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許多了,很想見他,又盼著千萬不要是他才好。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馬昭,見過蘇大人。”
眸中因憂思反復(fù)掀起的波瀾在一瞬間歸于平靜。
但這平靜里,仍帶著一絲遲疑。
“方才在東欄臺上站著的人就是你?”蘇晉問。
馬昭雖是內(nèi)侍,但身形卻是宦官里少有的修長挺拔,遠望過去,的確像他。
“是,奴婢如今被調(diào)任至明華宮伺候,夜里過來宮前殿交代年關(guān)事宜,聽他們說雪地里的人是蘇大人,便站在欄臺上看了大人一會兒。畢竟從前在未央宮照顧過大人兩月,見大人在風(fēng)雪里身姿單薄,難以釋懷�!�
蘇晉又道:“你既在明華宮伺候,那你……”
她說到這里,忽地自顧自止住。
便是問了,又能討來什么結(jié)果?
正如這三個月來,被暗無天日地幽禁在柳府書房,外間世界不知已變遷幾何,誰去誰留,誰生誰死,竟無一人與自己言,縱是問了,也不過多添一個阿留,一個萬事不能與她道哉的人。
“蘇大人。”劉御史喚了一聲。
蘇晉直起身,沒看他,亦沒看柳昀與言脩,回過頭,往空空蕩蕩的東欄臺上又望一眼,隨后涉著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
她認(rèn)得路,不需要旁人引。
一直到蘇晉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馬昭才上前來重新見了個禮:“柳大人,言大人�!�
言脩“嗯”了一聲:“陛下怎么樣?”
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這兩日都沒怎么用膳,但昨日夜間,陛下忽然傳奴婢,說想要些燈燭與燈油�!�
言脩疑道:“明華宮的燈油不夠?”
“夠的,可陛下說他夜里睡不著,想看些書,又嫌雪光擾人,要多點些燈將雪光遮過去。”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辦�!�
“是,奴婢已與宗人府打過招呼了,正好鴻臚寺的人說,今年入秋,他們從西域采買了一批燈油,聽說此油原是點在佛祖前的,燒出來的火,便是潑水澆雪,亦能長明不滅,奴婢眼下正是要為陛下去取�!�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趕緊去,省得耽擱了陛下看書�!�
“是�!瘪R昭躬著身道,卻沒立時走,“另還有一樁事,是方才陛下將斗篷交給奴婢吩咐的。陛下說,想見四殿下一面�!�
這話出,言脩亦不好應(yīng)聲了,轉(zhuǎn)頭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雪澆灑在墨絨上,一片一片化不去。
柳朝明靜立片刻,問:“何時見?”
“便是今日就要見�!�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欽天監(jiān)進言說,乃是由于后宮空置,無后無妃,帝無子嗣,是以蒼天要懲戒眾生,至十二月初,后宮主事的戚太妃與喻太妃領(lǐng)著一行人去報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隨行。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于閣無人照顧,便請令朱昱深一同前往報恩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后宮事務(wù),沈筠的請命還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準(zhǔn)的。
馬昭走后,柳朝明吩咐道:“傳人去報恩寺,說陛下召見,讓四殿下即刻回宮�!�
言脩道:“是,下官會請錦衣衛(wèi)去接殿下�!�
柳朝明又問:“光祿寺那里查得怎么樣了?”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宮當(dāng)日,明華宮的毒酒,正是光祿寺卿余大人備的�!�
所謂“毒酒”,原本是朱南羨回京那日,擺在明華宮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駕前多留了一個心思,命人將明華宮的菜肴通通驗了一遍,查出酒里有毒,立時倒了。
“這事說來有些淵源,早年東宮與七殿下不對付那會兒,七殿下便拿著馬府與蘇大人做局,想要伏殺陛下。這個馬府的馬大人,若大人還記得,正是前光祿寺卿。而今這個余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還是當(dāng)初受了馬大人提拔。他便將這恩情記在心里,任職后,所理事物倒是無一不妥。
“也就是這回,他自以為猜到四殿下與您的心思,擅做主張給陛下備了毒酒,后來您的人將毒酒倒了,他自覺壞了事,抵死不認(rèn),還畫蛇添足地擺了副銀箸。幸而明華宮的人來稟報,說陛下當(dāng)日看到銀箸動了怒,否則此事險些叫這姓余的壓下去。”
柳朝明聽完,淡淡道:“這樣的人不能留�!�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動手了�!�
頓了頓,又遲疑著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愿……看著陛下‘病逝’,亦或有別的打算?”
