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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3章

    “對兒子有些信心嘛。”王守仁呵呵笑道,“怎么說,兒子也做了皇上那么久的伴讀,朝堂上說不上話,私下還是可以的啊�!�

    王華愣了愣,沉吟少頃,他眉頭漸漸擰了起來,搖頭道:“你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離京這么久,皇上未必如當(dāng)初那般親近你,八虎他們卻是常伴左右,論私人感情,你遠不及矣。”

    “父親說的八虎,是八個宦官嗎?”王守仁問。

    王華點頭,道:“劉瑾、張永、谷大用、馬永成、丘聚、羅祥、魏彬、高鳳;此八位宦官�!�

    “是他們……”王守仁輕輕點頭,昔年做了那么久的太子伴讀,對其身邊內(nèi)侍自是了解,這些人他幾乎都有些印象。

    “一朝得勢若為惡,將是蒼生十年劫。”王華沉靜道,“昔年為奴為婢,今朝權(quán)柄在手,心中的惡又哪里壓制得��?非是為父鄙視宦官,正如乍富之人守不住財,如此迅猛的晉升,莫說只是皇室家奴,便是苦讀圣賢書的士子,又有幾人把持得��?他們駕馭不了權(quán)力,只會被權(quán)力駕馭,進而為禍江山社稷�!�

    王守仁輕輕點頭:“父親言之有理�!�

    王華見兒子皺眉沉思,忙道:“在家你可以我行我素,縱然肆意妄為,也無甚打緊;然,廟堂政治可不是家里,沒人會慣著你,更沒人如你父親這般窩囊。”

    “父親哪里窩囊了,您那是對兒子深沉的愛。”王守仁說。

    這話,老父親很是受用,但很快,他又緊張起來。

    知子莫若父,王華太了解兒子的脾性了,說難聽點,死犟死犟的認死理,完全不知變通。

    “小云,你莫逞強�!蓖跞A神情嚴肅,“你不是李長青,便是那李長青再現(xiàn),面對這種情況,也未必能有辦法解決,八虎已然起勢,不是那么好壓的,且皇上也……總之,你莫過于高估自己了,你就是個小小的主事,僅此而已�!�

    “父親……”

    “別犟!”王華瞪眼,“為父堂堂禮部尚書,對此都苦無辦法,你能起到什么用?”

    接著,他語氣緩和下來,道:“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身為臣子,你有為君為國為民之心,為父很欣慰,也支持你,可蠻橫胡來,除了讓自己陷入危局,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知道嗎?”

    王守仁輕笑點頭:“兒明白�!�

    “真明白?”

    “嗯。”

    “那就好。”王華稍稍松了口氣,盡管仍有憂慮,不過兒子這次回來,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

    看來兒子這次是真的成長了啊……王華如此想著,陰霾的心情好轉(zhuǎn)許多。

    “你出門遠游期間,皇上并未免去你的官職,朝廷仍是按月發(fā)俸,君賜不可辭,為父只好收下,今你回來,當(dāng)面圣謝恩�!蓖跞A道,“過會兒讓下人燒些熱水,沐浴一下,明日進宮面圣�!�

    “是,父親。”王守仁點頭答應(yīng)。

    王華輕輕笑了,滿心欣慰,轉(zhuǎn)而話起家常:“這幾年苦吧?”

    “也還好。”王守仁道,“生活上清苦,精神上卻富足�!�

    “你呀,還是嘴犟……”王華苦笑,語氣充滿心疼,“都黑了,也瘦了,都有皺紋了……”

    望著這樣的父親,王守仁滿心愧疚,低聲說:“是兒不孝�!�

    “沒有沒有,為父很開心�!蓖跞A溫和的笑,笑容滿是慈愛,“別再追求什么圣人之道了,那個太過縹緲了,人啊,終究還是要回歸現(xiàn)實的�!�

    王守仁說道:“父親,人人都可成圣�!�

    王華:(⊙o⊙)…

    第75章

    代課老師王同學(xué)

    “人人都可成圣……”王華喃喃著,左顧右盼。

    不笑了,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許是王華就不是那種愛笑的人吧……

    “父親,您……找東西?我?guī)湍恪蓖跏厝试挼揭话�,他倏地明悟,忙起身后退,連連搖手,“父親,你冷靜,冷靜點,你聽我說……”

    “哎呦,別這么沖動��!”王守仁無奈,只能‘大棒走’。

    “逆子,逆子啊……!”

