炊嗾f,隨寺正去大理寺的偏堂歇著了。
其實柳朝明來大理寺,不過為順路取一份文書,并不多作停留。
他與張石山交代了幾句,方從公堂里出來,就見一名寺正迎上前來,問道:“柳大人這便要走了?”
柳朝明頓了一下,“嗯”了一聲。
若放在尋常,他這樣的六品寺正,等閑不敢隨意與柳朝明搭話的,然今日不同,大理寺與都察院好歹兄弟衙門,人人皆知都察院柳大人與蘇大人關(guān)系匪淺,聽說蘇晉之所以能在兩年內(nèi)官拜四品御史,與柳朝明的提攜賞識是分不開的。
寺正陪著笑道:“可巧了,今日蘇御史蘇大人也來了,方才他遠(yuǎn)遠(yuǎn)瞧見您在衙署外落轎,怕耽誤了您的事,竟就站在署外檐下避雨,連寺門都沒進(jìn),好在下官瞧見,將他請了進(jìn)來。柳大人,您可要見蘇大人?”
柳朝明一時沒有作聲,片刻,他側(cè)過眸,淡淡往偏堂微闔著的門看了一眼,然后道了句:“不必�!碧Р酵檬鹜庾呷�。
候在外頭的小吏已將轎子備好了,柳朝明自寺門拾級而下,還沒入得轎中,身后忽有兩人疾奔而來,隔得近了,噗通一聲跪下,濺得滿身泥漿,哭訴道:“柳大人,求柳大人為我二人做主啊�!�
柳朝明掃他二人一眼,卻是不理,只回了一句:“自去寫訴狀呈與監(jiān)察御史�!北闳氲棉I中。
卻說這二人正是蘇晉方才遇到的太仆寺瘦高個與山羊胡。
然而那瘦高個聽了這話,更是不依不饒,跪行自轎前,攔了起行的轎子道:“回柳大人,若此事監(jiān)察御史可管,我二人也不必到您轎子前來喊冤了,正因為小的實在得罪不起蘇大人,得罪不起蘇大人的妹妹,這才來求您做主。”
抬轎之人原沒理這瘦高個,卻在聽到“蘇大人”時,將轎子停住,一名隨行的小吏自轎旁輕聲道:“柳大人,他們說的好像是蘇御史。”
春雨一落便沒個休止,良久,柳朝明將轎簾子掀開,隔著漫天漫地的雨簾子望向外頭跪著的人,沒什么表情地道:“何事,說吧。”
卻說將柳朝明送出衙署后,那名寺正便去偏堂請了蘇晉。
眼下已是二月近末,自正月十五開朝以來,蘇晉走訪各寺各部,想聯(lián)名上書為十三殿下或沈家請命的事,朝中不少官員已有耳聞,雖也有人稱道一句蘇御史義薄云天,但更多的人卻自背地里嘆笑,說蘇御史一世聰明,卻在當(dāng)下犯了糊涂,而今朝堂亂局,這要要請的命,該當(dāng)向誰請去?
是以大理寺卿張石山一見蘇晉,便道:“我知你是為十三殿下而來,也知你與殿下與小沈大人相交匪淺,但眼下時局實在艱難,每行一步都要三思,便是本官愿與你一同請命,除非陛下醒來,你我的奏疏能遞到他手上,否則一切徒勞無功。”
然而蘇晉靜了片刻卻道:“張大人誤會了,學(xué)生并不是為十三殿下而來。”她開門見山,“實不瞞大人,學(xué)生這些日子為殿下走訪只是一個幌子,今日至大理寺,其實是為兩日后的月選前來的。”
蘇晉說著,一撩袍拜下:“學(xué)生懇請恩師,兩日后,內(nèi)閣與三法司商議刑部侍郎的任命時,恩師將學(xué)生的名字提到月選的名錄之上�!�
第113章
一一三章
月選,即大隨每月初選舉,提拔官員的制度。
而刑部正三品侍郎,作為三法司的堂官之一,照例只能由吏部尚書,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來提名。
張石山聽聞蘇晉想去刑部,微微皺眉。
蘇晉現(xiàn)任四品御史,去刑部做侍郎看起來是升遷,但眼下朝局紛亂,還有哪里比都察院更安全呢?