言罷,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問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莫怪�!�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仰頭看了眼這一天一地洋洋灑灑的雪:“再說吧�!闭凵硗髡臻w去了。
至晚時,風(fēng)雪小了些,馬昭在明華內(nèi)宮外叩門道:“陛下,四殿下到了�!�
良久,里頭才傳來晉安帝沉沉的聲音:“讓他進來�!�
上好的燈油與燈燭已送到了,朱南羨卻沒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讓任何人碰。
內(nèi)宮里點著寥寥兩盞燈,十分晦暗,許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進宮門,打眼一掃就瞧見了斜靠著臥榻,坐在一片暗處的朱南羨。
他掩了門,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燈臺,朝他走去,喚了聲:“十三�!�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似在閉目養(yǎng)神,聽了這聲喚,睜開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個人如凌厲的鋒,又帶著不容輕覷的氣度,哪有半點癡人的樣子?
“四哥的癡癥,是患過,后來治好了么?”朱南羨問。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從未患過�!�
就是說,他自晉安二年落崖,為了不回京復(fù)命,韜光養(yǎng)晦,實實在在地扮了近兩年癡人。
朱南羨又笑了一聲:“三姐也被你瞞著�!比缓髥�,“既這么想要帝位,當(dāng)初大哥昭覺寺身隕,我被囚禁在東宮,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瀾,將我殺了后,無嫡立長,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tǒng)。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與你相爭,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親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來險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場。”
“當(dāng)初的確是最好的機會,我也確實動過心思�!�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東宮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涼整軍的消息傳來,我鎮(zhèn)守北疆?dāng)?shù)年,自當(dāng)以此為先,且當(dāng)時內(nèi)患深重,東海、嶺南皆有戰(zhàn)起,北涼整軍三十萬,戶部軍餉供給不足,我亦無十足信心御敵,恐會戰(zhàn)死,是以在決定出征后,便將奪嫡的念頭壓了下來。
“至于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執(zhí)意將朱祁岳留在京師,反讓羅將軍出征嶺南的決策令人心寒,饒是柳昀極力相爭,終是無果,以至于到后來,朝廷果真一連損失兩員大將。我看在眼里,只覺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適合當(dāng)政,起碼不會為了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
“你也不必問,我確實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決定后,亦自問過后果,我知道你終會對我起疑,會下令削藩,甚至將我誅殺,但那是彼時最好的選擇,我只有承擔(dān)。當(dāng)時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場上活下來,這個皇位,我一定會回來搶�!�
第206章
二零六章
假扮癡人近兩年,養(yǎng)了一宮宦官耳目,自安南販貨賺取萬萬白銀雇下木彥三衛(wèi),更莫提三年前,利用朱麟的奶娘,布下宮前殿之局,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籌謀了多久?
或者說,朱昱深非嫡非長,沉穩(wěn)持重,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竟起了奪儲的心思?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那時你還小,或許不記得此事,流民從南往北走,沿路經(jīng)杭州,蘇州,一路到應(yīng)天府,卻被守城的侍衛(wèi)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議上問起撫恤災(zāi)民事宜,滿朝文武幾乎無人敢接這燙手的山芋,還是孟老御史站出來,提議開國庫,先賑濟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御史,戶部派司務(wù)官,兵部與都督府派將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災(zāi)情。
“彼時我已入軍,正在羅將軍麾下,隨羅將軍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災(zāi)民都涌入此處,沿街乞求,衣不蔽體,甚至人相食,那般慘景,簡直平生僅見。
“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淚,說滿腹詩書,胸攬韜略,陪父皇爭了半生皇權(quán)與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shù)千年,歸根究底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幾何?