    王華到底上了歲數(shù),沒一會兒就呼呼直喘,以狠厲目光怒視兒子。

    王守仁苦嘆:“父親,

    你要不聽聽再下判斷?”

    “老子不聽��!”王華破防吼道,“若你就是這個態(tài)度,趕緊滾,想當(dāng)圣人當(dāng)你的圣人去,別沾染朝堂�!�

    “……跟您開玩笑呢。”王守仁深知老父親有多固執(zhí),只好改口,“這趟回來,就是想為國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剛都是說笑�!�

    “你最好是。”王華瞪著他,語氣生冷,“如若再離經(jīng)叛道,老子非把你腿打斷!”

    “……知道了�!蓖跏厝士嘈c頭。

    經(jīng)這一鬧,王華對兒子歸來的喜悅也沖淡了幾分,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淡淡說道:

    “一路回來挺辛苦,稍后洗個熱水澡,早早睡下吧,記得把官袍找出來�!�

    王守仁點點頭:“是,兒記住了。”

    目送老父親離開,王守仁無奈嘆了口氣,沉吟良久,還是決定不與他說了。

    下輩人看上輩人,遠比上輩人看下輩人透徹,王守仁太了解父親了,典型的大儒思想,根本學(xué)不了,更學(xué)不會,亦不會學(xué)。

    王守仁都可以肯定,單是‘心即理’三個字,都能讓父親破防,繼而拿搟面杖追著他打。

    不僅是父親,京師之中,幾乎沒有心學(xué)的市場。

    無他,就目前而言,心學(xué)太顛覆了。

    尤其是像父親這樣的人,思想幾乎已經(jīng)固化,與之大講心學(xué),只會被其視作妖言,怕是……老父親都要大義滅親了。

    王守仁嘆氣。

    不過,他并不氣餒,他堅信心學(xué)可以傳揚,并傳承下去,大明之大,總有能聽得進去,聽得懂心學(xué)之人。

    還未不惑之年的王守仁并不急,順其自然就好。

    心學(xué)非常干凈,純粹,過于追求名利,那就不是心學(xué)了,至少不再是純粹的心學(xué)。

    不然,他也不會不著一字。

    找出官袍、官帽,沐浴……

    王守仁早早睡下。

    一夜無話。

    ~

    次日清早,

    御書房。

    下了早朝的朱厚照,如往日一般來到這里批閱奏疏,他無悲無喜,審閱、批注,一副苦逼打工人模樣。

    劉瑾、張永,分別執(zhí)掌司禮監(jiān),御馬監(jiān),平日有諸多雜事在身,并不能時刻伴在朱厚照左右,今日在他身邊侍候著的是內(nèi)務(wù)府總管,馬永成。

    馬永成一邊觀察著皇帝神色,一邊在心里斟酌說詞,趁其剛批閱完一封奏疏,喝茶空檔,忙從袖中取出一封類似奏疏的文本,雙手奉上,道:

    “皇上,這是上個月宮中采辦花銷賬目,您過目�!�

    朱厚照抬手接過,展開。

    馬永成心里有些緊張,這個月貪得著實多了點,怕皇帝看出端倪。

    沒辦法,八虎之中劉瑾權(quán)勢最大,除了御馬監(jiān)的張永能稍稍抗衡一下,就連東廠提督谷大用,都要受其節(jié)制。

    內(nèi)務(wù)府總管是個肥差,卻沒多大實權(quán),劉瑾強來分一杯羹,且還要分大頭,這讓他氣憤之余,又不得不照做。

    告狀?

    開什么玩笑,劉瑾多得帝寵啊,而且大家誰都不干凈,真捅給皇帝,自己就能好?

    可他又不想割讓屬于自己的那份,所以……只能多貪。

    看著皇帝眉頭一點點皺起,馬永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早就準備好的說詞,在這一刻,竟是忘得個干干凈凈。

    “皇上,工部主事請求覲見�!蓖獾钍毯蛑男√O(jiān)進來通稟,“現(xiàn)在宮門候著,皇上可要見他?”