何況朱沢微想整治蘇晉不是一天兩天了,倘若她去了刑部,上頭又沒尚書壓著,豈不是要獨自擔(dān)起大梁,直面各方責(zé)難,反倒給了朱沢微好下手的機(jī)會。
張石山雖這么想,卻也知道蘇晉素來行事有自己的道理,并未多勸阻,只是道:“將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備選名錄上,也無不可,但你要想好了,離了都察院,日后的路便沒那么好走了�!�
蘇晉聽了這話,一撩袍拜下,磕了個響頭道:“學(xué)生多謝恩師。”
兩年前,蘇晉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于張石山,彼時覺得讀書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猶如萬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僉都御史,這一跪卻是比當(dāng)年容易許多。
看來人是善變,兩年磨礪,竟也令她一身鋒芒盡斂,連膝頭骨也能屈能伸了。
張石山又道:“本官雖能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說了算,還有個票決。我雖意屬你,吏部那頭一定意屬他人,說到底,最后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與他提過此事了?”
蘇晉默了默:“尚未提過�!眳s道,“但恩師放心,學(xué)生自有籌謀�!�
張石山尚未來得及問她是怎么個籌謀法,方才那名將蘇晉引進(jìn)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門扉,在公堂外打了個請罪的揖:“下官知道不當(dāng)打擾二位大人說話,但——”他一頓,神色似是焦急,“蘇大人,外頭像是不好了,有兩名太仆寺的官員攔了柳大人的轎子,下官從旁聽了一陣,竟像是在狀告您。”
兩名太仆寺的官員,除了她方才見到的瘦高個與山羊胡還能是誰?
蘇晉愣了一下,隱覺得不好,于是跟張石山請辭道:“學(xué)生出去看看。”
春雨急一陣緩一陣,那兩名太仆寺官員正跪在轎前滔滔不絕地說著,忽覺四周像是靜了些,轉(zhuǎn)頭一看,見蘇晉撐傘站在不遠(yuǎn)處,頓時一臉駭然地住了嘴。
蘇晉走過去先與柳朝明一揖,問那兩人道:“你二人所狀告的,可是方才與本官所言的丟失馬匹的冤案?”
瘦高個一時不敢答話,還是那山羊胡撐著膽子道:“回、回蘇大人,正是。”
蘇晉原沒有將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實沒什么妹妹。方才在一旁聽了一陣,才憶起去年冬天,蘇家老爺去世,她是寫了一封家書交給朱南羨,托他帶給曾收養(yǎng)自己的蘇府。
正月初七當(dāng)日,朱南羨趕去救朱憫達(dá)前,還將這封家書交給了他的一名親兵,囑他送去杞州,等閑不能耽誤了蘇晉的家事。
怎奈隨后昭覺寺之變,蘇晉竟將蘇府的事全然拋諸腦后。
一念及此,蘇晉道:“你二人方才所說的女子,可是姓蘇名宛?”
山羊胡道:“回蘇大人的話,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確實是姓蘇。”頓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長,確實就是蘇大人您�!�
蘇晉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倘說此事不是她的錯,卻也不能,因確是蘇宛抬出她的官品來壓人;可若全推到她頭上,也實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后,蘇晉生怕東宮再出事,除了去趙府別院看沈奚,這月余都在宮中,竟不知蘇家小妹上京來尋她了。
蘇晉想到這里,對柳朝明道:“稟大人,這案子下官有過,懇請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屬實,下官自甘領(lǐng)罰�!�
柳朝明立在風(fēng)雨里,任身旁的人撐著傘,沒答她的話,反是淡淡問太仆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現(xiàn)在何方?”