“自那時起,我便已下了決心,不擇手段也好,陰狠卑鄙也罷,無所不用其極,我亦要謀得這帝位。”
朱昱深說到這里,將手里的燈臺擱在龍榻旁的幾案上,映著微微晃動的燭火,看向朱南羨。
“十三,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我最對不起的唯有兩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義,從未辜負(fù)于任何人,雖不想爭位,但自繼位后,親征西北,守住大隨疆土,無愧于先祖,無愧于黎民。你為人坦蕩,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論人品,我自問遠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這個位子,如今要治的這個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滿目瘡痍,沉疴深重的,難道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為破?何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從未想要這個皇位,連取它舍它都系于蘇時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時光,你可曾思量過如何才能坐好這個位子?”
“要坐好這個位子,遠不止任用幾個賢臣,懲戒數(shù)名貪官這么簡單。這世間疾風(fēng)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時代,當(dāng)有不同解。這個皇位,即便坐穩(wěn),也當(dāng)是如坐針氈的,夜不成寐的�!�
“誠然,我并非篤定你就當(dāng)不好皇帝,如今搶位,除了圖謀與抱負(fù),亦不愿伏誅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認(rèn),你我兄弟,兒時一同習(xí)武從軍,今次是我負(fù)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應(yīng)當(dāng)受的,我亦愿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罷,案上的琉璃燈發(fā)出爆蕊聲。
火色微微收攏,又一下放開,明燦地照在朱南羨眉心。
“四哥的話,我大約聽明白了。”過得片刻,朱南羨說。
他抬了手去擋燭光,修長的指節(jié)在眉下遮出一片陰影,“其實你于我也談不上相負(fù),我生來就在此局中,只不過厭惡爭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籌謀,亦不至于連大哥身隕都無力回天�;蕶�(quán)傾軋之下,必有犧牲,兄弟鬩墻死傷殆盡,如今輪到我了,成王敗寇,我亦沒有怨言�!�
“四哥說得對,皇位之于我,確是無關(guān)緊要,半生時光,我亦沒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個情字,連這無上尊位的取舍,也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畢生只想守一個沈家,我這輩子,到頭來,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來拿捏我,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亦認(rèn)了�!�
朱南羨說到這里,嘆笑了一聲,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
“傳位的詔書已寫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從小單純,一不統(tǒng)兵,二不參政,也從未就藩,絕無能力與四哥爭大統(tǒng)之位。四哥手握兵權(quán),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來不是難事,四哥愿應(yīng)我么?”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點頭:“我應(yīng)你�!�
“我回京是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說還有什么牽掛,也只是她�!�
“是我無能,拼盡性命掙得這帝位,也未能將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問已傾盡畢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風(fēng)云詭譎,日后必不平靜,她的身份在此間艱險萬分。我不能再庇護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遠離這紛爭,安然度過余生�!�
朱昱深道:“蘇時雨雖為女子,才情傾世,堪稱能臣,身在朝堂有違倫常,若遠離朝堂,卻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頓,沒將后半截話說出來,片刻,點了一下頭:“好,我也應(yīng)你�!�
風(fēng)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灑了半室,如月色。
隨宮最靜的子時,連各宮守夜的侍婢都要倚著門檻打起盹兒。
朱南羨聽完朱昱深的話,眸光隨著夜色靜下來。
良久,他道:“我已沒什么要說的了,四哥將詔書帶上走吧�!�
等朱昱深走到門口,他又問,“四哥已想好怎么讓我‘病逝’了嗎?”
門前未掌燈,只有雪光,朱昱深轉(zhuǎn)頭來看他。
朱南羨再問:“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眾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后便多一些安穩(wěn)?”