    朱厚照注意力一下被轉(zhuǎn)移,驚喜問:“哪個主事?”

    “王主事,禮部尚書王華之子王守仁。”

    “哦?老王回來了?”朱厚照驚喜,“快宣快宣�!�

    接著,他視線重新回到賬目上,提筆蘸墨,寫了個大大的“準”。

    馬永成瞥眼瞧見,欣喜不勝,小心翼翼問,“皇上可有吩咐?”

    “去忙吧�!敝旌裾諠M不在乎地擺擺手,“好好做事,莫懈怠�!�

    “是是,奴婢遵旨,奴婢決不懈怠�!瘪R永成用近乎發(fā)誓的口吻說,又是一禮,“奴婢告退。”

    皇帝如此厚道,哪能不感動?

    朱厚照望著門口盯了一陣兒,失笑搖頭,自語道:“無非是換了個地方儲存罷了,又有什么打緊?”

    接著,又歡喜道:“老王這廝回來了,這下可不無聊了�!�

    …

    王守仁隨小太監(jiān)走進來,撩袍行禮:“微臣王守仁,參見吾皇萬歲。”

    “免禮免禮。”朱厚照笑道,“賜座。”

    “謝皇上賜座�!蓖跏厝式舆^太監(jiān)送上的椅子,在一邊坐了,數(shù)年不見,再見小皇帝,已經(jīng)是成年人,蓄了些胡須,瞧著更成熟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日下午。”

    朱厚照點點頭,道:“回來的正是時候,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老實上朝班。”

    頓了頓,“這幾年在地方如何?”

    “挺好的。”王守仁微笑道,“本具自足。”

    “還是你逍遙啊,不像朕……”朱厚照嘆氣,滿滿的羨慕。

    王守仁不好接這話茬,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臣剛回來,便聽聞朝中八虎,皇上如此……為何��?”

    “還能為何?”朱厚照冷笑笑,又瞥了他一眼,“是你父親告訴你的?”

    王守仁沒否認,道:“皇上可是有苦衷?”

    “當(dāng)然啊�!敝旌裾諞]好氣道,“你當(dāng)朕不想在臣子心中落個好名聲?奈何……各種兼并問題不斷,歷代王朝覆滅,無不是兼并作祟,而想要動既得利益者,必須要再培養(yǎng)出另一批得益者,不如此,如何打開局面?”

    王守仁怔了下,隨即恍然,沉吟道:“宦官專權(quán)亦不可取,官紳為惡尚知收斂,至少不敢拿到臺面上,可太監(jiān)就不同了,閹人是沒有家的……”

    “閹人的家在宮里,所以,他們只能忠于朕!”朱厚照反駁說。

    “是這樣�!蓖跏厝史磫�,“可皇上有無想過,他們?yōu)楹沃宜麄兂酥矣陔�,沒有第二條路�!敝旌裾盏馈�

    “對,卻不全對。”王守仁道,“他們是沒得選,只能忠于皇帝,可他們忠于皇帝,是為了什么?”

    “呵呵,朕知你要說什么,是,太監(jiān)也貪,也作惡,可官紳呢?”朱厚照哼道,“他們貪起來,惡起來,猶勝太監(jiān)!”

    王守仁輕笑:“皇上莫被情緒左右,可愿心平氣和地聽臣一言�!�

    “說吧�!敝旌裾諓瀽灥溃骸半蕹笤捳f在前頭,若你是受你父親囑托規(guī)勸朕棄用太監(jiān),那也不用說了,其實朕還是很看好你的,望你別如那些大儒一般……你父親確是謙謙君子,可他大多時候過于守舊了,且也把自己這個團體想的太好了�!�

    王守仁含笑道:“咱們理性分析,心平氣和,可好?”

    “好,你說。”

    “皇上剛才說的不錯,大明乃至歷代王朝的癥結(jié),始終只有一個——兼并�!蓖跏厝实�,“可皇上有想過兼并的根本原因?”

    朱厚照哼道:“欲求不滿!”