“回大人的話,他還在回京途中�!笔莞邆說道,“但他丟失馬匹的請罪書,及蘇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蘇府名帖,自證身份的印章,已經(jīng)由通政司交到了太仆寺卿佘大人手上�!�
柳朝明一聽這話,眸光便冷了下來,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臉色,隨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這便敢攔左都御史大人的轎子,實在不懂規(guī)矩,你等先回太仆寺,待邱姓使丞與蘇大人的妹妹進(jìn)京后,此案有了切實說法,再伸冤不遲�!闭f著便為柳朝明掀了轎簾,囑轎夫起行。
太仆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間就沒了血色,跪在轎旁不住地磕頭道:“稟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規(guī)矩,可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
蘇晉聽了這話,覺得事出蹊蹺,剛要開口問詢,不妨柳朝明忽地喚了一聲:“蘇御史�!�
蘇晉拱手道:“下官在�!�
柳朝明道:“你自去鴻臚寺,將日前鴻臚寺卿縱下人鬧事的案子結(jié)了。”說著,看小吏一眼,小吏隨即呈上一封卷宗,“這是大理寺的案錄,其中明細(xì)你已知曉,就在鴻臚寺結(jié)案,不必再將人帶回都察院審了�!�
蘇晉接過卷宗,猶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忽聞長街一頭傳來馬蹄聲聲,竟是幾名刑部大員帶著羽林衛(wèi)來了。
幾名大員下得馬來,拜見過柳朝明與蘇晉后,為首一名郎中道:“稟柳大人,稟蘇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說都察院蘇大人利用職權(quán)之嫌,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仆寺使丞邱阿九掩蓋瀆職罪名,且栽贓嫁禍,竟命太仆寺卿將一監(jiān)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師。七殿下接到奏疏后震怒無比,令下官等即刻請?zhí)K大人回宮,殿下要親自細(xì)審此事�!�
第114章
一一四章
蘇晉一聽這話,便知道自己被設(shè)計了。
偏生她的戶籍確實記在杞州蘇府名下,倘若蘇宛當(dāng)真搬出她的官品為人求情,導(dǎo)致無辜的人獲罪,說她以權(quán)謀私并不為過。
事已至此,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蘇晉將手里卷宗遞還給都察院小吏,與柳朝明一揖作別,隨刑部的人回宮里去了。
都察院小吏對柳朝明道:“大人,七殿下早對蘇大人心存不滿,此案又證據(jù)確鑿,難以辯駁,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罰。蘇大人此去兇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鎮(zhèn)撫司請衛(wèi)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道:“不必。”
眼下內(nèi)憂外患,各地都在整軍,好在朝綱尚存,任憑宮中派系斗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這個時候讓錦衣衛(wèi)與羽林衛(wèi)正面沖突,朝政陷入亂局,外頭那些敵寇匪賊趁火打劫,頭一個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說道:“你即刻回宮,看他們要將蘇時雨帶往何處,找人拖住了�!�
小吏稱是,又問:“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遠(yuǎn)侯府�!�
柳朝明知道,要救蘇晉只有一個法子,證明蘇家小妹上京一事蘇晉并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長官品來求情,也并非蘇晉授意。
早年蘇家老爺承謝煦,齊帛遠(yuǎn)之恩,與他二人多有來往,因此文遠(yuǎn)侯那里應(yīng)當(dāng)留有與蘇府老爺?shù)膩硗藕?br />
酉時已過,雨水漸收,蘇晉回到宮中,由幾名羽林衛(wèi)領(lǐng)著,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內(nèi)等她了,見她進(jìn)來,看了曾友諒一眼,待羽林衛(wèi)將殿門合上,曾友諒便道:“蘇御史,兵部有人狀告你以權(quán)謀私,為太仆寺邱使丞掩蓋罪行,現(xiàn)已證據(jù)確鑿,你可知罪?”
蘇晉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辯雖無意,也只能周旋一時是一時,于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書,便是有人狀告本官,也不該由您來審,當(dāng)由都察院或刑部問責(zé),大理寺復(fù)核,圣上定奪。”
“蘇御史此言差矣。”朱沢微漫不經(jīng)心道,“朝中已無刑部尚書,柳昀是你的堂官,張石山于你有師恩,他二人都當(dāng)避嫌。你身為御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勢欺人,人人得而誅之,你卻還要在此跟本王論該由誰來審你,豈不多此一舉?”
蘇晉道:“七殿下既要問罪,想必已查過此案,該知臣離家十年之久,與家中人少有往來,也不過是去年家父過世時去過一封家書,并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來教唆縱容,何來以權(quán)謀私?”
朱沢微道:“蘇御史能說會道,本王不欲與你爭辯,且此案人證據(jù)在,已容不得你抵賴�!彼f著,讓羽林衛(wèi)將蘇晉的家書,蘇宛的名帖,以及太仆寺卿的證詞一并呈于殿上,續(xù)道,“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可認(rèn)罪?”
蘇晉掃了一眼所謂證據(jù):“所以七殿下這是不愿審,讓臣直接招認(rèn)嗎?”