“十三�!敝礻派畹溃疤焱砹�,你先歇著�!�
朱昱深離開后,朱南羨便仰躺回龍榻上,卻沒睡下,睜眼看著梁木,像在等著什么。
不多時,外頭果然傳來叩門聲。
進殿的是一名內(nèi)侍馬昭,在御前叩首道:“陛下,先時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聽蘇大人的情形,奴婢已問明了。蘇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單薄,在雪地里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凍傷,怕是月余不能提筆。太醫(yī)院已派人去診治過了,醫(yī)正說,這些傷其實是小事,等開春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就是刑部牢里陰冷,蘇大人許是憂思重,脈象不好,恐會惹風(fēng)寒,落下病根,建議挪地方關(guān)著。但三司有三司的規(guī)矩,蘇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審,除了牢里,哪里也不能去。”
“刑部的牢房,那么不堪么?”朱南羨沉默許久,便問了這么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馬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里都會凍死凍傷一批犯人,因沒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經(jīng)不住。這不單在刑部,地方上衙門也是一樣的。”
“……朕知道了,你走吧�!�
馬昭應(yīng)是,還未退到門口,朱南羨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傳令,讓所有侍衛(wèi),內(nèi)侍,宮婢,都退去外宮守著,不等天亮,不必來叨擾�!�
馬昭有些猶豫:“可是……”
“怎么?”朱南羨打斷道,“你們還怕朕跑了么?”他失笑一聲,“環(huán)明華臺有數(shù)百守著朕的兵衛(wèi),朕只一人,能跑得哪里去?”
“陛下恕罪,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瘪R昭連忙跪下,“奴婢只是擔(dān)心陛下身子,是以想著是否要請醫(yī)——”
“滾出去�!�
“是�!瘪R昭磕了個頭,跪行著退出門外。
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之聲,大約是馬昭應(yīng)了自己的話,令一干守著的內(nèi)宮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燈已暗了許多,想必?zé)粲途涂烊急M。
朱南羨自龍榻上坐起,看著案上微弱的燈火,良久,一動也不動。
他的雙眸里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為是淚。
其實不是。
那是他眼里與生俱來的湖光山色,是磊落無比的赤,是與日同光的暉。
饒是他這滿腔赤誠付與干戈,浩蕩情動終令焚身自毀,他亦無怨無悔。
他端起琉璃燈,走到內(nèi)宮一角,將不經(jīng)意擱在此的兩桶燈油打翻。
燈油發(fā)出微淡的清香,猶如檀,猶如廣藿,聽說這油原是燒在佛案前的,點出來的燈,能長明不滅。
長明不滅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風(fēng)雨亦不可阻。
燈油自明華內(nèi)宮慢慢散開,流向各處。
暗夜雪光,寂靜只余最后一刻。
朱南羨握住燈臺的手一松,一星微弱燈色自他修長的指間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第207章
二零七章
風(fēng)雪中夜歇止,到了翌日天明,又撲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間牢房內(nèi),一盆炭火嗶啵燃著,烈烈火光將磚壁映得通紅。
這是昨夜太醫(yī)院的掌院使為防蘇晉受寒染病,命人抬進來的,用的還是上好的銀炭,連煙子都很輕,可惜不大頂用,大牢的陰冷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起來的,一盆炭火實是杯水車薪。
蘇晉裹著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個站在東欄臺上,罩著一襲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著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掀開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雙眸燦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羨沉默地看著蘇晉,然后對著她笑,喚她:“阿雨。”
他這么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灑落,簡直飛揚瀟灑極了。
蘇晉想應(yīng)他,可又怕這是一場夢,一旦出聲,他就要不見。
于是她只好輕輕地點一下頭,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風(fēng)更大了,盤旋著,呼嘯著,裹挾著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聲一聲驚心動魄。
蘇晉再抬頭,朱南羨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點散去,變成再也無法擁攬的塵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見光的,醒來后,也不知是什么時辰。
大約是受了寒,渾身上下滾燙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記得獄卒頭子來送過兩回膳,每回都喚她,但她不想應(yīng)。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門的鐵鎖又“喀嚓”一聲輕響,這回來的不只一人,大約是獄卒頭子見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請了余主事,余主事還帶來一名醫(yī)正。
“蘇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來用膳吧�!�
片刻,余主事的聲音隔著方桌傳來。
蘇晉仍不應(yīng)。
她不應(yīng)他們就沒辦法,上頭早打了招呼,除了太醫(yī)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貼身照顧蘇大人,可巧,今日宮中出了驚天的大事,別說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員都脫不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