    “對,但這個說法太籠統(tǒng)了�!蓖跏厝收J真道,“士紳是壞,可大多沒有皇上以為的那般壞。”

    朱厚照一聽這個就惱火,可想到剛還說心平氣和,便強壓下來,哼道:“洗耳恭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重在一個‘利’字�!蓖跏厝收f,“這也是微臣說官紳士紳沒那么壞的原因。”

    “這話朕就聽不懂了�!敝旌裾盏溃澳阏f利字當(dāng)頭,朕十分贊同�?衫之�(dāng)頭,必利益熏心�!�

    王守仁笑笑:“正因利益熏心,他們才更不會胡來。”

    “何也?”

    “皇上你要明白,地主、財主、士紳……這類人往上數(shù),祖輩幾乎都做過官,這也是大多情況下,統(tǒng)稱官紳的原因�!蓖跏厝实�,“這類人祖上做了官,子孫也在為做官而奮斗,他們掌握著資源,接受著良好教育……”

    “你的意思是讀了書,心就不臟了?”朱厚照嗤笑。

    王守仁好笑又無奈,道:“皇上可否聽臣把話說完�!�

    “……說�!�

    “有祖輩的言傳身教,又有良好的教育資源,這也使得他們很聰明�!蓖跏厝暑D了下,“皇上可認同?”

    朱厚照不爽點點頭。

    王守仁這才繼續(xù):“官紳世家這個團體,除非到了生死關(guān)頭才會舉家搬遷,大多時候,他們祖祖輩輩都只在一個地方生活,哪怕……改朝換代。他們很少挪窩,因此,他們不會輕易涸澤而漁,不是說他們有良心,而是為了更長遠的發(fā)展�!�

    “就拿地主、佃戶,這種最常見的現(xiàn)象來說,地主擁有大量土地,可地里是不會自己長出糧食的,必須要有人種地才行�!蓖跏厝实�,“地主若想佃戶租自家地種,最起碼要保障佃戶可以憑此生存下去,不然,地只能荒著,不是嗎?”

    “朕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可若長此以往的攫取利益,終有一天百姓會活不下去,進而……天下大亂,社稷危矣�!敝旌裾粘谅曊f。

    “皇上英明�!蓖跏厝暑h首:“問題必須要解決,可若想解決問題,首先清晰透徹的看明白問題本質(zhì),皇上以為然否?”

    朱厚照緩緩平靜下來,剛升起的隔閡漸漸消弭,打趣道:

    “你吃了幾年苦,確是成長了,嗯…,還是得多吃苦啊!改明朕把你流放云..南,再吃它個幾年�!�

    第76章

    你也欺朕?

    王守仁笑笑,咂摸了下嘴,道:“皇上,有茶喝嗎?有點渴了�!�

    朱厚照白眼道:“話還沒說明白就想喝茶?呵呵!”

    “上茶!”

    王守仁忍俊不禁,說笑兩句,將僵硬的氣氛進一步緩和下來。

    …

    半盞茶之后,王守仁繼續(xù)說回兼并問題,道:“臣從……從實錄中得知,大明的兼并問題并不是緩步上漲的,從太祖至宣宗,兼并規(guī)模一直不大,真要說,多出自藩王宗室,官紳兼并確實不多,皇上可知為何?”

    “因為……海商?”

    “不錯�!蓖跏厝暑h首,“海商利益甚大,加之自太宗起,朝廷一直在轉(zhuǎn)移官紳的注意力,這才得以如此,可自正統(tǒng)朝起,兼并就逐漸放大了,不過,很快就又進入平緩階段,景泰朝前期又起勢一波,卻及時剎住了車,成化朝兼并反而減輕了些,再然后……”

    王守仁沒明說,朱厚照卻也明白。

    當(dāng)著兒子罵老子,這都不能說是失禮了,何況對象還是皇帝。

    雖然王守仁沒明著說出來,可換成其他人,那是連提都不敢提。

    朱厚照悶聲為父皇挽尊,“弘治一朝,國泰民安�!�

    “嗯�!蓖跏厝庶c點頭,見皇帝不爽,忙又補充,“先帝是難得的仁君,弘治一朝社稷安穩(wěn),工商業(yè)進一步興旺。”

    朱厚照臉色稍稍緩和了些,道:“兼并問題朕會解決的!”

    父債子償!

    朱厚照自覺地把責(zé)任攬在身上。

    王守仁寬慰道:“皇上,其實大明的土地兼并問題,哪怕是現(xiàn)在,也并不嚴重,你完全不用迫不及待�!�

    “還不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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