朱沢微笑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隨即淡淡道,“來人,上刑。”
一旁的羽林將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邊廂,卻說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隨蘇晉回宮以后,見羽林衛(wèi)將一干內(nèi)侍自奉天殿里清了出去,心道不好,于是佯裝從墀臺一旁路過,與守在墀臺下的吳敞揖了揖道:“小吏見過吳公公�!庇值�,“今日柳大人在外辦案,想起一樁急務(wù)要交給蘇大人,可蘇大人卻不見蹤跡,也不知吳公公可否請下頭內(nèi)侍幫忙找找,否則等柳大人回宮后見不著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
吳敞是何等耳聰目明之人,當(dāng)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雜家下頭的內(nèi)侍各有各的職責(zé),等閑不敢曠值去尋人,但蘇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么?眼下清明將至,殿下這幾日都在附近的西闕所進(jìn)香,柳大人尋蘇大人這事雜家記住了,雜家這就打發(fā)個小的去西闕所問問�!�
西闕所位于前宮與后宮之間,昔日故皇后便在此離世,后來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會來此進(jìn)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規(guī)矩不該廢,朱沢微是懶得管此事,便日日里打發(fā)朱南羨去代父悼念。
朱南羨一身素衣抹額跪于西闕所的小佛堂內(nèi),正待拈香,忽聞外頭有人叩門三聲,:“十三殿下,小的要進(jìn)來換香了�!�
一名小火者推門而入,跪地跟朱南羨行了個禮,將竹箕里的新香擱在案臺上,又將香灰掃了,躬著腰退出去時,低低說了句:“蘇大人有難,奉天殿。”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沉。
他雖不知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托付到他這里,想必形勢已萬分危急了。
朱南羨的目光四下里一掃,借拈香之際,將案臺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攏在袖中,負(fù)手回身:“本王要見伍喻崢�!�
一名守在堂內(nèi)的羽林衛(wèi)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伍大人所為何事?”
朱南羨道:“怎么,本王要見區(qū)區(qū)一名指揮使,也要跟人請示了嗎?”
他雖落難,好歹還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內(nèi)還有鷹揚衛(wèi)守著,那名羽林衛(wèi)不敢再有疑:“屬下失言,屬下這就去請伍大人�!�
少時,伍喻崢進(jìn)得佛堂,跟朱南羨拜見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卑職所為何事?”
朱南羨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張了張口,似是說了句什么。
伍喻崢沒聽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請殿下再說一遍�!�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本王傷病未愈,又進(jìn)了一日香,實在是沒甚力氣,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過想問問南昌府兵的事。”
伍喻崢聞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數(shù)步,然而就在這時,忽見銀光一閃,朱南羨反手一抬便將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崢脖子上:“叫守在外頭的人都滾,本王要去奉天殿�!�
剪子頭雖不鋒利,但在朱南羨精準(zhǔn)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崢脖頸皮膚,淌出一行血來。
堂中的羽林衛(wèi)與鷹揚衛(wèi)面面相覷,伍喻崢倒還鎮(zhèn)定:“十三殿下以為憑一把剪子就能制服卑職嗎?”
朱南羨道:“自然你也可以兩敗俱傷地跟本王打一場,或者將外頭的羽林衛(wèi)叫進(jìn)來,合力將本王殺了也無妨。但你奉命護(hù)送本王來西闕所進(jìn)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衛(wèi),不缺你一個指揮使,且你手太臟,身上昭覺寺的案子還沒洗干凈,倘本王也死在你手里,他正好將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干凈清白�!�
伍喻崢聽了這話,目光一黯,神色似有松動。
朱南羨于是道:“本王不過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這�!彼α艘宦暎胺凑就跏遣灰�,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
伍喻崢再一沉吟,隨即喝道:“羽林衛(wèi)聽令!”
“在!”
“即刻退到西闕所外頭去,本官有要事與十三殿下相商。”
朱南羨一進(jìn)奉天殿便見蘇晉被一名羽林衛(wèi)制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夾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夾破淌出血來。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動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卻用這種對付婦人的刑罰來逼蘇晉認(rèn)罪。
朱南羨瞳孔一縮,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腳踹開制住蘇晉的羽林衛(wèi),拎起刑官的領(lǐng)口將他攘倒在地,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拶子松了,細(xì)看了看蘇晉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沒傷到骨頭,但十指的指節(jié)間皆傷痕累累,想來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羨這才抬眸看了眼蘇晉,見她額間細(xì)細(xì)密密盡是汗,眸色已疼得渙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啞著聲道:“我來晚了。”
蘇晉的眸光這才漸漸聚攏,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話了,當(dāng)年父皇為母后進(jìn)香,每日自辰時守至戌時,眼下戌時未過,你便擅自離開西闕所,實在是大不孝�!�
朱南羨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卻強(qiáng)忍住心頭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狀紙上一掃,淡淡道:“皇兄誤會了,本王聽聞你在此問案,怕有冤錯判錯,特地趕來為蘇御史作個證�!�
他說著,彎身拾起地上的狀紙,粗略看了一遍,見那狀紙右下角已被蘇晉畫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衛(wèi)強(qiáng)按了指印,于是將狀紙撕了,又道:“這訴狀上的筆跡不是蘇御史的,其中內(nèi)容也是胡說八道,蘇御史的家書是本王著親兵去送的,他何時至,何時歸,她根本不知情,且蘇御史少時離家,十年未跟杞州蘇府往來,怎么可能知道當(dāng)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尋她?恐怕這個叫蘇宛的長什么樣,蘇御史都不記得了�!�
朱南羨說到這里,慢條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沒有,這名蘇宛當(dāng)真就是蘇御史的妹妹?還是被有心人利用,專程上京來栽贓陷害的?”
第115章
一一五章
“前言不搭后語,既十年沒跟蘇府來往,蘇御史又如何及時得知其父過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與蘇御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為了救人就作偽證,為兄念你傷病未愈,暫不與你計較,你若再胡攪蠻纏,莫怪為兄連你一齊重懲�!�
朱南羨道:“皇兄認(rèn)為本王作偽證,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雖是行伍之人,也知道審案定罪需人證物證俱在,眼下蘇宛與太仆寺邱使丞尚在進(jìn)京途中,皇兄單憑幾樣由通政司呈來的物件就要重罰一名四品御史,恐怕于理不合�!�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忽然抱拳對著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后幾日,等蘇宛與邱使丞進(jìn)京,到時若仍證明蘇御史有教唆縱容之罪,皇弟甘與她一同領(lǐng)罰。”
日暮戌時,大殿幽幽,朱沢微隔著昏黃的燈火看向朱南羨,片刻只道:“來人,再給本王多掌幾盞燈�!�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實知道他這個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寵太甚,雖赤誠坦蕩,卻不愿直面這昭昭皇權(quán)背后的晦與暗。
都說剛則易折,朱沢微原以為朱南羨經(jīng)此番大難,即便不會一蹶不振,怎么也要大半年才回緩過來。沒想到這才短短月余,他這個從來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這許多彎彎繞繞的心機(jī),竟還能強(qiáng)壓下對自己的痛恨,變得能屈能伸起來了。
是因為這個蘇時雨嗎?
朱沢微想,若十三還是從前的十三,暫不取他性命實也無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謀,那便是勁敵,是對手,是對自己而言,非殺不可的人。
眉間朱砂發(fā)出嗜血之澤,朱沢微神色一肅:“強(qiáng)詞奪理。此案牽連之廣,太仆寺卿,兵部員外郎皆可作證,何來沒有人證一說?你可知被蘇晉構(gòu)陷的兩名太仆寺官員明日便要被流放隴西?你讓本王等,等什么?等著蘇時雨將該嫁禍的人嫁禍了,該救的人救了,再來偽造好證據(jù)來本王面前自證清白么?”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羨,高聲吩咐道:“來人!將僉都御史蘇晉及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羨一并——”
話未說完,奉天殿的門忽被推開。
夕陽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后一縷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掃過,涼涼開口道:“本官聽說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來問問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發(fā)陰郁:“刑部拿人的時候,柳大人也在場,竟不知蘇晉利用職務(wù)之便,栽贓嫁禍太仆寺兩名無辜官員,為其妹蘇宛的救命恩人脫罪一事么?”
“若殿下口中的蘇宛是杞州蘇府的蘇宛,”柳朝明跨過門檻,步入殿中,“本官可證明蘇御史對其小妹上京一事并不知情�!�
他說著,喚了一聲:“言脩�!�
少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著一個托盤而來。托盤上除數(shù)封舊信之外,還有一張狀紙。
柳朝明道:“杞州蘇府的老爺是文遠(yuǎn)侯的故舊,這些年時與文遠(yuǎn)侯有書信往來,七殿下若看了這些信函便知,蘇御史自十年前離家,確實不曾與蘇府中人聯(lián)系,便是她的近況,蘇家老爺也是自文遠(yuǎn)侯處得知。
“去歲入秋,蘇老爺最后一封信函里稱身子每況愈下,大去之期不遠(yuǎn)矣。文遠(yuǎn)侯收到此信,托付本官打聽,這才知蘇老爺已于初冬去世。事后本官將此事轉(zhuǎn)告蘇御史,她才寫了家書慰問。十年光陰,蘇府變遷幾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幾何減幾何她也不知,難道單憑一封去往蘇府的家書,七殿下便要誣蔑我都察院的人以權(quán)謀私么?”
“正是如此�!敝炷狭w道,“蘇御史將家書交給本王后,也曾言明不知蘇府如今有人丁幾何,要請本王的親兵幫她細(xì)細(xì)問過。此言本王原封不動地轉(zhuǎn)告了那名親兵,皇兄既得了蘇御史的家書,想必本王的親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著他問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